炊煙寥寥,霧氣茫茫。纖細的手穿插其中,顯得朦朧幻滅。將杯子里的水倒在香爐里,熄滅了香煙。
葉輕歌倒回來,唇邊含著笑,眼見藥碗已空。她收拾好,準備走出去。
蘇陌塵突然叫住了她。
“葉姑娘。”
她腳步一頓,微笑轉身。
“王爺還有什么事嗎?”
蘇陌塵半低著頭,眼神空無一物,薄唇緊抿,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有些歉然道:“那天,很抱歉。”
三次。
短短幾天的功夫,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對她說這兩個字。
葉輕歌低垂著眼簾看過去,他靜靜的坐著,面色如常神容淡定,眉眼間卻如冰雪初融,化開極致的柔和美麗。
她記得他雙目完好的樣子,幽深若潭,冷若冰雪,卻似浩瀚煙波,容納天地萬物。
失明后他眸子失去了亮彩,眼角輪廓卻依舊美輪美奐讓人望之驚艷。
而那雙薄唇,似寒梅綻開初雪之中,微笑時嘴角微微上揚,滌蕩著眼底浩海深藍,迷醉得人忘乎所以。
不可否認,蘇陌塵長得極為俊美出塵,和容昭的華艷精致不同。他的容色更似安靜的水墨畫,卻一筆難以描述。
這兩人,都是天底下少有的美男子。
葉輕歌盯著他,看著這張曾經(jīng)刻入骨髓的容顏,滄海桑田也填不平的那般怒恨悲涼。
她始終都不明白,當初他對她,到底幾份真情幾分假意?
許多記憶在腦海里咋然涌現(xiàn),甜蜜的,幸福的,開心的,傷心的,痛苦的,絕望的…
直到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曾讓她銘記于心的畫面,都有他的參與。原來曾經(jīng),不知不覺,他真的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全部的生命。
怪不得,怪不得皇兄臨終之前都還那般叮嚀囑咐。
男人和女人終究不同,女人可以為愛不顧一切,男人卻能及時抽身保持理智。
她想起那天在淑寧宮見到的淑妃,與曾經(jīng)的自己,何其相似?
深吸一口氣,她至于腹部的手微微收緊,道:“王爺只是夢靨所致,小女子理解。”
蘇陌塵慢慢望向她,波瀾不驚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葉輕歌避開他的目光,即便知道他已經(jīng)失明,她卻下意識的避免與他目光相觸。經(jīng)過那天以后,她總覺得即便他眼神空洞,卻依舊能洞察人心。
太了解這個人的深沉詭譎,與他相處之時才不得不小心翼翼。
“你…”
蘇陌塵只說了一個字,又沉默。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發(fā)呆,更或者,陷入了遙遠的記憶之中。
“姑娘可否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他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令葉輕歌十分意外并且不可思議。
蘇陌塵有潔癖,很嚴重的潔癖,向來不許人近身,尤其是女人,那種從骨子里散發(fā)出的排斥和冷漠感,她曾經(jīng)深有體會。
以他的性格,別說是一個陌生女人,便是身為義妹的蘇君蘭,在他面前也不會太過親昵熱情。
只有一個原因,他不喜歡。
而如今作為‘陌生人’的她,居然能得他開口相邀,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匪夷所思的事。若非對他的性情氣息太過了解,她都險些懷疑這個人根本不是蘇陌塵,而是別人易容后的偽裝。
半晌沒聽見她說話,蘇陌塵又喚了聲。
“葉姑娘?”
葉輕歌猛然回神,忙收斂了自己的情緒。
“男女授受不親,小女子日日來驛館與王爺獨處一室已是有違禮教,然則為了一己之身不得如此,實在是不敢再過逾越,還望王爺見諒。”
“我以為。”
不等她說出告辭的話,蘇陌塵又打斷她,道:“那天遇上那樣的事,姑娘多少會驚怒好奇追加責問。卻不想,姑娘能如此淡定從容,有別于大家閨秀的迂腐保守,想來姑娘應該是開明之人。”
他看向她,眼睛雖沒有神采,但葉輕歌能清楚的看見自己倒影在他眼底的影子。
“因為我明白,好奇心太甚,并不是什么好事。有的時候,還是糊涂一點比較好。畢竟,人這一生,難得糊涂。”
“好個難得糊涂。”
蘇陌塵移開目光,似在喃喃自語。半晌后又道:“姑娘莫誤會,我只是想和姑娘說說話,并沒有其他的意思。”
葉輕歌抿唇,剛要委婉拒絕,又聽他滴滴呢喃道:“所有人都道我叛國謀權,罪惡滔天。葉姑娘,你信么?”
葉輕歌心尖一顫,隨之涌現(xiàn)的滔天恨意逼入眼眶,她死死的壓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我只是一深閨女子,這些事,不在我的關心范圍呢。至于信與不信,于王爺而言,并不重要。”
“若我說重要呢?”
他語氣忽然加重,似有逼迫之意。仔細聽,還隱有幾分復雜和急切。
葉輕歌又是一震,手指忍不住彎曲,險些嵌入皮肉之中。
“王爺說笑了。”
蘇陌塵漠然一會兒,才淡淡一笑。
“在下方才失態(tài),姑娘莫怪。”
語氣清淡神色如常,仿佛剛才那個一瞬間神情有異的人只是她的幻覺一般。
葉輕歌有些迷惑了,越是與他接觸,她就發(fā)現(xiàn)越來越不了解他。他好像將自己籠罩在云山霧繞之中,任憑如何撥開云霧,都無法見到真實的他。
心里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喉嚨有些梗塞,有些深埋于心的疑問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王爺那日噩夢囈語,所喚之人,可是燕宸公主?”
蘇陌塵一震,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也似冰雪破開,變得復雜難言。
“…嗯。”
他聲音低低的,輕得如同輕柔的風。
“她叫秦夢凝。”
她的閨名,很少有人知道。
葉輕歌聽他那樣自然而懷念的說出她曾經(jīng)的名字,那三個字于她而言是心里最深的痛,于他而言,卻仿佛是一道清風,融化了他的面部表情,徹底柔和下來。
“燕宸公主去世三年,王爺至今對她戀戀不忘,想必定是對她情深意重。”
口上說著這樣的話,她心里卻滿是諷刺。她甚至懷疑,蘇陌塵懂愛么?他那樣冷血的性子,真的會深愛一個女人么?
蘇陌塵低頭沉默著,臉上所有表情就此掩藏。
好半天,他才開口,聲音微微低啞。
“可惜…”
不想聽他那些口不對心的話,葉輕歌忽然打斷他。
“王爺既讓小女子陪您說說話,那么小女子有幾個疑問,不知王爺可否一一解惑?”
蘇陌塵一頓,然后道:“姑娘請說。”
葉輕歌坐下來,看著他。
“王爺少年成名,一路高升至此,可謂占盡風光,萬人艷羨,當?shù)靡庵畷r。可就這幾天小女子所察,王爺郁郁寡歡,絲毫沒有身為上位者的驕傲和自滿,反倒是有些孤獨落寞。難道,想必是為情之一字?”
蘇陌塵沒否認。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沒有人是從頭到尾一帆風順的。蘇某,自然也不例外。”
葉輕歌垂下眼睫,輕輕道:“王爺一生傳奇非常人所及,尊榮富貴都盡享。那么敢問王爺,這一生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蘇陌塵渾身一僵。
“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蘇陌塵緩緩抬頭,神情再次裂開。
“此生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蘇陌塵抿著唇,臉色有些白。
葉輕歌語氣幽幽,眼底有不明幽光閃爍而過。
“最無奈的事是什么?”
蘇陌塵蠕動著唇瓣,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葉輕歌微微抬頭,淺淺而笑。
“抱歉,或許這些問題涉及王爺隱私,若王爺不愿回答,就當小女子未曾說過這些話吧。”她起身告辭,“時間不早了…”
蘇陌塵忽然抓過她的手腕,在她驚訝反抗之前開口了。
“最痛苦之事,是…”他語氣低沉,蔓延著無法言喻的復雜情感,“我能救得了所有人,唯獨救不了她。”
葉輕歌一震。
什么意思?
然而他已經(jīng)在回答下一個問題,“我曾煩她討厭她遠離她,最終卻不過是因為…我無法面對她的坦蕩和無畏。十三年,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于我而言,都是最幸福的時刻。”
葉輕歌咬牙看著他,呼吸有些急促,心里卻漫過無邊無際的惡心和仇恨。
“最大的夢想…”他神色變得遙遠起來,手指一松,放開了葉輕歌,靜靜而低低道:“帶她遠離一切是非之地,過平靜淡泊的生活。”
葉輕歌眼睫一顫,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問過她一個問題。
“阿凝,你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做你的妻子。”
彼時的她毫不猶豫而斬釘截鐵的回答。
他伸手輕扶她眉梢,聲音低沉如醉,“若有一天,我變得一無所有了,你還愿意跟著我嗎?”
不知為何,她敏感的察覺到那一刻他語氣微微的惶惑和茫然,卻沒有多想,笑嘻嘻的說道:“你怎么可能一無所有?你還有我啊。無論未來發(fā)生什么,我永遠都在你身邊,不離不棄。所以,即便你失去一切,但永遠不會失去我。”
他呼吸微滯,忽然將她攬入懷中,緊緊的,似要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之中。
“是,我不會失去你。不會…”他聲音低低沉沉如藹藹重疊的夢境,“阿凝,不要離開我,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
……
殘破的記憶片段劃過腦海,葉輕歌忍不住雙手緊握。彼時她以為自己產(chǎn)生錯覺,畢竟他那樣冷清的人,怎么會說出這樣煽情的話?
她記得,當時她說:“如果以后你不做官了,咱們就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平淡幸福的生活,好不好?”
“好。”
彼時花間樹下,陽光透過枝頭灑下來,點綴他眸光斑斕,淺淺溫柔和寵溺。
多少年了,那是記憶里他給予她鮮少的溫情與溫馨。
……
原來,他都記得么?
她以為,記得那些甜蜜點滴的人,只有她一個。
“最無奈的事…”
記憶遠去,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綿渺而深遠。
“人生那么多已知不可更改的恩怨和未知的種種,注定會成為我和她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我曾以為我能斬斷隔在我和她之間的所有羈絆,可終究敗給了命運,敗給了她。”
不可更改的…恩怨?
葉輕歌看著他,他依舊低著頭,仿佛自言自語般的說著:“最后悔的事,不該因未知的恐慌和擔憂而對她有所隱瞞。”
房間安靜下來,兩個人都沉默著,誰也沒有說話。空氣里似乎還漂浮著他最后的輕嘆和無言的傷懷,無限蔓延著。
隔著桌子,葉輕歌坐在他身側,眼神冷而復雜。
每一個問題的答案都有她,每個字都飽含情深和痛楚以及微微無奈。
他這是在做什么?對一個‘陌生人’訴說對她的一往情深?還是,想以這些話來洗刷他曾經(jīng)對她造成的傷害?
呵呵…
她勾唇冷冷的笑著,沒有對他的答案有任何評價,又道:“最后一個問題。”她抿了抿唇,語氣忽然變得低沉,道:“王爺這一生,最遺憾的事是什么?”
蘇陌塵目光睜大,身體開始顫抖,臉色糾結著痛楚。
葉輕歌低頭看著他,道:“看來王爺無法為小女子解這最后疑惑。”微微一笑,“告辭。”
……
關上門,葉輕歌臉色冷了下來,眼底隱隱譏誚。
不是每一段擦身而過的感情都會給你轉身的機會的。
無論當年出于何種理由和目的,大錯已然鑄成,再無更改余地。
……
轉身,撞見了歸離。
“前輩。”
歸離看著她,臉色微微復雜,然后道:“你跟我來。”
……
漆黑濃稠的藥汁,刺鼻熏人的味道。
葉輕歌下意識的蹙了蹙眉。
“前輩,這是?”
“把這個喝了。”歸離將藥給她,面無表情的說道。
葉輕歌看了他一眼,接過藥,仰頭喝了下去。許是那味道太難聞,她不由得咳嗽了兩聲。
“前輩,這里面放了什么?怎么怪怪的?”
歸離接過空碗,淡淡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自然是能治你病的良藥。”
葉輕歌有些訝異,“前輩這么早就有了良方?”
歸離淡冷的一瞥,答非所問道:“從現(xiàn)在開始,七天之內(nèi),你天天都要在這個時候喝藥,保你藥到病除。”
那么快?
葉輕歌隱約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往常她來的時候,歸離對她雖然不至于很熱絡,但也絕對不會太過冷漠。而今天,他態(tài)度明顯大變。似乎…還有些排斥。
今天的蘇陌塵有些不同尋常,歸離也奇怪,甚至這碗藥更奇怪。
但很明顯,對方不愿意與她多做解釋,她也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轉身離開。
歸離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神色更為復雜,更多的,是遙遠的嘆息。
……
出了驛館,很不意外的看到了容昭。
“鳶兒。”
他自然的拉過她的手,上了馬車,見她臉色恍惚,便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葉輕歌搖搖頭,“沒有。”
“那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有嗎?”
她反問。
“當然有。”容昭看著她,眼神深了深,“鳶兒,你若不想我知道的私事我可以不過問,但別什么事都悶在心里好嗎?這樣的你讓我很擔心。”
葉輕歌一怔,對上他關切的眸子,心里趟過暖流。
“真的沒事。若有事,也是好事。”她微微的笑,“師父已經(jīng)研究出了我的病因,很快就能治好我了。”
“真的?”
容昭眼睛一亮,抓著她的雙肩,情緒十分激動。
“嗯。”葉輕歌點點頭,“只是很奇怪,他沒告訴我我的心痛之癥是怎么來的,也沒告訴我藥方。我自幼隨他學醫(yī),什么藥材我一聞便知。只是剛才他給我的藥,我只能猜得出八分,剩下的兩分倒不是什么罕見的我不知道的藥材。而是,我總覺得他似乎用了什么特別的藥物掩蓋了幾分藥性,讓我無法察覺。只是他為何這么做,我卻不知。”
容昭皺眉,“刻意掩蓋藥性?”
“是。”葉輕歌冷靜道:“這幾天我也偶爾和他探討醫(yī)學,他知道我會一些醫(yī)術。或者,那是他不外傳的秘方,不愿讓我知曉?”
容昭沒說話,神色沉思。
葉輕歌也沒說話,車內(nèi)陷入了沉默。
馬車一路來到安國公府,下車的時候葉輕歌問:“文宣王是不是要有行動了?”
“嗯。”容昭下意識的回答,而后想起了什么,看著她,道:“鳶兒,你是不是,不準備對付安國公府了?”
葉輕歌抿唇。
“你早知道我會反悔,所以才讓皇上解除清妃的禁足?”
容昭笑笑,眼神微有暖意。
“你本性善良,又心軟。如今借他人之體重生,定會心懷感激。安國公府并未做過于你不利之事,且又是你外家,岳氏與安國公父子都對你不錯,你怎忍心拖他們下水?而且如今你妹妹已經(jīng)出現(xiàn),你應該…是打算很快回國了吧?”
說到最后一句,他語氣微微黯然。
沒想到與他接觸不深,他卻如此了解她。
葉輕歌嗯了聲,“蘇陌塵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了,我猜過幾天他就會進宮與皇上商議關于瑤姐姐的處置。若文宣王在此之前有所動作,他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那也不一定。”
容昭模棱兩可的說道,眼神微微悠長。
“E能?”葉輕歌看著他,“你不是懷疑他和蘇陌塵早就結成同盟戰(zhàn)線了么?”
“那只是猜測。”容昭眼底沉暗之色一晃而過,“或許事情遠比我們想得復雜。”而后他又微微一笑,“不過你別擔心,這些事我會處理好的。”
他拉過她的手,直接抱她下車。
“你回去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接下來,七天都過得很平靜。只是讓葉輕歌意外的是,她沒再見到蘇陌塵。自那天走后,她去驛館,便被盡天拒之門外了,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需要她給他送藥。而且從盡天的口中得知,他愿意配合歸離治療眼睛了。
蘇君蘭直接帶她去見歸離。
黑黢黢的藥汁刺鼻難聞,淡淡的白霧熏染了她的眼睛,霧氣后歸離神色遙遠而冷漠。
……
這幾天的治療很奇怪,歸離說要用針灸,而且必須讓她陷入沉睡,藥物才能疏導她的血管。他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一副她愛做不做的樣子。
不過思索了一會兒,她便答應了。
只是熟睡中,她感覺到藥汁入喉,苦澀而微酸,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等醒來后,歸離又會給她喝一碗藥,這讓她一度覺得自己沉睡中喝的那碗藥只是錯覺。
她曾幾度疑惑,可喝了歸離給的藥以后,她明顯感到自己血脈順暢了不少,心口那股一直壓著的郁氣也隨之消散于無形。
七天以后,歸離便讓她不必再來了。她離開的時候,也沒再見到蘇陌塵。
……
四月初五,夜。
意外來得十分突然,當葉輕歌從睡夢中驚醒,流淵急急而來,跪在地上道:“公主,晉王突然暴斃。文宣王趁此機會想要出京,被穆襄侯埋伏在京外的守衛(wèi)軍和大內(nèi)侍衛(wèi)抓住,現(xiàn)已關入刑部大牢。恪靖公主卻無故失蹤,不知去向。”
“什么?”
葉輕歌被這個消息驚得面色大變,隨意扯了披風披在身上,神色凝重道:“容昭呢?他現(xiàn)在在哪兒?”
“晉王暴斃的時候穆襄侯正在皇宮和嘉和帝商議要務,現(xiàn)下已經(jīng)回到晉王府。”
葉輕歌抿唇,黑暗中她目光炯炯晶亮有神,而后是下定了什么決心,道:“我現(xiàn)在要去晉王府,你在這里守著,不許任何人踏入我的閨房,知道了嗎?”
流淵一驚,“公主?”
“我現(xiàn)在無法和你解釋。”葉輕歌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天亮之前我會回來。”
說完她便縱身一躍,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晉王府燈火通明,下人來回走動,隱有悲痛的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葉輕歌落在一顆大樹上,借著夜色和樹枝掩蓋自己的身形,看見大堂內(nèi)跪著很多人,中間躺著的是晉王的尸體,用白布蓋著。而容昭,就跪在晉王面前。
距離太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從他無聲的沉默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悲憤和沉痛。
—咳—咳—
低低的咳嗽聲響起。
一個孱弱的男子由下人攙扶著走了過去,半跪在容昭身側。
葉輕歌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卻能猜測出來,那病弱的年輕男子應該就是容昭庶出的兄長容禎了吧。早聽說晉王府大公子先天不足纏綿病榻,日日都用藥物吊著,沒想到羸弱至此。
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最后容禎由下人扶著走了回去。
有過了一個時辰,容昭讓所有下人都陸續(xù)退了出去,葉輕歌這才敢飛身上前。幾乎是立刻,四面八方同時涌來無數(shù)暗衛(wèi)。
容昭忽然抬頭,低喝一聲。
“住手。”
他猛然站了起來,神色微微急切。
葉輕歌落于地面,抬頭看著他。
容昭顯然震驚于她的到來,然后低聲道:“都下去。”
“是。”
暗衛(wèi)們都各自隱藏了氣息。
容昭這才走過來,“你怎么來了?”
“我都知道了。”
葉輕歌上前走了兩步,看著躺在地上的晉王,又看向眼睛血紅面色疲倦悲痛的容昭,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有走上前,跪在地上,給晉王磕了三個頭,然后上了香。
容昭回頭看著她的動作,慢慢的走過去。
“鳶兒…”
葉輕歌站起來,握住他的手。
“失去雙親之痛,我比誰都切身體會過。”
容昭一顫,忽然伸手緊緊的抱住她。他那樣用力,抱得那樣緊,似乎稍微松手她就消失不見了一般。
“三年前母妃離世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今日父王被害的時候我依舊不在他身邊。你說,我是不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兒子?”
“不。”
或許是同病相憐,葉輕歌感同身受他此刻的悲痛,所以沒有推開他,反而伸手抱住他的腰。
“沒有人責怪你,不要強加過錯在自己身上。容昭,你向來灑脫,這個時候千萬不要鉆了死胡同,讓親者痛仇者快。”
親者痛仇者快,這幾個字深深扎進了容昭的內(nèi)心。他渾身一震,慢慢松開葉輕歌,神情寂寥哀傷。
“父王…他是自殺的。”
葉輕歌眸光一震,不可思議的看著躺在地上的晉王。
“怎么會?”
容昭自嘲的苦笑,“是啊,我也想不通,他為何會自殺?為什么…那樣無聲無息的…”
玄瑾忽然從天而降,急急道:“世子,文宣王在刑部大牢中被殺,皇上急召世子入宮商議大事。”
容昭猝然抬頭,眼神森然而冷厲。
“果然等不及今日動手了。”
他看了眼躺在地上的晉王,走過去,將晉王的尸體扶起來,放在棺木中。
“父王,我知道您最放心不下什么。”他語氣沉痛而堅決,“只要有我在一日,晉王府,就不會倒。您,安息吧。”
蓋上棺蓋,他回頭對葉輕歌道:“你先回去…”
“不。”葉輕歌卻道:“我和你一起入宮。”
容昭一怔,“鳶兒…”
“你父王和文宣王的死都太過蹊蹺。不止如此,近段時間發(fā)生的所有事處處都透著詭異。起初還不明顯,但從雪兒入宮行刺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局。有一個人,一直在暗中操控著這一切,從盧國公侯府滅亡開始。”葉輕歌神情決然而深沉,“你也在懷疑對不對?憑我一個人的力量,便是早有準備,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連續(xù)瓦解三大公侯府,有人在推波助瀾。”
容昭默然,顯然他早有懷疑。
葉輕歌道:“盧國公府,廣陵侯府,長寧侯府,再加上郭氏,還有今日的文宣王。京城最為顯赫的望族都在一夜之間落敗傾覆,唯有晉王府和安國公府僅存。而今夜事發(fā)緊急,必是早有所謀。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是…”
“皇上。”
容昭接過話。
她能想得到的,容昭自然也能想得到。
“宮中我已做了萬全準備…”他忽然一頓,不知想起了什么,驟然眼神微縮,“遭了,秦夢瑤。”
來不及解釋,他拉著葉輕歌就走。
葉輕歌剛隱隱約約想起什么,還未來得及抓住腦海里一晃而過的想法,就被他打斷。
沒有乘坐馬車,直接策馬直入皇宮。
遠遠的就看見火光圍繞,無數(shù)鐵甲軍隊有秩序的站好隊形,空氣里彌漫著硝煙戰(zhàn)火的味道。聽見馬蹄聲,侍衛(wèi)們紛紛拔劍。
“誰?”
容昭一拉馬韁,看到眼前陣仗,頓時心里一沉。
“走開,本侯要進宮。”
侍衛(wèi)們卻不動,人人戒備的看著他。
這時候,卻有宮人匆匆而來,一看這方場景,立即輕喝一聲。
“放肆,不得對穆襄侯無禮。”
“是。”
嘩啦劍入削的聲音響起。
葉輕歌瞇了瞇眼,認出那傳話的太監(jiān)居然是茗太妃身邊的近侍李公公。此時他畢恭畢敬的走過來,彎腰道:“請侯爺下馬,隨老奴入宮。”
容昭帶著葉輕歌下了馬,沉沉看著他。
“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
一個時辰前,也就是容昭得知晉王暴斃急急離開皇宮后,嘉和帝回到了自己的寢宮。
秦夢瑤正靠在榻上小憩,聽到聲音,便睜開了眼睛。
“阿煊?”
她一開口就閉上了嘴巴,準備起身。
嘉和帝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按住她的雙肩,道:“不用起來了。”
秦夢瑤一頓,見嘉和帝神情微有倦色,便道:“皇上近來可是有煩心事?”
嘉和帝皺眉,睜眼看著她,然后攬過她的腰。
“瑤兒,你等著,再過幾日,朕就封你為皇貴妃,以后再也不讓你離開朕身邊半步了。”
秦夢瑤眸光微動,隱有復雜。
“我本是罪人,皇上不必如此。”
“你不是罪人。”嘉和帝握著她的手,眼神柔軟,“當年是我無能,不能護你周全。如今…”
“皇上。”
秦夢瑤拂開他的手,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月色皎潔,遠處湖邊波光粼粼,她聲音也裊裊而飄渺。
“我不值得你如此。”
嘉和帝站起來,走過去。
“瑤兒。”
秦夢瑤回頭看他,目光沉靜而戚哀。蠕動著唇瓣,卻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瑤兒,你是不是有心事?”
嘉和帝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樣,輕聲詢問。
秦夢瑤遙遙看向遠方,神情越發(fā)哀傷。
嘉和帝攬過她的肩膀,道:“等朕為你復位,你便能為朕誕下孩兒…”
秦夢瑤身子一顫,目光里隴上一層白霧。
“不會了,永遠都不可能了…”
她聲音很小,嘉和帝聽得不太清晰,低頭道:“瑤兒,你在說什么?什么不會?”
秦夢瑤回過頭來,眼神里淚光朦朧。
“阿煊可還記得,我們相識之日?”
“自然記得。”
想起從前,嘉和帝眼神里柔情滿溢,“我還記得,那是十年前。我出宮游玩,在北齊邊境遇到采藥的你…”
“那皇上可知。”
秦夢瑤慢悠悠的打斷他,“我采藥是為何?”
“你說過,你王兄生來體弱,你常出宮采藥為你王兄調養(yǎng)身體。”
“是啊,王兄先天不足,所以日日纏綿病榻。”秦夢瑤神情微微恍惚,不知是喜是憂,“大燕名山無數(shù),皇上可知我為何那日恰恰踏入北齊境內(nèi),與皇上巧遇?”
嘉和帝皺眉,神色慢慢變了。
“你…”
秦夢瑤神色飄渺,“我是故意…接近皇上的。”
嘉和帝退后兩步,眼神微寒而痛楚。
“為…什么?”
“因為…”秦夢瑤看向外面,“我是大燕的公主。我的任務,便是…迷惑你。”
嘉和帝不堪打擊的繼續(xù)退后,神色痛楚而不可置信。
秦夢瑤卻還在說,“北齊求親,我遠嫁,乃王兄意料之中。而我來北齊要做的,便是…”
外面突然想起兵甲之聲。
嘉和帝悠然回頭,“外面發(fā)生什么事了?董朝恩——”
急切的腳步聲響起,董朝恩彎腰走了進來。
“老奴參見皇上。”
嘉和帝臉色黑沉,“出了何事?”
“讓哀家來告訴皇上吧。”
茗太妃的聲音咋然響起,驚破這深宮夜色。
嘉和帝循聲望過去,茗太妃一身宮裝,裙擺逶迤,款款而來。眉目熏濃,妝色宜人,姿態(tài)妖嬈而桀驁,嘴角一抹笑意如花綻放。
“陛下突染惡疾,而至不救。未防宮中大變,禁衛(wèi)軍已經(jīng)將皇宮包圍,奉迎新主。”
嘉和帝目光睜大,繼而胸口里燃起熊熊怒火。
“放肆——”
“放不放肆的都是次要。”茗太妃笑得無所顧忌,慢條斯理的走過來,“皇上現(xiàn)在要關心的,該是自己的性命。”
她目光看向他身后,早已恢復冷靜的秦夢瑤,嘴角勾一抹淡淡諷刺。
“皇上不知道吧,你心愛的枕邊人,可是別人的細作呢。”
嘉和帝渾身一震,緩緩回頭。
秦夢瑤面色如常,并不看嘉和帝,卻是對茗太妃道:“太妃娘娘為保榮華,不惜屈身繼子,這份‘風骨’,仙居也是佩服至極。”
嘉和帝更是目色震駭,茗太妃則是悠然目光如電,死死的盯著秦夢瑤,磨了磨牙。
“賤人。”
舞笙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聽見這話就冷了臉。
“太妃娘娘還是留些口德吧,這人在做天在看,小心哪日遭了報應。”
“你——”
舞笙不理她的咆哮,湊近秦夢瑤,低聲道:“公主,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秦夢瑤神情寂然,看向面色蒼白悲痛的嘉和帝,眼睫微微垂下,道:“皇上是否心里有很多疑惑?不著急,很快,皇上就會知道所有的真相。”
“真相?”
嘉和帝臉色陰霾層層籠罩,而后譏笑一聲,壓住胸口所有怒氣,臉上又浮現(xiàn)淡淡柔情,走上前,抓著她的雙肩,道:“瑤兒,這一切都是假的對不對?你都是騙我的對不對?是她們,是這個娼婦逼你的對不對?你等著,朕這就殺了她——”
“皇上。”
秦夢瑤鎮(zhèn)定的打斷他,“沒有人逼我。”她直直的看著他的眼睛,清晰道:“我遠嫁北齊九年,等的,就是這一天。”
嘉和帝目光睜大,所有一直壓抑的憤怒痛楚不甘悲涼齊齊涌上腦海,他驀然目光充血,死死的看著這個他深愛十年的女子。經(jīng)年年少輕狂,花間蝶舞紛擾,她蹲于花叢中,一抹斜陽落下,她側臉凝脂如玉,眉目沉靜而溫雅,那般美好。
他發(fā)誓迎她為妻,花前月下,耳鬢廝磨。以為那就是神仙眷屬,鴛鴦蝶夢。卻不想,夢最終是要醒的。醒來后,便是無盡蒼涼和背叛。
殺意在眼底乍現(xiàn),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脖子。
“朕如此待你,你卻聯(lián)合外人背叛朕,朕要殺…”
“不要!”
舞笙的驚呼聲剛起就湮滅,董朝恩已經(jīng)閃身而來,薄薄的利刃擱在了嘉和帝脖子上。
“皇上切勿妄動,否則老奴手上一個不小心,損了您的性命,可就不好了。”
冰涼的觸感透過脖子上的肌膚傳遞身體血脈之中,嘉和帝手指陰寒,臉色更寒。
“連你也要背叛朕?”
“皇上說笑了。”董朝恩微微的笑,面色無平日里半點卑躬屈膝,“老奴至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主子,何來背叛?”
嘉和帝剎那目光如火,咬牙切齒道:“你說什么?”
董朝恩后背挺直,淡淡道:“老奴乃晉王安插在皇上身邊的眼睛,時至今日已經(jīng)二十四年。”
嘉和帝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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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馬上就要揭曉了,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