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驟然眸光如雪,冷冷的看著她。
葉輕歌仿若未覺,“以侯爺之智,如何看不懂帝王之心?我知道侯爺忠孝節(jié)義,但并非愚忠之人。隱藏鋒芒避免禍患乃智者所為,但若如此依舊無法避免兔死狗哼鳥盡弓藏的命運,侯爺難道就甘愿坐以待斃?”
容昭瞇了瞇眼,仔細看著身旁這個女子,心里那股怪異的感覺越發(fā)濃厚。
葉輕歌依舊閑適溫柔的微笑,“其實侯爺想解除婚約不必那么麻煩,只需吩咐一聲,小女子自會達成侯爺心愿。”
容昭眉頭微挑,眼神越發(fā)深邃。
這個女人…
“今晚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你設(shè)計的。”
肯定句,而非疑問句。
葉輕歌沒否認,“是。”
容昭臉色越發(fā)晦暗莫測,“為什么要對容瑩趕盡殺絕?”
“因為她要殺我。”葉輕歌平靜的敘述,淺淺的笑。“只是我命大,活了下來。所以,該死的自然就成了她。風水輪流轉(zhuǎn)嘛,這個道理,侯爺懂的。”
容昭抿唇,譏嘲道:“你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沒想到心思這般深,手段如此毒辣。”
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微的失望,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
“本侯以為你一介女子,在先未婚夫已死又遭退婚,這輩子也就毀了。但現(xiàn)在看來,確實本侯多慮。以你不動聲色就能借刀殺人甚至將百年名門公府連根拔起。單單這份謀略和智慧便勝這世間千百男兒,又豈能畏懼小小一個退婚?”
葉輕歌神色清淡,唇邊笑意柔和。
“侯爺夸獎,小女子愧不敢當。”
容昭哼了聲,眼神卻越發(fā)的沉。
“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
葉輕歌微笑自若,“侯爺何以有此一問?”
容昭臉色不大好,“葉輕歌,別在爺面前裝蒜。你若單單只為報仇,沒必要拖盧國公府下水。說,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目的?”葉輕歌輕笑了聲,目光有剎那的遙遠又迅速回籠,臉上笑意微變,卻莫名的多了幾分壓抑的深沉。“為了好好的活著。”
容昭一愣,皺眉看著她。
她靜靜的坐著,車內(nèi)沒有光線,只靠著隨著馬車行駛而時不時晃動窗簾透過月色的微光打進來,照見她眉目沉靜如水,眼若幽潭。
沉靜溫雅,高貴美麗,優(yōu)雅從容。
這世間泳衣形容女子美好的詞語仿佛都可以放在她身上。
典型的大家閨秀,符合所有貴族女子該有的矜持和端莊。
這個樣子的她,與記憶之中那個美麗俏皮偶爾乖張無理取鬧的少女沒有絲毫想象之處。
然而無數(shù)個雙目交接的瞬間,熟悉至骨髓的言行舉止,都讓他恍惚產(chǎn)生了錯覺。這個女子,仿佛跳躍了時光河流,與九年前那個宮裝娉婷而來的絕艷女子重合,刺進他骨血深處,無法拔出。
是了,她不像鳶兒,她像燕宸。
褪去青澀俏皮外表下高貴雍容的燕宸公主。
他怎么忘了?
他的鳶兒,是一國公主,自幼受宮廷禮儀熏陶的天之驕女,骨子里天生就流露出那般優(yōu)雅而慵懶的姿態(tài),她本該是如此。
只是跨出了皇宮,她不愿被公主的身份束縛,才猶如一個調(diào)皮不諳世事的懵懂少女。
然而自那晚以后,他的鳶兒,就只能出現(xiàn)在夢中。那般遙遠而茫然的對他微笑,而后又憤恨決然離去。
他眸子漸漸暗淡了下來,似乎累及的靠在車璧上,沒有再說話。
葉輕歌回過頭來看著他。
往事重重隨風散,我早已脫身而出,你卻還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這到底是緣還是劫?
馬車停在望月樓門前。
葉輕歌掀開窗簾向外看去,邱陵乃天子腳下,北齊首都,繁華自然可見一斑。雖已是亥時,望月樓的燈火卻并未歇下,在夜色中裝點昭示著獨屬于它的繁華和熱鬧。
下了車,容昭就帶著她直接上樓進入了雅間。
關(guān)上門,容昭就道:“爺時間緊,有話快說。”
葉輕歌回頭看他一眼,“侯爺不是有話要問么?”
容昭冷冷的看著她。眸光現(xiàn)出一抹厲色。
“宋至修怎么死的?”
葉輕歌抿唇沉默,好半晌才淡淡道:“侯爺不是都清楚了么?”
容昭眼神更冷,“這么說那些謠言都是真的?你和宋至賢有私情?”
他怎么看眼前這個女人都不像有頭無腦的花瓶,以她的聰明和眼光,怎么會看上宋至賢那個花花公子?
他皺著眉頭,“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
嘲諷從唇邊溢出。
葉輕歌眼神淡淡涼薄。
那年樓氏帶葉輕歌去祭拜她的生母,回來的時候與宋至賢巧遇,這的確不假。
宋至賢長得風度翩翩又慣會風月手段,葉輕歌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嬌嬌千金小姐,不被他所迷才怪。
樓氏見縫插針,煽風點火,哄得葉輕歌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竟不顧世俗禮教一心癡戀宋至賢意欲和宋至修悔婚。不過到底是名門閨秀,雖然對宋至賢癡迷,倒也沒做出什么違背婦德禮教之事。
但長就這樣偷偷摸摸的約會,宋至賢就有些不耐煩了,哄騙葉輕歌與宋至修解除婚約,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證會娶她。
葉輕歌到底年紀小,天真單純,再加上有樓氏別有居心的寵著,很快就被兩人說服了。
她主動約宋至修見面,但情況很糟糕,幾句話下來宋至修就察覺了她的小心思并且已經(jīng)和他弟弟有了私情。作為未婚夫,無論對葉輕歌有沒有感情,于他而言,都是奇恥大辱。
況且當時他本就在病中,一經(jīng)這刺激,當時就咳出了血。
葉輕歌嚇壞了,糯糯不敢上前。
這時候宋至賢假裝上前勸慰,兄弟倆很自然的發(fā)生了爭執(zhí)。推搡之中,宋至賢似乎不敵,后退了幾步。葉輕歌見情郎受傷,連忙就迎了上去,然后皺著眉頭準備質(zhì)問宋至修。不妨身后宋至賢忽然推了她一把,她驚呼一聲,還來不及反應(yīng),直接就向宋至修撲了過去。
宋至修剛好站在河邊,被這一撲,一下子就重力不穩(wěn),撲通掉在了河里。
原本葉輕歌也是要掉下去的,關(guān)鍵時刻,蘭芝出現(xiàn)了,一把拉住了葉輕歌,破壞了樓氏一石二鳥的奸計。
宋至修本就重病在身,春日里湖水又冷,掉下去沒人施救,很快就淹死了。
后面,自然是眾口鑠金百辭莫辯。
樓氏說葉輕歌和宋至賢有私情被宋至修發(fā)現(xiàn)故而起了歹心欲殺人滅口,還拿出兩人私會的證據(jù)信件,鐵證如山。
長寧侯震怒,當時就踹了葉輕歌一腳,還欲用家法打死她這個不知廉恥的女兒。
樓氏適時的阻止,不為別的,如果就這么打死了葉輕歌,那這件丑事就會被曝光。葉輕歌是跟在她身邊長大的,若傳出她私德有虧的謠言,便是她這個繼母不稱職。一個不稱職的母親,能教出什么好女兒?所以,她的女兒葉輕眉也會跟著被連累。
所以她那時候才想讓葉輕歌和宋至修一起死了,到時候就說兩人游湖不慎意外而死。
反正都是未婚夫妻,又下了聘禮,不日就會大婚。
北齊民風開放,雖對女子有所約束,但也不至于太過保守封建。有婚約的男女雙方私下里見面其實并不算太過,所以若葉輕歌只是和宋至修見面而意外身亡,那可她的閨譽沒半點關(guān)系。
但若葉輕歌實在長寧侯的棍下,性質(zhì)就大大不同了。
首先,安國公府那邊該如何交代?
好歹葉輕歌是安國公夫人的外孫女,即便犯了這樣的大錯,也不能就這樣不聲不響的把人給打死了了事。最后鬧大了,也是兩府沒臉,樓氏也落不得好,說不定還得被老夫人遷怒。
她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想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
所以盡管再不愿,還是得保住葉輕歌的命,只是她不能繼續(xù)呆在侯府做長寧侯府的嫡長女了,而是被趕去水月庵,獨自過凄慘的下半生。
樓氏的如意算盤打得好,只要沒人跟她女兒掙榮耀富貴,留葉輕歌一條命也沒什么。
只是她沒想到,眼看早已名聲盡失這輩子也沒出路了的葉輕歌,居然會那么好運,能得先帝恩寵嫁給容昭,才會有了后面的刺殺。
至于宋至賢為何會和樓氏合作?
很簡單,一個想拔出眼中釘,一個想做廣陵侯府世子。
宋至賢雖然是廣陵侯的兒子,卻并非廣陵侯夫人所出,乃是廣陵侯夫人的心腹丫鬟所出的庶子。
生母沒了,自幼養(yǎng)在廣陵侯府膝下,再加上廣陵侯就這么兩個兒子,自小自然過的是金樽玉貴的生活。
人心貪婪,欲望總是無休無止的。
長期生活在宋至修的陰影下,而且又自卑于庶子的身份,宋至賢又歷來自負并不屬于宋至修,有野心也很正常。
而那件事發(fā)生后,樓氏和宋至賢自然不希望暴露自己,很默契的共同收拾殘局,將所有罪名都潑到了葉輕歌身上。
葉輕歌百口莫辯,只能凄冷的被趕出家門,幽居庵堂。
但樓氏放過了她,江憶茗卻不愿就此放過,借著讓容瑩送她的名義趁機下殺手。
顯然,策劃那件事,江憶茗也有份,不然以安國公府的實力,如何會被樓氏和宋至賢蒙在鼓里?
樓氏倒臺,江憶茗如何不急?
真正的葉輕歌早就死了,重新活過來的,便是附體重生的她。
這就是所有的真相。
……
閉了閉眼,葉輕歌整理好情緒,回頭淺笑。
“我以為侯爺應(yīng)該不會關(guān)心這些小事。”
容昭嘴角勾起彎彎的譏嘲,眼神漸漸沉寂下來,然后掉頭就準備走。
玄瑾忽然推門而入,神色凝重略帶異樣,瞥了葉輕歌一眼,才低低道:“剛傳來消息,蘭芝死了。”
葉輕歌霍然抬頭,“你說什么?”
容昭回頭,懷疑的看著她。
“你…”
他懷疑這事兒是葉輕歌做的,畢竟他正在調(diào)查她,殺了最了解她的人,對她更有利。可她這反應(yīng),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葉輕歌已經(jīng)大步上前,眉峰冷厲,平靜而威嚴的說道:“帶我去大理寺。”
玄瑾驚訝。
容昭則是震動。
他用一種不可思議和熟悉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一瞬間散發(fā)出無盡威嚴的女子,恍惚間又看見了當年大燕上庸城護城河畔對他疾言厲色指責一通然后掉頭居然離去的少女。
如此的相似…
這也是巧合么?
不,他不信。
葉輕歌那句話一出口就皺了皺眉,然而下一刻,容昭已經(jīng)抓住了她的雙肩,眼神深如墨,隱約幾分顫抖和小心翼翼。
“你不是葉輕歌,你是誰?”
葉輕歌微顫,平靜的微笑。
“侯爺說笑了。”
容昭這次卻沒有被她的笑容給忽悠過去,他眼神帶了幾分探索和迫切,以及絕望后的微微希冀。
“告訴我,你是誰?”
他的反應(yīng)太過激烈,以至于向來冷靜的玄瑾也不由得微微發(fā)愣。
“世子?”
“出去。”容昭低吼一聲。
玄瑾又是一怔,隨即默默的走了出去。他知道,世子是要他穩(wěn)住外面那個叫畫扇的丫鬟,不許她進來。
門關(guān)上。
容昭死死的盯著葉輕歌,眼神似皴裂的冰,翻涌著無數(shù)記憶。
那一夜的如水月色浸沒眼底,那一夜?jié)M河的花燈在腦海閃爍,那一夜她溫柔微笑的容顏無限放大,跨越了時間,徹底與眼前之人重疊。
他慢慢瞪大了眼睛,雙手在顫抖。
“你…你是鳶兒,你是鳶兒!”
說到最后,他的語氣已經(jīng)由不確定變成了肯定,雙手更加用力的箍著她的肩膀,眼神亮得出奇。
“你是鳶兒對不對?你還活著…”
他激動的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力道大得似乎要將她刻入骨髓深處。
葉輕歌完全愣住,鼻息間全是他身上淡淡的清香,熏得她腦子有些混亂。然而理智依舊戰(zhàn)勝了情感,她伸出手去,就要推開他。卻聽見他在耳旁低低呢喃,“鳶兒,我好想你…”
葉輕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眶莫名的酸澀。
誰的謊言信手拈來,誰的記憶日久彌新。
誰的仇恨深入骨髓,誰的深情永垂不朽。
……
容昭,為什么,我遇到的第一個人,不是你?
當千帆過后,我心已老,縱然面對你如此深情厚誼,也只能相見不相識。
她閉了閉眼,輕輕而冷靜道:“侯爺,您認錯人了。”
清晰的聲音傳來,容昭身體剎那僵硬如石。
葉輕歌已經(jīng)推開了他,后退一步,姿態(tài)依舊優(yōu)雅從容,不卑不亢的對他微笑。
她的微笑是利劍,將他方才升起的希望和喜悅刺得殘破不堪,血肉淋漓。
容昭眼神痛楚,踉蹌的后退兩步。
不是,她不是鳶兒,不是…
苦笑一聲,他轉(zhuǎn)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畫扇立即走了進來,看見背對著窗神情似乎有些遙遠的葉輕歌,試探的喚了聲。
“小姐?”
葉輕歌垂下眼睫,神情自若。
“回去。”
這個時辰再去大理寺顯然不太可能,至于蘭芝的死,相信容昭會處理。
走出房間,便看見容昭居然沒走,而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站在回廊上,遙遙望向遠方。
葉輕歌一愣。
容昭開口了,聲音有些低啞。
“剛才…很抱歉。”
葉輕歌又是一愣,沒有說話。
容昭沒回頭,而是轉(zhuǎn)身,沿著樓梯走了下去。
“我送你回去。”
葉輕歌抿唇,目光靜謐。
……
車輪壓在青石地磚上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葉輕歌坐在馬車內(nèi),聽著車外踏踏的馬蹄聲似乎有節(jié)奏的前行。
她有些恍惚,當年那個神采飛揚驕傲自負的少年,何時變得如此憂郁而悲傷,空洞而絕望?
他有他的鐵馬江山,有他的功勛卓著,有他的前程錦繡,不該為了她這個從未對他用心的女人如此頹廢喪志。
……
馬車來到長寧侯府。
容昭一拉韁繩停了下來,抬頭看了看燙金的門匾,收回了目光。
早已聽老夫人吩咐在門口等著葉輕歌歸來的紅楠一看見他,怔了怔,連忙布下階梯,恭敬道:“奴婢參見侯爺。”
容昭看了眼正在下車的葉輕歌,淡淡道:“長公主離世,你家小姐受了不小驚嚇,需靜養(yǎng),若沒大事,切不可叨擾,明白了嗎?”
紅楠一愣。
葉輕歌已經(jīng)下了車,禮貌的接過話,“多謝侯爺相送。今夜事出緊急,耽誤侯爺不少時間,現(xiàn)下夜深露重,侯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這女人,永遠對他如此客氣疏離。
腦海里浮現(xiàn)起另一張臉,除了初見,她乖張肆意活潑開朗,回歸于宮廷后她優(yōu)雅高貴矜持沉靜,雖說拘束了不少,但也沒對他陌生至此。
容昭眼神微暗。
當真是他太過思念鳶兒,才會產(chǎn)生錯覺嗎?
可是那種熟悉的悸動還在心尖發(fā)酵,伴隨著這么多年來日日夜夜沉淀的疼痛,一點點滲透盡靈魂深處。
這般深入骨髓的相思,如何會因一張臉而錯認?
他迷茫了,心口空著的那塊地方嗖嗖的冷,植入四肢百骸。
澀意在眼角泛濫。
“嗯。”
幾不可聞的語氣很快飄散在夜風中。
不想在面對那樣一張臉,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聲音依舊克制不住的低啞。
“蘭芝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調(diào)查清楚的。”
他說完便策馬離去,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紅楠走上來,低低喚一聲。
“小姐。”
葉輕歌轉(zhuǎn)身往大門而去,“我累了,想早點休息。你去告訴祖母,事情已辦妥,叫她和父親放心便是。”
“…是。”
……
回到潮汐閣,葉輕歌沒讓畫扇伺候,關(guān)了門,背抵在門上,深深呼吸。
她看著窗外淡白色的月光,有些發(fā)怔,而后覺得冷,從腳底升騰起的寒意,一寸寸逼入眼底。
一直苦苦支撐的堅強終于在這一刻坍塌。
她身子慢慢下滑,蹲坐在了地上。然后蜷縮著,把臉埋在了膝蓋上。
三年前自焚的那一幕再次劃過眼前。
彼時她歷經(jīng)父母雙亡之痛,愛人背叛之恨,早已痛徹心扉身心疲憊,在逃去自己宮殿的路途中已經(jīng)動了胎氣。
她知道,孩子保不住了。
然而她要護著雪兒離開,她要拖延時間。她犯的錯,一切該由她承擔,雪兒是無辜的。
她將雪兒強行塞入密道,回過頭來獨自面對那個冷血無情的男人。
疼痛早已麻木,她看著他急切本來的身影,她很想笑,也真的笑了。
他在擔心,在害怕,在嘶吼。
他不許她死。
呵呵…
再是情深意重,卻也抵不過江山如畫。
是嗎?
蘇陌塵,你也會痛嗎?
如果你不會,那我就讓你痛得徹骨淋漓。
還有什么比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之人死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為力更痛呢?
她站在大火前,看著那疾馳而來的絕代男子,癡癡而森冷的笑。
“蘇陌塵,你會后悔的。我以我靈魂詛咒你,生生世世不得所愛,生生世世無疾而終,生生世世…斷、子、絕、孫!”
她拔下他送給她的定情玉簪,戳入自己腹中,在他撕心裂肺的驚吼聲翩然跳入火海。
“不要——”
絕望的嘶吼淹沒在大火中。
她被火光吞噬,肌膚寸寸成灰。
孩子…
那個還未成型便已經(jīng)流掉的胎兒,便成為了她心里永久的痛。
……
容瑩臨死前血紅的眼睛和惡毒的詛咒還回蕩在耳邊,她不可控制的想起三年前那樣慘烈撕心裂肺的一幕。
她突然用雙手捂住的臉。
窗外月光滲透進來,照見她指縫間斑斑水光,閃爍如利劍。
……
流淵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公主。”
她渾身一顫。
流淵慢慢蹲了下來,聲音低低的,帶幾分喑啞。
“公主…”
下一刻,絕望疼痛獨自流淚的少女忽然撲了過來,雙手抓著他的肩膀,張口狠狠的咬了下去。
流淵一直維持著下蹲的姿勢,肩上傳來的疼痛沒有讓他動彈分毫,仿佛早已習慣,而那雙向來如冰雪般冷漠的眸子卻劃過一絲心疼和憐惜。
他僵硬著,慢慢的跪在地上,低下肩,任她更方便咬他。
他知道,此刻她需要發(fā)泄。
就像這幾年來無數(shù)次她從噩夢中驚醒,然后像狼一樣撲在他身上,對他瘋狂捶打哭喊。他擔心引來旁人關(guān)注便按住她的頭讓她咬自己的肩膀,以緩解她心中深藏的那般痛和恨。
次數(shù)多了,她便形成了習慣性的反應(yīng),后來不待他動手,她就干脆直接撲過來就咬他。也不瘋不打了,所有力氣都用在了牙關(guān)上,仿佛他是她罪惡滔天的仇人,她要將他身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吞噬。
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平復她的情緒。
剛開始那一年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候,每天晚上他幾乎都不敢離開半步,生怕她突然就瘋魔虐待自己。
那時候,白天和晚上的她,完全就是大相徑庭的兩個人。
白天的時候她很安靜,將所有翻涌的情緒都掩藏在那雙沉靜的眸子下面。可一到晚上,她所有隱忍的情緒就會爆發(fā),所以她不讓畫扇在晚上伺候她。只要入夜,他就會點畫扇的睡穴,然后就守在她床邊,承受她所有瘋魔的虐待,直到她終于睡著才離開她的房間。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走得太遠。因為最初那段時間,她夜夜噩夢連連,幾乎一閉上眼睛沒多久就會夢靨呢喃,醒來后再次瘋魔成狂。
他只能站在窗前,在她發(fā)瘋的時候跳進去將她打暈。
只有這樣,她才能勉強入睡。
后來,她瘋魔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不是忘了那些疼痛和仇恨,她只是將心中所有的怨恨全都很好的隱藏。
她喜歡微笑,像從前在宮里那樣,溫柔而淺淺的微笑。
然而她的眼神,卻再也沒有從前的澄澈明凈肆意灑脫。那是不符合年齡的蒼涼和心如死灰,以及深沉無邊的恨意。
國仇家恨的重擔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必須要堅強,必須要好好的活下去。所以即便在面對月夜下錐心刺骨的痛,她無數(shù)次疼得快死過去,依舊咬牙堅持挺了過來。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她犯病后醒來,對他微笑著說。
“流淵,我真慶幸,我還活著。”她目光里倒影這窗外淡白的日光,倒影著山間升騰起的白霧,以白霧下的葳蕤叢林。“只有活著,才能做自己想做和應(yīng)該做的事。”
所有人只知道長寧侯府的大小姐被逐庵堂過了幾年清苦日子,然而只有他知道,這幾年這個少女是歷經(jīng)了多少生不如死的磨難才能活到今天。
那根本是常人無法體會的、如地獄修羅般的煎熬。
她還趴在他肩上用力的咬他,他手指顫抖著,想擁她入懷,想聞言寬慰。但他不能,他只是一個暗衛(wèi),他的使命是保護她,遵從她所有的吩咐。
她是他的主子,他是他的屬下,那是不可跨越的鴻溝。
“公主。”
流淵低低道:“那些…都不是您的錯,您不用如此耿耿于懷…”
她指甲尖利,隔著衣服已經(jīng)抓破了他肩上的皮膚,他卻絲毫未覺疼痛,任那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
流淵終究沒忍住,伸出手,輕輕的拍她的背。
“公主…”
過了好一會兒,葉輕歌似乎發(fā)泄完了,頹然的推開了他,面無表情的將嘴角的血跡擦干,目光毫無焦距。她沒看他,麻木的站起來,往自己床邊走。
“盧國公府完了。”
她語氣冷靜而冷漠,全然沒有平日里的溫婉柔和。
流淵沒說話。
葉輕歌抬頭看著帳頂,嘴角露一抹怪異的笑。
“盧國公是嘉和帝的心腹外臣,如今出了這種事,他就算想保盧國公也保不住了。”她眼角淺淺諷刺,“怎么說,茗太妃可不會讓自己的女兒白死。”
流淵接口道:“盧國公是皇帝心腹,若茗太妃以安國公府相逼,必然得罪嘉和帝,那安國公府定會步盧國公府后塵。”
葉輕歌嘴角勾起微微冷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盧國公就此覆滅,嘉和帝大傷元氣,不會在這個時候動安國公府,別忘了,文宣王還守在北疆。他這時候要是為一時之氣動了安國公府,也就等于告訴滿朝文武,他已經(jīng)容不得邱陵城的百年世家大族。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到時候他就等著自取滅亡吧。”
流淵點頭,“公主說得對。只是…嘉和帝雖勵志打壓晉王府,但以穆襄侯的心性,怕是無心帝位。到時候即便公主您費心為他摘除了盧國公這一阻力,怕是也難以達成心愿。”
葉輕歌目光剎那游離變幻,喃喃道:“事在人為。他或許一心為國沒有二心,但若別人不給他生路,他也不會坐以待斃。況且世事變遷,此一時彼一時。盧國公只是我計劃的開始,從此以后我要這邱陵城,再無平靜之日。”
她眸光涌現(xiàn)一抹堅定之色,“真到了眾望所歸之時,他即便再不愿,也無可奈何了。”
流淵沉默。
葉輕歌有些疲憊了,“你下去吧,我累了。”
“…是。”
流淵猶豫了會兒,還是忍不住小聲道:“公主,您本就是借她人之體重生,身體底子不如從前,這三年來又日夜操勞,長此以往,屬下?lián)哪?
葉輕歌笑了笑,神情淡漠而飄忽。
“我本就該是已死之人,茍延殘喘在這世上,不過就是為了報仇。你放心,我計劃了三年,籌謀了三年,如今這才剛剛開始,我怎么會倒下?”她看著窗外淡白的月光,聲音越發(fā)飄忽,“父皇和母后都在天上看著我呢,我怎能讓他們失望?”
“公主…”
流淵聲音低沉沙啞,“您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天有靈不會怪您的,那不是您的錯。”
葉輕歌閉了閉眼,臉上的淚痕還未干,窗外淺淺月光照進來,斑駁閃亮。
“流淵。”
她忽然道:“這三年來,也只有你陪著我。”
流淵抿唇不語。
葉輕歌又笑了笑,眼角淡淡悲哀和苦楚。
“國破家亡,我流落至此,不得不隱瞞身份韜光養(yǎng)晦以待他日一雪前恥。你看這侯府那么多人,卻都是一群才狼虎豹,沒一個值得信任的。如今我能相信的,也只有你了。”
流淵單膝跪地,聲音堅定。
“屬下誓死效忠公主。”
葉輕歌微微的笑,“我從未懷疑過你的衷心,起來吧。”
“謝公主。”
流淵站了起來。
“今夜公主操勞,想來是疲憊至極,天色已不早,公主早些安歇,屬下先告退了。”
風聲閃過,屋內(nèi)已沒了流淵的身影。
葉輕歌仰著頭,眼角淚水順著臉龐慢慢滑落。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那個噩夢了。
她伸出手,看著自己纖細潔白的手,腦海中又浮現(xiàn)容瑩躺在血泊里的畫面。
容瑩死有余辜,但那孩子卻是無辜。
她雖沒親手殺容瑩,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孩子…
她曾歷經(jīng)失子之痛,豈能不明白容瑩的痛苦?
她恍惚的笑起來。
仇恨當真可以泯滅人心。
從前她貴為公主,自幼受皇家宮廷禮儀教導,除了幼時有些任性,從未做過任何大奸大惡之事。
而現(xiàn)在,她卻要對一個還未出生的孩子下手。
呵呵…
她換的不止是身體,還有一顆冷血殘酷的心。
容昭沒回晉王府,而是直接進宮去了。
花若回宮后就將發(fā)生在盧國公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皇后,皇后聽聞后一驚而起。
“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
花若也有些嘆息,“臨安公主如此驕傲的一個人,沒想到卻…”
皇后眼中驚色褪去,泛上冷嘲和譏誚。
“有其母必有其女。”
花若不說話。
皇后頓了頓,又道:“容瑩的尸體呢?”
“奴婢讓人送去了永壽宮。”
皇后怪笑了聲,“這下子,咱們那位太妃怕的病怕是要更嚴重了。”
“娘娘。”
花若小聲道:“太妃得知臨安公主死訊,必定會去找皇上。您要不要先將此事回稟皇上知曉?畢竟臨安公主是皇上的妹妹…”
皇后想了想,點頭道:“也好。畢竟茲事體大,關(guān)乎皇室體面,皇上定然會召見兩位太醫(yī)以及你這個目擊證人,就算本宮不去,皇上也會宣召本宮的。”
“是。”
花若恭敬的扶著她的手,神情有些猶豫。
皇后看了她一眼,“還有什么事?”
花若蹙了蹙眉,仔細斟酌一番,小聲開口道:“娘娘,今晚穆襄侯也去了盧國公府。”
“嗯?”
皇后愣了一下,“他去盧國公府做什么?”
花若低著頭,聲音更小。
“長寧侯府的葉姑娘今夜去盧國公府探病…”
還沒說完,皇后眼神便是一冷,長長的指甲狠狠的掐入了她的手背上。她忍著鉆心的痛,沒有再說一個字。知道這件事會刺激到娘娘,但待會兒見了太醫(yī),太醫(yī)必定會將此事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的。與其屆時娘娘震驚失態(tài)觸怒龍顏,不如先讓她有個準備。
“又是為了葉輕歌。”
皇后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蹦出這句話,“這個狐媚的賤人。”
花若抿唇,自家主子是個什么性子,她自然是再清楚不過的。想起方才在盧國公府的情形,她小聲道:“娘娘,還有一件事,奴婢覺得有些奇怪。”
皇后神情冷酷而憤怒,“什么事?”
“奴婢覺得,穆襄侯對葉姑娘有些不一樣。”
皇后眼神更冷,抓著她的手力道越發(fā)加重。
花若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娘娘,您暫且息怒,聽奴婢說完。”
皇后如今妒火中燒,哪里還能冷靜下來?眼神戾氣閃爍,一把甩開她,怒聲道:“有什么話一次性說話,出去了一趟就結(jié)巴了嗎?”
“是。”
花若被她大力一甩,退后了幾步,穩(wěn)住身形后便低頭恭敬道:“奴婢的意思是,穆襄侯對葉姑娘的特別,有些非同尋常。似乎,是將葉姑娘當做了某個人的替身。”
“替身?”皇后皺眉,“說清楚點。”
花若便將之前見到的那一幕說了一遍,“當時奴婢隔得不遠,清楚的聽見穆襄侯抓著葉姑娘的肩膀喚她鳶兒。那神情和語氣,奴婢從未在穆襄侯臉上看到過。天下人人皆知,穆襄侯對大燕那位長公主一往情深。照今夜所見,奴婢猜想,穆襄侯大抵是將葉姑娘當做了燕宸公主。奴婢覺得,這位長寧侯府的大小姐,或許在某些方面和燕宸公主有些相似。她才回京三天,侯爺對她不甚了解,能讓侯爺如此失態(tài),想來便是她的長相與燕宸公主相似了。”
皇宮里的女人都有一雙火眼金睛,身為皇后身邊的女官,花若的洞察力自然也非同凡響。若是葉輕歌和容昭在此,必定要為她這番話大加贊賞。
皇后先是震驚,而后發(fā)怔。
“燕宸…”
她心情有些復雜,想起那個從未見過卻成名多年的少女,百般滋味在心頭纏繞。
花若在旁邊低低道:“就是不知道,燕宸公主的閨名是否帶一個‘鳶’字。”
燕宸公主在大燕可謂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便是在天下諸侯國當中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铩V皇撬拈|名,卻很少有人得知。身為大燕最尊貴的公主,所有人對她的尊稱都是她的封號,無人敢詢問其閨名。即便當年容昭求娶,她曾當著滿朝文武公布過自己的閨名。然而當時場景太過震撼,再加之一國公主之威,做臣子的豈敢冒犯直呼公主名諱?再加上隔了一國地域,北齊的大抵也就高層階級之人才對這些細節(jié)有所了解。
其他的,便是如皇后,也不甚清楚。
“大燕國姓為秦。”她喃喃道:“鳶兒…秦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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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覺得,秦鳶比秦夢凝好聽,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