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衛東肯定要套話啊,打聽對方到底有什麼銷售渠道。
廠家攤手:“沒有,我們從來沒有賣過相機,哪怕這幾年幫著做過香江牌相機的配套零件,那都是國家統購統銷,賣得好多下訂單就開足馬力生產,賣得不好也餓不死,再琢磨改進,現在連香江牌都被收回去,他們也要自己求生路,我們肯定也得自己想辦法,你有什麼建議?”
這建議可不能白送,讓衛東現在算是明白信息差值多少錢了:“我去滬海,看見蘇京路上那些大百貨公司、友誼商店裡面也有相機賣,還得憑票供應,你們怎麼不找他們擺著賣?”
銷售科長苦笑:“全國排著隊找他們呢,哪裡擺得過來,再說我們這剛自己試製出來的東西,人家看都不帶看,尤其這個便宜相機的思路,哪怕在我們這裡也是被嘲笑。”
看得出來思路就是廠領導的決定:“可我們很喜歡你那句話,我們要做人民羣衆用得起,喜歡用的相機!連我們職工自己都買不起,那叫什麼人民相機。”
讓衛東也不會兜太大的圈子:“你們現在生產了多少臺?能生產多大的量。”
人家展開手掌:“五百,如果真能開始賣,正常產量一個月能到五千,加班加點做八千到一萬,再多就要擴充產線,找兄弟廠支援了,希望能有這一天。”
說這話的時候,廠領導眼裡都還帶著不敢相信的憧憬。
賣三百多一臺的那家,年產量也就兩三萬。
可那單反相機的生產複雜程度,是這玩意兒的多少倍,甚至比十幾倍的價差都不止。
廢品率還非常高。
這邊就簡單得要命。
讓衛東其實心裡有主意:“五百臺……最低打包價給我多少錢,我先付款拿去能不能賣掉都算我在冒險了,如果不能賣就算是虧到姥姥家,能賣你們又怎麼遵守協議,我們一起賣更多呢?”
這就是他跟尤啓立的做法不同了。
他只做自己資金範圍能承受的活兒,不會拉槓桿去越級挑戰,更讓合作方覺得輕鬆省事兒。
頓時有種卸下一大口氣的感覺,更熱情了:“只要你能賣掉,我們可以以十九塊五毛的價格給你,別的不說,就今天這個取消鏡頭蓋的改動,還能少兩毛,我們只希望你能開拓出這個銷售市場,我們不參與銷售都行,只管埋頭生產,這纔是我們過去二十多年習慣的模式,可以籤協議,籤合同,只要你每次全款現貨,我們一定全力滿足。”
正好這時候去沖印膠捲的回來了,哭笑不得的拿著兩卷溼淋淋的展示:“讓同志,你這有一卷完全沒掛上卷軸曝光,另一卷也半數照片都沒拍出曝光效果啊,彩卷還在恆溫顯影,希望比這倆好。”
讓衛東不丟臉:“這不正好就是你們要考慮的問題嗎,我是爲什麼沒掛上,怎麼避免像我這樣的初學者一定能掛上,不需要多複雜的培訓就能完成,曝光效果爲什麼不好,怎麼才能讓成功率更高,反正我們要求是隻要能留下影像就夠了,什麼複雜的曝光之類都不管。”
如果真是對成熟的大企業大品牌這麼說,人家多看他一眼就算輸。
恰恰只有在八十年代初期,一切商品生產都是百廢待興,廠家也都戰戰兢兢的求生存。
遇見這種敢擔責的能人口吻簡直阿彌陀佛,全都認真傾聽,認真交流,好好好,我們來專心分析改進調整。
董雪晴在邊上又看得目不轉睛。
早就有人總結過,很多人從學校踏入社會遇見的第一位牛逼人物,很大程度上就像雛鳥啄開蛋殼看見的媽媽,會留下難以磨滅的職業生涯印記,不由自主的學習跟隨。
讓衛東其實也有點這樣,他踏出稅務大院第一個主動去追隨學習的就是尤啓立。
也算是把自己的目標定得極高了。
不過他的實際年齡又導致不會多迷信偶像,按照自己的節奏踏實搞定。
在商州的柑橘生意上其實還是賺到了錢,讓衛東都給市領導承認有一萬七的毛利。
再說沙石運輸本就有利潤,幾進幾齣的算計只要填補幾千塊進去就行。
現在直接把近一萬元的貨款支付出來,拿到廠裡的銷售介紹信,銷售合同,銷售工作證,甚至順便給跟在旁邊的董雪晴都辦了個。
不就是拍張大頭照貼著蓋個章嗎,這裡現拍現洗多輕鬆。
於是還沒畢業的中專生,已經有了西山光儀廠的銷售科工作證!
廠家只要能賣出去東西,這種不要成本的工作證隨便開,尤其是讓衛東這樣提貨五百臺的“土豪銷售”,恨不得給他配個秘書!
紅光廠就這麼想的,只是他們明顯想岔了,沒選對賽道。
把五百臺相機連同簡陋的紙盒包裝一起裝車時,西山廠領導都很鄭重其事:“這筆銷售雖然還不能解決生計問題,但讓我們看到了希望,只希望小讓同志能儘快傳遞捷報,我們還有點餘糧可以開始生產,不然再這麼入不敷出,連廠區這邊的職工生活水平都要劇烈下滑了。”
讓衛東就給焦慮的廠領導每人送條臘肉。
人家連忙反贈給他自家產的望遠鏡,還加送臺香江牌單反相機,提醒他好好掌握提高拍照技術,這次實在是拍得太爛了。
讓他們都懷疑自家產品是不是還能有市場。
心虛!
讓衛東拼命忍住表情,帶著人家整理出來的合同合約,以及相關工業部、裝備部門在全國會議上列出來的七家膠捲、相紙攻關研發企業文件,告別回江州。
哪怕是個稅務大院的保安,讓衛東也能掃一眼就知道這七家企業裡,僅有唯一一家是後來全國大衆都知道的牌子。
在北方冀城。
正是他鼓起勇氣,準備到北方去“自駕”收購牛羊油的相關區域。
這下他要出發的路線就得好好規劃了。
董雪晴纔不管規劃呢,從上車起就蹬了翻毛皮鞋,側靠在讓衛東身上捧著那疊照片咯咯咯的笑不停。
因爲讓衛東照相純粹是後世手機攝影風格,隨手亂拍,甚至故意拍醜照,怎麼隨意怎麼來。
就從他爹媽帶了膠捲回去那兩天開始,逛花燈,在碼頭,家裡做飯、看電視,到處拿著把這卷黑白底片拍得亂七八糟。
老媽哭笑不得拿鍋鏟打人,小少婦抱著娃突然看見鏡頭的驚嚇,老讓叼著煙慫恿兒子去搗亂,當然還有董雪晴在公園蹦跳罵人的樣子。
沒構圖,沒光影,任何攝影意義上的優點都沒有,就是任何人手機裡都會隨便亂拍的一堆東西。
但偏偏記錄了生活最真實的樣子。
怪不得相機廠的人會覺得專業世界都崩塌掉。
這時代膠捲都是很珍貴的東西,誰拍照不是一本正經的希望留下點好形象。
哪有這麼亂拍的。
讓衛東拿肘子要擠開,但這時就下意識的知道要輕點。
不知道是不是能感覺到,董雪晴嬉笑著擠在司機身後靠著:“鄉下過春節好熱鬧,明年我和姐姐跟你回去過年好不好?”
彩照洗出來也是七零八碎的嘈雜,但那種不加掩飾的生活氣息,肯定讓敏感孤獨的靈魂嚮往。
讓衛東依舊擺老資格:“明年還不知道在哪裡呢,你把那臺單反相機帶回學校去好好鑽研學習,看能不能練出點攝影技術來。”
他是根本不稀罕,也沒那興趣去搗鼓什麼光圈快門的複雜設置。
姑娘卻又有點紅眼圈,被姐姐含辛茹苦的帶大,從沒感受過父愛的她簡直有點窒息。
於是趁著沒人看見,悄悄解開羊角辮,試著把頭靠在那寬厚的背上,瞇眼偷偷笑得無比依戀。
衆所周知東風卡車是沒有車內後視鏡的。
一路細細琢磨怎麼賣相機的讓衛東,也就不知道同齡少女躲在身後玩得不亦樂乎的樣子。
這麼膩歪居然能從午後的光學廠,一直持續到了江州。
都沒探頭看過外面的街景。
反而是根本沒想過要不要報警的年輕人們,早就忘了昨晚的廝殺,全都擠在車尾掀開篷布,驚歎的看著這座大城市。
也就來了十多回,還去過滬海的狗蛋才懶洋洋的躺在穀草被褥堆裡:“這有什麼好看,城裡的火鍋纔是最好吃的,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吃到。”
他只記掛這個,也不強求,給什麼吃都比在鄉下舒坦。
讓衛東肯定要犒勞下大家。
穩穩的把車停在門市部前下來招呼:“先搬東西,再吃火……”
就看見門市部裡走出來位穿著整潔細緻,戴著眼鏡的斯文小夥兒。
非常熱情的伸手:“讓衛東同志你好,我是廠裡派來協助你工作的廠辦秘書徐建民,這裡還按照電話裡的約定,送了兩噸鈦錠過來。”
這就把王大媽給換崗了?
紅光廠後來真是爲這個決定捶胸頓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