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遺詔,曰:承天之命,下攬千民,國之大疆,始于微末,待于續(xù)之。然則,凡胎肉體,不敵八苦之變,生死之憂,雖嘆而無奈,故此手召,宣于百官。望卿尊之,輔稚子于大統(tǒng),安邦于天下。朕早立太子,后繼有人。然此子驕橫自負(fù),朕心有所憂,若有變故,必使內(nèi)亂外侵。所幸上天庇護(hù),朕膝下令有一子,天賦異稟,才華橫溢,唯身子孱弱纏于病榻。恐宮闈所亂,戕害幼子,故而將其寄養(yǎng)于晉王府。若天將降變故于吾,北齊無所倚仗,望眾卿輔之,登基為皇。欽此!
容昭站在容禎身側(cè),手執(zhí)先帝遺詔,金殿外禁衛(wèi)軍重重包圍。百官跪于階前,見此便心有定論,只得俯首三呼萬歲。
大局已定,北齊一朝風(fēng)云變色,帝位易主。
而嘉和帝,則被宣布因疾而逝去。后宮之中,溫貴妃與清妃接連殉情而亡,皇后出家,所有后宮妃嬪放出宮外,自謀未來。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了。
……
從密道里走出來,葉輕歌回頭看著郭子鳳,道:“出宮了,你可以回臨淄。那里是郭氏本家,皇宮所有,都已煙消云散。”
郭子鳳望著昏暗的夜色,神情微微恍惚。
“燕宸…公主?”她回過頭來,神情隱在夜幕下看不清表情,只是察覺她語氣幽幽隱有嘆然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可否告知,公主芳名?”
純愨在旁邊上上下下打量她,皺眉道:“我姐姐乃大燕長公主,身份尊貴,外人只可尊稱封號。而閨名,只有父母親人才知曉。你雖然是別國皇后,卻也沒理由詢問我姐姐的閨名。況且如今北齊大變,你本應(yīng)留于深宮修行。看在容昭的面子上,皇兄饒你性命,你現(xiàn)在充其量也就是個普通富家千金,連世族之女都不算,更是沒資格對我姐姐有所冒犯。”
郭子鳳一怔,繼而苦笑。
“純愨公主說得是。”
葉輕歌微微一笑,“小妹自幼嬌寵,言行無忌,切莫放在心上。”
純愨癟了癟嘴,“姐姐,你干嘛對她那么客氣啊?”她湊過來,小聲道:“我剛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喜歡容昭,她要跟你搶…”
“你別胡說。”
葉輕歌瞪了她一眼,“在外多年,越發(fā)的皮了,以前學(xué)的那些禮儀規(guī)矩都哪兒去了?”
純愨不服氣,嘟著唇道:“姐姐,我可都是為了你好。”
葉輕歌無奈搖頭,回過頭又對郭子鳳道:“大燕遭難,我姐妹二人早已非昔日,隱姓埋名隱于北齊,不過是無奈為之,姑娘不必如此客氣。”
郭子鳳又是一怔,仔細(xì)算來,她和葉輕歌只有兩面之緣。除了葉輕歌回京那一日她初見驚艷而后妒藏于心,便是那日宮宴之上她沉靜而坐卻氣質(zhì)絕佳難掩雍容。倒是沒真正與這個女子接觸過。
如今看她行止有度態(tài)度溫和,舉手投足間都盡顯高貴優(yōu)雅,端莊得當(dāng)。
難怪大燕臣民對其奉為神女,就這份氣度與言行,便非一般女子可比。
她笑了笑,“如今我可算明白他為何對你情深不改了。”
葉輕歌眉梢微揚。
純愨輕哼,驕傲道:“我姐姐乃明珠璧玉,天下男兒共所往之,世間女子縱使艷羨卻難及分毫。容昭喜歡我姐姐,那是他有眼光。”
郭子鳳沒理會她,只是道:“他生來金樽玉貴天之驕子,若有所求,也只有燕宸公主這般女子才可與之相配。”
葉輕歌不說話。
郭子鳳嘆息一聲,目光又落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嘉和帝和清妃。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容煊和江月清了。
秦夢瑤臨死之前做了件好事,讓葉輕歌將她早已準(zhǔn)備好放在錦囊里的失憶藥給容煊服下,讓他忘記前塵往事,然后送他和江月清出宮。
或許同是愛而不得為情所傷,秦夢瑤看著江月清也頗有幾分感同身受的悲苦,便對她多了幾分憐憫同情。她既身死,便成全江月清一番癡心也罷。若沒有她,容煊身邊有江月清這么個癡情卻不求回報的女子,焉知不會被感動?
所以,她讓容煊失憶,從此后和江月清做一對普通夫妻,再不理會這江山風(fēng)云,皇位爭奪。
平凡,也未嘗不是福氣。
……
“他們兩人,該如何安置?”
葉輕歌抿唇,“流淵。”
黑影一閃,流淵單膝跪地,“公主。”
葉輕歌沒讓他起來,只是淡淡的看著他。流淵沒抬頭,只是沉默的跪著。半晌,葉輕歌才輕輕一嘆。
“皇兄還活著,你為何不告知于我?”
流淵低著頭,道:“當(dāng)年殿下初陷北齊,勢單力薄,無法護(hù)公主周全。且殿下身份隱秘,若告知于公主,公主激動之下難免失了方寸,若是為人所知,大難臨頭,更何談報仇復(fù)國?至于公主身中‘血殤’之毒,乃屬下私心,不忍殿下受其所苦,故而隱瞞。公主責(zé)怪乃理所應(yīng)當(dāng),流淵甘愿受罰。”
“我罰你作甚?”
葉輕歌道:“皇兄一味護(hù)著我,也幸虧有你苦苦隱瞞,否則皇兄身上的毒豈非無解?”
說到此她又看向郭子鳳,朱唇輕啟,道:“好在此毒以血為藥引,再配以同心草,未曾因此而傷及于你。我這里有一藥方,拿回去,只要稍加調(diào)養(yǎng),便可無礙。”她將袖中藥方遞給郭子鳳,道:“至于你受那熏香侵害不孕,這方子上面也有解用之法,姑娘盡可放心。”
郭子鳳接過來,只是粗粗一看,便福了福身道:“多謝公主良方,子鳳無以為報…”
葉輕歌搖搖頭,“學(xué)醫(yī)者本就該濟(jì)世救人,姑娘不必如此客氣。時間不早了,你我各自分道揚鑣吧。”
她回頭看著流淵道:“你去找輛馬車來,連夜送她離開,再讓畫扇一路隨同保護(hù),不必再回我身邊伺候了。”
“公主?”
流淵抬頭,“可您身邊無人照顧…”
“等皇兄登基后,諸般雜物處理妥當(dāng),我便會回大燕。”頓了頓,她目光一轉(zhuǎn),道:“最后一步計劃取消…”剛說了一半她便兀自一笑,“罷了,你既受命于皇兄,皇兄自然早有吩咐。這一步計劃,只怕從未執(zhí)行。也好啊…”
流淵低著頭,“公主可是怪屬下?”
葉輕歌搖頭,“那本就是陰損害人之事,若真成了,只怕北齊百姓血流成河,尸骨無存。當(dāng)日我被仇恨蒙心,一心只為復(fù)國,未曾顧及他人死活。如今想來,尤為自私可恨。便是此計成功,怕是也難以心安。還好皇兄早有謀略,免此災(zāi)禍,我也能略微安心。”
光有北齊內(nèi)亂還不夠,她缺的是兵。若沒有兵馬,她也無法打回大燕。然操練兵馬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再加上有各國耳目,難保不會被發(fā)現(xiàn)。當(dāng)日她身子有疾,不知自己命歸何時,如何能十年八年的等下去?
只有一條路,借兵。
容昭知道她的身份,借兵于她不難,但她卻不想因此承他的情。所以,便只能與之交換。
可她一個亡國公主,哪什么與他交換?便只有籌謀。
思來想去,她定了一個計劃。
天災(zāi)。
在北齊朝堂大改之時,各部人手欠缺,再加之國庫并不富裕,天災(zāi)來襲,便如火上螞蟻。
而她只需要出資幫北齊度過這一難關(guān),便可接機(jī)與之達(dá)成交易。
借兵也水到渠成。
說起這個,她不得不佩服皇兄的未雨綢繆。若非流淵告之,她尚且不知皇兄竟于多年前大燕北方下邳水患而思量深遠(yuǎn),悄悄訓(xùn)練一批人在各國小鎮(zhèn)經(jīng)商籌資已備后用。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日身為太子的皇兄所謀定是這天下疆土,而非僅限于一國。
只是時移世易,如今身份有異的他們,難免受到各種客觀條件影響而不能所心所欲。皇兄所謀,也只能于天地縮小于此。
“將雪兒暫時送去文宣王府。”
“姐姐。”純愨道:“那你呢?”
葉輕歌看著某個方向,“我要去晉王府。”
……
容昭出宮后便聽說葉輕歌去了晉王府,連忙快馬加鞭的回府,遠(yuǎn)遠(yuǎn)的便看見葉輕歌迎著風(fēng)站在門口,似乎在等著他的回來。
此時夜色靜謐,大街上早已沒了人,出宮的朝臣還未回府,是以也沒人發(fā)現(xiàn)她。
容昭下了馬就急急走過去,“夜里風(fēng)大,你怎么在這里站著?小心著涼。”
“我等你啊。”
葉輕歌沖他微微一笑,目光靜謐如星子,刺得他有些恍惚。
“先進(jìn)去吧。”
她主動拉過他的手,走了進(jìn)去,倒是把這里當(dāng)做自己的家了。
……
踏入大堂,晉王的棺木還擺放在那里,下人們都被趕走了,唯有老管家還守在此燒著紙錢。抬頭看見容昭和葉輕歌,微微一怔。
“康伯,你下去吧。”
容昭拉著葉輕歌走過去,淡淡道。
見此,康伯多少也明白了什么,搖搖頭:“王爺待老奴恩重如山,如今他大去,老奴沒什么可做的,只能為他燒些紙錢,望他走得安心些。”
他說著,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痕,不無感傷。
容昭眼神恍惚而微痛,身側(cè)的手微微收緊。
葉輕歌知道他是想起了晉王這些年對他的欺騙利用以及今日以死拖延他的腳步一事,難免心中驚痛不能自已。便握了握他的手,給予無聲的安慰。
容昭回頭看著她,見她眉目淡淡憂色,蒼白的笑了笑,又對康伯道:“康伯,你回去休息,今夜我在這里守著。”
“可是…”
“我是父王的兒子,今夜理當(dāng)有我為他守靈。”
“…是。”
……
康伯走了。
容昭看著那大大的一個奠字,再看看黑沉沉的棺木,臉上終是難掩痛楚,跪了下來,顫抖著嘶啞道:“父王,您當(dāng)真如此恨母妃,故而不惜以命為他人做墊腳石?若是如此,當(dāng)年我出生之時,為何…不殺了我?”
他臉色蒼白更甚之前在宮里,肩膀微微顫抖,目光里悲切疼痛繚繞不絕。
“或者,于您而言。我只是一顆,繼承晉王府的棋子?”
葉輕歌也跪在他身邊,擔(dān)心的看著他。
容昭顫抖的伸出手,撫摸著棺木。到了此刻,他之前在宮里努力壓抑的悲憤痛楚才不必掩藏,涌入眼中,隱約水光侵?jǐn)_,痛不自已。
“大哥非您親生。可在您眼里,是否…他才是您的孩子。而我…什么也不是。”
“容昭…”
葉輕歌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什么。她雖生于皇室,但父皇母后恩愛從無嫌隙。別說對子女如此欺瞞利用,便是稍有責(zé)怪都不忍心。
這世間諸般種種,人人所謀所求,不過一個‘利’字。
而為他人之利傷自己親骨肉者,當(dāng)真少有。
容昭乃熱血男兒,若非痛到極致,怎會如此傷懷悲戚忍不住淚濺灑眼眶?
晉王對那玉側(cè)妃倒是情深意重,為保玉側(cè)妃與先帝的私生子登基,傷自己骨肉至此,又何其自私殘忍?
可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再多的不甘又如何?如今死者已矣,所有過錯都隨風(fēng)而散。
或者晉王也深知自己對不起唯一的兒子和結(jié)發(fā)妻子,此舉也是為贖罪?
他倒是一了百了,可又想過容昭的感受?
“容昭,我們來到這人世間,注定要歷經(jīng)劫難的。鳳凰尚且要浴火方能重生,更何況人?咱們生來比常人尊貴,衣食無憂,奴仆環(huán)繞,享盡齊人之福,榮耀半生…”她輕輕道:“母后說過,老天爺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咱們擁有常人所不及的,必然也會失去與之相等的。或者,這就是宿命。”
“天道輪回,命途多攢,便是咱們這些王孫貴族的宿命吧。”她嘆息一聲,“有時候我就在想,咱們倒真不如普通百姓。雖不能錦衣加身金玉滿堂,但起碼不必要日日活在勾心斗角之中。身在天家,雖是萬人艷羨,卻也有常人不知道的苦楚。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她看著默默悲戚無言的容昭。
“上一輩的恩怨誰是誰非咱們無權(quán)指責(zé)評價,但你是無辜的。你父王或許忠于自己的感情歸依,卻終究負(fù)了你母親,傷了你。作為子女,不可指責(zé)父母不是,卻也沒義務(wù)理所當(dāng)然的承擔(dān)他們賦予的那些仇恨和報復(fù)。所以…”
她拍著他的肩,“哭吧,把你所有的委屈和傷痛都哭出來。過了今日,你還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容昭,還是那個天下敬仰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取的將軍。沒人疼沒人愛,那就要自己愛自己。人是活給自己看的,而非他人。從前你被道德責(zé)任所縛,不得不肩負(fù)起這北齊的江山重任。可如今時局已定,這一切都再與你毫無干系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無人再能拿著所謂江山使命,家族重任來命令你。這天地那么大,雄鷹,便應(yīng)振翅飛翔而非困于小小彈丸之地。”
容昭慢慢回頭看著她,眼神里布滿了血絲,啞聲道:“鳶兒。”
“嗯。”
葉輕歌握著他的手,笑中帶著淚花。
容昭看著她,忽然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的,似要刻入骨血之中。
葉輕歌沒推開他,而是反手抱住他,將自己的頭擱在他肩頭上。
“這里不是朝堂,不是軍營,沒有外人,只有我。你可以脆弱,可以哭泣,沒人敢嘲笑你…”
容昭喉嚨梗塞,心里那般巨大的荒蕪悲痛蔓延如雪球,便是有她的體溫在懷,也驅(qū)之不去。
“鳶兒。”
他聲音依舊嘶啞,帶著難以言喻的苦痛。
“你說,我是不是生來帶罪?”
“不。”葉輕歌心里一揪,道:“你沒有錯。只是,他們太過自私,自私的將所有過錯都強(qiáng)加在你身上。你向來不羈灑脫,可不能因此困頓于心無法自贖。”
她輕輕說著,安撫著他。
“我知道,他是你的父王,你從小敬重愛戴的父親。他為一己私利,害死了你母親,還欺騙利用你,你恨他。可他畢竟是你生父,子不言父過,況且他已歸西。你即便再恨又能如何?他終歸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你無法原諒他,卻也不能恨他。你矛盾,你糾結(jié),你痛苦,不知該如何面對他。這些,我都懂。”
容昭緊緊的抱著她,目光血紅,淚光閃爍。
“他…好殘忍。”
短短的幾個字,卻壓抑著無數(shù)的悲憤無數(shù)的荒涼無數(shù)的凄怨無數(shù)的痛心,從梗塞的喉嚨吐出,也似泄了他一身力氣。
他松開葉輕歌,靠在木棺上,表情呆滯而空洞。
葉輕歌守在他身邊,一直握著他的手,以自己微薄的體溫祛除他片刻的寒冷。
容昭目光毫無焦距的看著某一個地方,好半晌才開口了,“其實我很早就知道,父王,他不喜歡我母親。”
他苦笑,“知道嗎鳶兒,小時候…我是這丘陵城的惡霸。”
“嗯?”
容昭仰頭,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一代皇族子息單薄,我身為晉王府唯一的嫡子,生來尊貴非尋常世家公子所比。再加上母妃寵愛,那時候皇祖母還未過世,對我也是百般疼惜。久而久之,我便有些驕縱輕狂,目中無人。還記得,五歲那年,我和工部尚書的兒子因一言不合而拳腳相向。我雖驕橫,卻也自幼習(xí)武,他怎是我的對手?被我打得滿臉是傷,回去告狀。此事鬧到了皇伯伯面前,回來后父王將我狠狠怒罵一番,又下令軍棍責(zé)杖二十。”
葉輕歌一顫。
軍棍杖責(zé)非同尋常,便是體魄健壯身懷武藝的將士,二十軍棍下來也得臥床好幾天。更何況他那時只是一五歲稚子?
如此責(zé)罰,也未免太過狠心。
容昭滿面凄惶,“我咬著牙挨過了十個板子,終于忍不住暈了過去,母妃撲在我身上哭著說愿為我受刑,父王這才松口…我昏睡了一天,醒來后母妃將我抱在懷里,哭得撕心裂肺肝膽欲斷…從那以后,我便知道,父王不喜歡我。不止不喜歡,還很討厭我。那時我年幼不懂事,便想著,或許父王因我調(diào)皮才遷怒母妃。所以自那以后,我便不再恃強(qiáng)凌弱,與人斗毆爭論。我日日苦讀兵法,勤加練武。我想讓父王看看,我并非一無是處的紈绔子弟。我可以繼承他的衣缽,可以成為北齊的有用之才,可以稱為讓他驕傲的兒子。也可以,給母妃臉上增光。”
“我天真的想著。或許那樣,母妃就不會再傷心落淚了。”
桌上燭火呲呲的燃燒著,燈火幽幽,照不亮這黑暗人生,也照不見父子溝壑,如萬丈深淵。
葉輕歌抿著唇,眼底疼痛無限蔓延著。
她只知晉王寵玉側(cè)妃,卻從不知曉容時光鮮靚麗的背后,有著這般凄苦的同年。
“可后來,玉側(cè)妃死了。是母妃動的手,我知道。”容昭垂下眼睫,“她終究走不出嫉妒的陰影,殺死了此生進(jìn)駐她丈夫心上的女人。”
夜色凄涼,不敵這人世荒涼,人心涼薄陰毒。
“或許那時她還妄想著。只要那個女人死了,她的丈夫便能看到她的存在,便能好好待她…呵呵,可惜她錯了,大錯特錯…礙于她乃圣上賜婚宗婦,再加上又無證據(jù),父王便是恨毒了她,卻也無可奈何。但那以后,父王便再也不肯見母妃一面。甚至待我,也比從前更冷漠。”
“八歲那年,我從軍,我發(fā)誓要建立一番功勛榮耀回歸,讓父王不再小看我,讓他知道,我可以成為讓他引以為豪的兒子。那年北方韃虜來犯,我第一次跟隨大軍出征,歷經(jīng)人生第一次血戰(zhàn)。我身重數(shù)刀,險些喪命。可終究,我殺了敵軍首領(lǐng)…當(dāng)我提著韃虜王的頭顱回來的時候,我聽見全軍為我喝彩…我傷重昏迷七天七夜,醒來后一躍成為了副將。”
“那一年,我十歲。”
他平靜的訴說著那些年屬于那個少年的鐵血生涯和豐功偉績,聽者卻難以忽略其中的刀劍無眼,生死存亡,僅在旦夕之間。
“十一歲,蠻夷入侵。我?guī)е鴥扇f鐵騎,利用山勢要道將對方困于山林,放火圍攻,逼其入水退避三十里。然后我又只身前往,趁其大傷元氣之時斬殺對方將軍八人…蠻夷之兵就此臣服。”
他深吸一口氣,“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戰(zhàn)役…那些年鐵血沙場,我看著那些跟隨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個個倒下。活著的,又跟隨我繼續(xù)下一次戰(zhàn)爭。戰(zhàn)場不比京城,荒郊野外,勝負(fù)難料,再加上氣候等外在因素,很多時候為了誘殺敵軍而忍著酷暑嚴(yán)寒,以及其他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
“五年,我在軍中五年。從一個小小的士兵,一直做到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戰(zhàn)神將軍。而我自己親自訓(xùn)練的軍隊也在一日日壯大,成為各國軍政階級之人眼中的神話,令天下諸國聞之膽寒。”
他又笑了下,唇邊溢滿苦澀。
“當(dāng)我凱旋而歸,準(zhǔn)備向父王炫耀我的功績之時,卻見父王看我的眼神依舊冷漠。他只說,母妃很想我,便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半絲溫情。”
“容昭…”
“呵呵…”容昭低頭看著她,聲音越發(fā)輕柔,輕得有些飄渺而脆弱,“母妃說,天下沒有不疼愛自己孩子的父母,我也這樣認(rèn)為。尤其是,那年我出使大燕,看著你父皇母后夫妻和睦,待你如同掌上明珠,你兄妹也感情甚篤…那時我便暗中艷羨。我想著,或許父王只是怕我驕傲自滿,擔(dān)心我因功高而得意忘形自大輕狂,故而對我格外嚴(yán)厲些罷了。畢竟,我是晉王府的世子,是未來要繼承王府的唯一人選。父王對我冷漠,或許也是愛我的一種方式。”
他將自己的頭低得更深,身子微微顫抖,聲音也更加喑啞而痛楚。
“可是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改變不了事實。父王他…他真的不喜歡我,他厭棄我,正如他不喜歡母妃一般。無論母妃做得多好,始終不是他心上之人。無論我有多優(yōu)秀,在他眼里,始終只有大哥一個兒子。”
他仰頭,將眼底淚光逼了回去。
“那年我從大燕回來,去了邊關(guān),再次回來的時候,母妃去世…或許父王深植心中多年的大仇終于得報,或許他要利用我來為大哥登上皇位鋪路。所以,他終于肯稍稍對我施舍一點點父愛。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那所謂的溫情所謂的彌補(bǔ),包括從前的無視任我一步步壯大自己成為皇伯伯的眼中釘,無形給我江山重責(zé)的壓力…都不過都是為了今日之謀。他…他怎能如此狠心?若大哥還是以前的大哥,若他和容煊一樣狹隘陰險,未達(dá)目的誓不罷休而將我在宮中狙殺。亦或者,礙于我手中兵權(quán)和百官擁護(hù)而暫時放我離開后又逼迫追殺…”
他劇烈的顫抖著,眼神里疼痛憤恨交錯成著累累傷疤。
“他…這是要我的命…”
所有情緒積壓到極點,他忽然雙手抓著葉輕歌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的肩骨捏碎,然而他眼中疼痛之色卻幾欲讓人窒息。
“為什么?鳶兒,你告訴我,為什么?虎毒不食子,他為何對我那么殘忍?我是他的親生兒子啊,他為何要將我逼得如此地步?”
葉輕歌被他抓得手臂疼痛,臉色也微微的白。
被痛苦折磨得幾乎面色扭曲的容昭總算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適,連忙松了手,喃喃道:“對不起,鳶兒,對不起,對不起…我…”
“我知道。”
顧不得肩部的疼痛,葉輕歌又重新握住他的手,眼神里溢滿了凄楚和疼惜之色。
“我不怪你。”
容昭對上她的眼睛,她眸子里盡顯包容和心疼,像無形的大手,將他的心緊緊揪扯著,痛卻微微的甜。
他再次將她攬入懷中,“鳶兒,我只有你了,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不要離開我…”
葉輕歌吸了吸鼻子,眼角微微心酸,點點頭。
“好,我不離開你。只要你不放手,我就不離開。”
“鳶兒。”
容昭激動的抱著她,隱忍多時的淚水終是從眼角滑落,也謝落半生榮耀與苦痛,洗去半生求而不得。都將隨著這一夜的燭火和宮闕深深,就此淹沒歷史黃河。
再不復(fù)存在。
人生荒涼,人心凋敝,卻難得無論經(jīng)歷多少疼痛坎坷,風(fēng)雨磨折,有那么一個人愿意陪伴身側(cè),不離不棄。
此生、足以!
回到安國公府已近晨曦,窗外光色蒙蒙。葉輕歌看了看窗外,松了口氣,還好此刻回來不晚。
外面響起敲門聲。
“小姐?”
葉輕歌收回目光,“進(jìn)來吧。”
畫扇推門進(jìn)來,見她穿戴整齊,一點也不驚訝。
“小姐。”
葉輕歌盯著她,然后走過去,圍著她轉(zhuǎn)了兩圈,一笑。
“你這些年倒是裝得好,竟瞞過了我的眼睛。”
畫扇驀然跪地,不卑不亢道:“當(dāng)日隱瞞小姐真實身份實乃情非得已,請小姐恕罪。”
葉輕歌呵呵輕笑,漠然道:“行了,你起來吧。”
“是。”
畫扇站了起來,依舊低著頭,神色恭敬。
葉輕歌微微一笑,“罷了,你雖隱瞞身份卻也對我忠心耿耿。當(dāng)日我就說過,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只需你的衷心而已。如今事成定局,再糾其根本。”
她斂了笑意,又道:“昨日流淵已經(jīng)告訴你了吧,你…”
“小姐。”
畫扇抬頭,道:“送郭姑娘去臨淄的人選公子已經(jīng)安排好了,公子說,奴婢照顧小姐多年,熟悉小姐的喜好。換了其他人,只怕小姐不習(xí)慣。”
葉輕歌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
畫扇抿了抿唇,“其實…”她抬頭看著葉輕歌,“奴婢是總令流淵手下的暗衛(wèi),特意調(diào)來照顧小姐的。”
這倒是讓葉輕歌有些訝異。
“你是流淵手下的?”
畫扇點頭,“是。當(dāng)日為取信于小姐,奴婢才裝作身受重傷為小姐所救,然后順其自然的留在小姐身邊的。殿下吩咐,奴婢除了要照顧好小姐,也得遵從小姐之令,共謀復(fù)國大業(yè)。”
葉輕歌嘴角一勾,眼神微微嘆然。
“皇兄深謀遠(yuǎn)慮,非我所能及。”她道:“也罷,等過幾日這邊的事情解決完了,你就隨我回大燕。”
“是。”
“對了。”
葉輕歌想起了什么,又道:“皇兄登基的時間定了嗎?”
“定下了,就在半個月之后。”
葉輕歌想了想,“我想進(jìn)宮一趟,可沒有宮里人下詔,我無法入宮。”
“小姐不必?fù)?dān)心。”畫扇道:“殿下早有吩咐,讓小姐暫且等幾天就是。嘉和帝大去,晉王也過世,京城大喪。此后一干事解決完畢,便召小姐入宮再敘。”
葉輕歌點點頭。
“好。”
皇上駕崩,全國大喪,所有世族百姓皆服喪,穿白衣,不得大辦喜事。
晉王出殯那天,她去了晉王府。容昭的情緒看起來好了很多,不再如那日那般低沉憂郁。
半月后,新帝登基大典,封號昭元,后世稱為昭元帝。
容禎身份大白于天下,祭祀先祖,大赦天下。封容昭為晉王,溫云華為文宣王,大整朝綱。
之前丞相郭淮辭官,丞相一職空缺。
新帝登基大朝,禮部尚書便出列上奏此事。
容禎高坐龍椅,臉帶微笑,目色平和而睿智。
“此事朕早有安排。”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從門口緩緩走來一人。華衣美服,眉目俊朗,風(fēng)骨凜然,只是看著有幾分眼熟。
容昭挑眉看過去,嘴角淡淡譏嘲。
盧懷遠(yuǎn)。
他居然還沒死。
盧懷遠(yuǎn)上前,恭敬行禮。
“參見皇上。”
“免。”
容禎看向面帶疑惑的大臣們,淡淡道:“當(dāng)日盧國公府一案朕已查清真相,此本為誤會,盧國公一族受其牽連實為無辜。當(dāng)日朕讓人救出了盧國公世子,并知其才華橫溢胸有大略,是以朕打算委以重任,封為丞相。眾卿,以為如何啊?”
百官面面相覷,按理說盧懷遠(yuǎn)從前雖然是盧國公府世子,卻并未授其任何官職。就算頗有才華,也不該一躍成為丞相才是。而這新登基的少年皇帝,第一天上朝便開此先例,實為史無前例。
然而看這新皇的樣子,說是商量,實際上只怕早已決定。新官上任三把火啊,這時候要是老虎頭上拔毛,可不是什么好事。
聰明的人都不說話。
漸漸的,便有人出列,道:“皇上圣明,臣無異議。”
是溫云華。
這種事帶頭附和的,自然是要有分量的人。
他一開口,后面陸陸續(xù)續(xù)的站出來許多人,紛紛附議。
此事也就這樣一錘定音了。
……
“盧懷遠(yuǎn)?”葉輕歌看向批閱奏折的容禎,笑道:“原來皇兄早有后手呢。那這么說來,月嬋也還活著了?”
容禎放下筆,笑著點點頭。
“我已讓他們兩人見面,也告知了真相。”
葉輕歌挑眉,“盧懷遠(yuǎn)不嫉恨皇兄么?”
容禎微微一笑,眼神幽深而智慧。
“此事歸根結(jié)底也是盧國公保守迂腐所至,我不過略施小計罷了。天家賜婚,盧家為保家族昌盛,自是欣然接受。況且彼時我尚且為大燕太子,隱于別國眼線也不宜太過招搖,這才讓她入了盧府做一侍女。此事說起來也算是他們兩人情投意合所至,我只是順?biāo)浦鄱选!彼α诵Γ氨R懷遠(yuǎn)性情剛直,厭惡迂腐守舊之策,沒有月嬋,他也不會喜歡容瑩那樣跋扈狹隘之人。我讓他遇得此生所愛,他感激還來不及,有何怨恨?再說月嬋那孩兒已經(jīng)快三歲,他當(dāng)年痛失所愛如今見心上人和孩子都還活著,我再許他高官厚祿。嬌妻在懷,孩兒繞膝,他滿腔才華也得到重用,人生最快意之事莫過于此。你說,他還會對當(dāng)年之事心懷怨恨么?”
葉輕歌展眉一笑,“皇兄睿智,小妹心悅誠服。”
容禎搖搖頭,眼神寵溺,看見她手腕上纏著的布帶,嘆息一聲。
“血殤是解了,但你也不可大意,這些日子好好休息,不可動武…”
“知道了。”葉輕歌眨眨眼,無奈道:“皇兄,幾年不見,你怎么變得如此嘮叨了?”
容禎搖搖頭,“你自幼頑皮不分輕重,這幾年倒是穩(wěn)重了些,可為大計,難保不會逞強(qiáng)。記得,萬事以自己的身子為重,不可莽撞。”
葉輕歌只好點頭。
“是,皇兄有令,小妹不敢不從。”
容禎看著她,笑容漸漸收斂了起來,有些傷感道:“過幾日我便將三年前大燕宮變之事公布天下,同時證明你的身份,然后以北齊和大燕聯(lián)盟之名義讓小昭和云華帶兵隨你回大燕,復(fù)國。”
葉輕歌也肅正了臉色。
下方,一直沒說話的純愨嘟囔著開口了,“容昭跟著去也就罷了,干嘛讓溫云華也跟我們回大燕?他不是還得留在北齊幫皇兄你鎮(zhèn)壓朝堂嗎?”
容禎輕笑,“有人走了,他也心不在此,留下來又有何用?倒不如我做做好事,成全他心中所愿,日后他便更效忠于我。你說,是也不是?”
純愨聽出了他言外之意,臉色悠的通紅。
“皇兄,你取笑我。”
容禎道:“我?guī)讜r取笑你了?凝兒,你剛才可是聽得清清楚楚。你說,我有哪一句取消了咱們可愛聰明的雪兒?”
葉輕歌掩唇微笑,眼中閃爍著揶揄,一本正經(jīng)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你…你們…”
純愨跺跺腳,又羞又怒的站起來,“我不理你們了,哼。”
她匆匆跑了出去,正巧撞到往御書房而來的溫云華。溫云華一把扶住她,“小丫頭,你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啊?”
純愨抬頭看見他,想起方才自己被哥哥姐姐取消,便羞惱的把氣撒在他身上,“你才是小丫頭,走開,別擋道。”
她說著便對著他的腳狠狠一踩。
溫云華吃痛松開了她,她便撒腿就跑。
“哎…”
溫云華站在原地,納悶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一個七尺男兒,什么時候成小丫頭了?”
搖搖頭,他轉(zhuǎn)身去了御書房。
------題外話------
馬上女主就要和男主一起離開北齊,復(fù)國去了。呼呼,倆人的感情也會隨之升華,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