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一個女子,面容清秀嬌美,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眉梢耳鬢卻有細細皺紋,昭示著歲月的無情和滄桑。
“妙筠?”長寧侯蹙眉,“你來這里做什么?”
陸妙筠,長寧侯的妾室,也是當初江憶薇的貼身婢女。
陸氏面容素淡,跪在地上。
“妾身有話要說。”
樓氏眼神似要噴出火來,她在長寧侯府掌家多年,長寧侯素來寵她,鮮少納妾。有那么一兩個,也是江憶薇在世的時候從丫鬟抬上來的。又因為膝下有后,老夫人注重子嗣,是以她不也不敢太過放肆。不過好在生的都是女兒,對她沒威脅,她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陸氏又是個安靜的性子,這么多年來在侯府安靜得幾乎沒了存在感。
沒想到這個賤婢居然在這個時候出來指證她,實在可恨!
老夫人臉色沉如死水,“你剛才說有證據(jù)證明樓氏殺害前夫人以及大少爺?”
陸氏淡淡一笑,眸子淡如死水。
“妾安居侯府多年,無欲無求,今次所為,不過為回報舊主罷了。”
樓氏指甲狠狠掐入手心,眼刀子不斷的飛向陸氏。
陸氏視若無睹,“妾身知曉以卑微之身控訴主母乃大罪,不敢茍且,只求還舊主和大小姐清白耳。”
她至始至終神色毫無波瀾,沒有控訴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憤不甘,仿佛只是在訴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妾德蒙侯爺垂青得一棲息之地,而育一女,已是萬幸,不敢有所求。而妾無子之疾,終究無辜,不得不向老夫人和侯爺稟明原委,否則妾心難平亦難安…”
“大膽陸氏。”樓氏驟然震怒,“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豈能由得你胡說八道肆意指摘?說,到底誰指使你如此構陷于我?”
她森然的目光直直葉輕歌,仿佛要將她切成碎片。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此刻的她,與平時的端莊姿態(tài)判若兩人,已讓長寧侯眼神微冷。
陸氏依舊淺淺微笑,“妾還未曾說什么,夫人何故如此憤懣?”
“你——”
樓氏氣得渾身發(fā)抖。
“夠了!”
長寧侯有些疲倦,忽然覺得眼前衣發(fā)散亂的女人有些陌生,這還是他溫柔如水嫻熟嬌弱的妻子嗎?
或者,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裝。
心里升起這個念頭,隱隱有些排斥,更多的是不愿面對。
人在先入為主認定一些事后忽然發(fā)現(xiàn)那只是假象,這猶如當頭棒喝,打碎了他多年來的認知,他會下意識的拒絕相信。
樓氏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侯爺?”
長寧侯沒看她,對陸氏道:“你無子與夫人何干?”
陸氏抿唇,眼神里終于破出一抹哀怨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妾身一直未曾告訴侯爺,當年妾懷著三小姐之時曾有人在妾的食物中下藥…自此后妾萬不敢大意,十個月后安然誕下一女。然而就在生產后不足三日,樓氏便著人強行給妾身灌下了絕子湯。”
“什么?”
老夫人驟然目呲欲裂,看樓氏的目光幾乎要燒起來。
樓氏面色微白,強自辯駁。
“陸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誣詬于我。你無子分明是因為自己坐月子不慎著了風寒傷了宮體所致,與我何干?”
但凡豪門之中,主母居上,便是對小妾多有不喜,隨意拿捏了處置了便是。一個婢妾罷了,何敢與主母爭鋒?然而若是子嗣有失,那便是大過。尤其長寧侯府至今沒有男丁,如今爆料出這種事,這等同于在望孫心切的老夫人心里戳刀子。
樓氏如何不怕?
陸氏就那么淺淡而飄忽的笑,“不止是妾身,侯爺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妾室都與妾身受同等折辱。只不過婢妾卑微,不敢冒犯,是以隱忍至今。然,妾可以不顧己身,卻不得不感恩于安國公府恩德,亦不能忘舊主之恨。”
她靜靜的跪著,除了最開始提及自己被樓氏所迫日后不得有子嗣而露出那一絲憤恨以外,便再沒有了任何情緒。
“那時樓氏還未曾進門,作為表小姐的身份來看夫人。”
長寧侯目光微動,似是想起了遙遠的記憶。
樓氏暗自咬牙,心里那般深埋的恨成功的被陸氏挖掘了出來。
對江憶薇的恨和妒忌,即便過了二十年,她依舊無法學會徹底隱藏。
“侯爺或許不記得了,夫人生產那一晚,妾身也在。”陸氏的聲音緩慢而清晰,將長寧侯的思緒帶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晚的雨下得很大,外面雷聲大作,屋子里亂成一團。夫人鎮(zhèn)痛難耐,讓妾身去打熱水來。妾身回來的時候,在轉角路口發(fā)現(xiàn)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商量著什么,本不予理會,但隱約聽見‘難產…后患…’的字眼,妾身很害怕,便躲在草叢里偷聽。卻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人乃是樓氏身邊的貼身丫鬟靈山。而另一個人,剛好是給夫人接生的產婆。”
最后兩個字落下,她目光悠然如電,直直的射向心虛膽寒的樓氏。語速驟然加快,字字凌厲。
“不知侯爺還記不記得,樓氏入府后,靈山并未跟隨?”
長寧侯頓時目光一凜,看向樓氏。
他對這些事向來是不大關心的,某一次他好像隨意的問了一句,猶記得當時她神情微微一變,隨后便目露哀愁和無奈。說靈山偷了她的首飾,被她趕走了。當時他沒在意,怕她難過,還安慰了幾句。如今想來,莫非靈山不是被她趕走的?
仿佛印證她所想,陸氏繼續(xù)道:“夫人難產而死,靈山也被滅了口,不止她,當初為夫人接生的產婆也在夫人去世后不久暴斃。”
她深吸一口氣,“侯爺大抵會疑惑,妾身既然知曉她們要害夫人性命,為何一直未曾告發(fā)?”她面露苦澀,“一來妾身人微言輕,二來當時并沒有證據(jù),無法取信于人。妾身想過向安國公府報信,然妾身有心無力,只得隱忍不發(fā)。甚至之后為樓氏所害也只能三緘其口,一直到今天——”
她抬頭,看向葉輕歌,一直平靜的眸子竟有淚痕閃爍。
“沒想到樓氏竟容不得大小姐,暗中派人刺殺,妾身實不忍見夫人唯一血脈就這樣折損這歹毒婦人之手,是以特來舉報。”
樓氏呼吸急促,她已經(jīng)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無數(shù)像刀子一樣的目光全都匯聚在她身上。
驚訝,不可置信,憤怒,不屑…
那是有別于這么多年她努力建立起來的贊賞、佩服、溫和等等眼神。
這樣天差地別的注視,激發(fā)了她骨子里最初的自卑和陰暗,讓她越發(fā)覺得無地自容而驚慌失措,只一個勁兒的否認。
“你胡說,你這個賤人,你誣陷我,你…你聯(lián)合她們,要害我…”
陸氏眼露鄙夷,回頭看著面色鐵青的老夫人和長寧侯,字正圓腔道:“樓氏作惡多端,且向來天衣無縫,若是老夫人要證據(jù),那么,妾身便是人證。便是適才蘭芝所說大少爺之死,妾身也相信那絕對不是意外。至于物證,妾身相信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麻雀飛過都有影子,她手上如此多的人命,哪能沒有半點血腥痕跡?”
最后一句話,陸氏是看著樓氏說的,她眼神里赤裸裸的控訴和仇恨,仿佛地獄里九幽閻羅森然的血口,要將樓氏吞噬,嚇得她不斷后退。
“不…”
這時院子外傳來喧嘩聲。
長寧侯太陽穴突突的跳,努力壓抑住即將噴薄的怒氣,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未等到下人稟報,赫然又沖進來幾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看打扮都是長寧侯的妾室。
“老夫人,侯爺容稟,妾身等都曾為樓氏這惡婦所害不得有孕,侯爺和老夫人若是不相信,可請大夫為妾身等切脈,妾身等早已被絕了子嗣,此生再無幸為侯爺誕下子嗣。這一切的一切,都拜樓氏這惡毒的夫人所賜。”
凄厲的嘶吼,悲憤的指控,是多年壓抑的仇恨和不甘。
此時眾口鑠金,外面鐵甲如云,等待樓氏為自己的罪行做一個最圓滿的解釋。
大勢已去。
這四個字在樓氏腦海里回蕩,一字一字如利劍般將她這些年努力得到的尊榮和富貴全都斬裂成碎片,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她不甘心啊。
她好不容易斗敗了江憶薇那個賤人,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榮華富貴,還有如花似玉的女兒,如何能甘心就此放手?
她甚至都不明白,往日這群在她面前伏低做小的賤婢,今日如何敢如此大膽的齊齊來指證她?明明前一刻她還是這侯府高高在上的夫人,為何不過一夜之間,她便成了人人口中不除不快的惡婦?
她看著蘭芝,是她,是這個賤人,是她和葉輕歌合謀陷害她。
此時此刻,樓氏終于意識到,自己在很多年前,就已被人算計,只待今日收網(wǎng)。
還不夠,要徹底瓦解樓氏在長寧侯心里溫和端莊的地位,光有這些人的指證自然不夠。
葉輕歌輕輕的笑著,她在水月庵三年,不代表就對侯府的事絲毫不知。她有她的籌謀,這些芻狗小人自然用不著花多少心思手段。不過鋪墊嘛,自是必須的。
“父親再等片刻,會有人呈上證據(jù)的。”
她目光看向門外,三三兩兩的人慢慢走近。有侯府的丫鬟,家丁,以及老婆子…
他們低著頭,卻一個個面色沉冷,整齊的走著,絲毫不比外面那群訓練有素的官兵列隊差。
他們走進來,伏跪在地,然后依次開始說。
“奴才張二,負責廚房采買,因好賭欠債而被夫人威脅苛刻大小姐的吃食…”
“奴婢春陽,是皖松閣的二等丫鬟,可以證明夫人的確曾和貼身安嬤嬤商議推大少爺入湖一事…”
“奴婢依水,是夫人的貼身丫鬟,曾受夫人吩咐給陸姨娘灌下絕子湯…”
“依水,你…”
若之前那些無足輕重,那依水的出現(xiàn),就是擊垮樓氏心房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萬萬沒想到,她的貼身丫鬟,居然也被人收買反咬她一口。
然而事情還沒完,接下來走出一個老嬤嬤。
“老奴曾氏,也可以證明陸姨娘所說不假。當年灌陸姨娘喝下絕子湯的人,正是老奴…”
曾嬤嬤,她也…
樓氏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癱軟的跌坐在地,渾身瑟瑟發(fā)抖。更冷的,是長寧侯看她的眼神,如寒冰利劍,摻雜著不可置信的厭煩和痛恨。對她而言,更是無法面對和承擔的痛。
她蠕動著唇瓣,眼淚流了下來。這一次,是真的哭了。
“侯爺,您別相信他們。這些人…他們別有居心,他們是被人收買了,他們想要害我…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是清白的…”
“夠了。”長寧侯怒喝一聲,眼中難掩失望。
“我如此信任你,將中饋交給你打理,沒想到你竟做下這等惡事,如今證據(jù)確鑿,連你的貼身丫鬟都已全數(shù)交代,你還不承認?”
樓氏連連搖頭,“不…”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眼里閃過亮光,直直看向蘭芝。
“你剛才說,我讓你聯(lián)系殺手刺殺大小姐的。既然你是大小姐身邊的丫鬟,如何會聽我吩咐?”
眾人也面露疑惑的看向蘭芝。
蘭芝面露痛苦之色,“只因當年你這歹毒的婦人蒙騙奴婢說小姐早就對奴婢心有懷疑故而驅趕,奴婢心灰意冷又受你救命之恩故而屈從。況且正因為奴婢曾是小姐的貼身丫鬟,此事一旦揭穿,你也大可反咬一口說是小姐陷害于你。呵呵…”蘭芝滿滿面凄苦悔恨,“我鬼迷心竅才會被你利用,幸虧小姐福大命大為人所救。可你喪心病狂,一計不成又施陰毒之計,刻意讓我回到小姐身邊實則讓我博取小姐信任意圖給小姐下毒。”
她眸光驟然犀利如刀鋒,充血的看著樓氏,赫然從懷里掏出一個藥包。
“老夫人,侯爺,這便是樓氏交予奴婢毒害大小姐之物。”她面有愧色,“昨日回到潮汐閣,小姐對奴婢一如從前,奴婢才心知被這婦人所騙。如今幡然悔悟,自知無顏茍活,但求老夫人和侯爺為小姐做主,莫讓惡婦得逞,害小姐性命。”
長寧侯目光猙獰,老夫人恨不得將樓氏碎尸萬段。
“不…不是這樣的…”樓氏連連退后,“你說謊,你…你們都在陷害我…”她倉皇的大喊,滿目絕望之色。
蘭芝冷笑,“老夫人和侯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皖松閣搜查。”
不等長寧侯下令,門外走進來一個官兵,恭敬對玄瑾道:“屬下等方才搜查皖松閣,發(fā)現(xiàn)床板底下有暗格,從中找出麝香,生附子,白降丹,雪上一支蒿,生藤黃以及少量的砒霜等毒藥。砒霜應該是用剩下的,其他大部分…”他瞥了眼蘭芝手上的藥包,“應該就是那位姑娘呈上的藥物。”
此話一出滿堂失色。
老夫人咬牙,“打開,讓醫(yī)女來檢驗。”
正巧方才為葉輕眉接骨的醫(yī)女還沒走,聞言立即走上來,將蘭芝手中的藥包打開聞了聞,而后臉色凝重的點頭。
“的確是砒霜。”
罪證確鑿,辯無可辯。
樓氏面如死灰。
葉輕歌回頭,笑得溫軟。
“早告訴過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樓氏,你只手遮天唯我獨尊的日子,到頭了。”
她看向站在門口面色同樣微微震驚的玄瑾,微微一笑。
“耽擱多時,現(xiàn)在公子可公事公辦了。”
一個聲音忽然穿插進來,帶三分笑意三分和獨屬于容昭的不羈傲慢。
“真是精彩的好戲,不枉我親自來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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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文不算純宅斗,渣渣嘛,女主是分分鐘收拾干凈。嗯,不過事情還沒完,后面更精彩,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