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劉楓覺得這個議題沒必要討論。區(qū)區(qū)一州之地,妄自建國稱帝,那不是笑話么?可是旁人不答應。部下們也有分歧。
以李德祿為首的一部分人認為,逐寇大軍取得輝煌勝利,正應趁勢而起,順天應人,建立一個新的國家。——眼下九郡之地,域廣千里,子民千萬,作為一國不算小了,就是和察合津汗國相比,也僅小五分之一罷了。
一方面,逐寇軍原本便打著逐寇復國的旗號,建國之后,便是堂堂王師伐罪吊民,師出有名,名正而言順;另一方面,帝國新建,百廢待興,正可以“從龍之功”為餌,吸引天下英杰前來相投,尤其是其余幾路義軍,若能招其歸附,對大業(yè)助益匪淺。
劉楓聽了覺得有些道理,想問武破虜,可武氏父女在這個問題上不置可否,很少有的保持了沉默。這時,以喬方書為首的另一部分人馬上指出,建國稱帝雖好,但同時也是有弊端的。
從字面上看,既是逐寇復國,那應該恢復的是從前的大華國,大家不要忘了,大華國已經(jīng)先一步復國了!雖然只有三郡之地,可畢竟名義上已經(jīng)有了新的帝國和皇帝,雖然先王是被大華皇帝背叛,以至兵敗身死的,這個仇恨萬不可罷休。可是,如果我們自行稱帝,那置先王忠義于何地?逐寇軍威名蒙塵,如何讓萬民歸心呢?還不如一直保持逐寇軍的名義更能號召人心。
這個說法,劉楓是十分同意的。確實,逐寇軍雖然軍強地廣,可在外交上政治上卻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
先代霸王劉躍,他這個“霸王”的王爵雖然是搶來的,可他在名義上卻是大華藩王,至死也沒有反叛大華,更沒有稱帝自立,那從道義上講,繼承霸王之位的劉楓,就應該服從新的大華政權,至少在名義上要臣服于他。
事實上,就在劉楓抵達廣信的前一天,益州復國軍,大華皇帝趙濂派來“欽差”,口口聲聲要劉楓獻表稱臣。雖然使者在私下里說,只是名義上的稱臣,為復國軍造一造聲勢罷了,絕不會有任何實質上的干涉。作為回報,皇帝陛下將正式為你正名,承認你霸王王爵的合法性。
但是這可能嗎?現(xiàn)實嗎?別說麾下的將士們不答應,便是劉楓自己,也絕不會向害父仇人的后代低頭的。那好,這就帶來一個后果,在有心人的渲染下,逐寇軍將失去忠義之名。這個后果可大可小,誰都無法預料。
另一方面,徐州青蓮教、青州永勝軍都派來使者,名為祝賀嶺南大捷,言辭間卻旁敲側擊,不斷打探劉楓未來的志向——他們不是不想建國或者稱帝,只是目前的實力還不夠罷了。
更重要的是,他們想鼓動劉楓先稱帝。且不說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兒,需要一個出頭鳥。還有一點,若是劉楓稱帝,必將吸引朝廷的目光和兵力,他們承擔的壓力也會相對輕松一些。
劉楓在私下里氣得大叫:“他們這是想把我架在火堆上烤啊!”
眼見劉楓含糊其辭,不予表態(tài)。兩位使者又不約而同的表示,近期將有軍中高層來訪,商談義軍結盟之事,屆時益州復國軍估計又會有“欽差”駕到了,而我軍呢,是一心指望殿下您,成為義軍盟主的。
劉楓面上在笑,心里氣得發(fā)瘋——盟主?狗屁盟主!天南地北的,盟主指揮得了誰?還不是和皇帝一樣,長了一張嘲諷臉?你們誰愛干誰干去。爺才不稀罕!
這幾日,又不知怎么傳開了風聲。幽州無顏軍的霸王龍姐姐劉彤聞訊傳來一句話:“你要稱帝,姐姐挺你!”
第二天,剛剛才在交趾郡安頓下來的忠勇軍江夢嵐也送來一封信。開篇先是柔柔綿綿的說了一大堆情話,聽得劉楓飄飄然,心說到底是山里長大的姑娘,奔放!這才剛放下仇恨,轉眼就這么熱乎,真是……再往下看,在最最后的位置,江夢嵐怯怯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殿下果真能夠掃平六合,登極坐殿,那時小妹厚顏,情愿將忠勇軍歸附于你,只是不知殿下會如何待我山越?”
聽了這話,看了這信,劉楓苦笑搖頭不已。好嘛,全來湊熱鬧!我偏不讓你們如意!
“茲事體大,容我三思!——散會!”劉楓扔下這話,落荒而逃。
邊走邊想,想得一個頭兩個大,他忽然想起一人來,登時笑了,嘿!我真是傻了!放著現(xiàn)成的老狐貍不用,真是……他知錯能改,連忙喚過親兵秦昆吩咐道:“去,將周老爺子請來!”
“是!殿下!”秦昆昂首領命,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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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周昊乾正拉著孫女兒的手,溫言軟語呵慰她受傷的心靈。“雨婷吶,不必難過,今后的路還長著吶,成不了霸王妃,爺爺為你再覓良配便是,乖了,不哭,咱找新的去,啊。”
周雨婷鳳眼一瞪,恨聲道:“哪里還有良配?消息都傳開了,霸王殿下定下的人,誰還敢來提親?活膩味了!”她聲音越說越小,眼淚直打轉,“他不再信任周家了,把鹽鐵專營之權給了鄭吳兩家,他故意的!故意冷落我們!我……都是我不好……我……我不嫁了……我守著爺爺,守著周家……”她說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傻孩子,沒你想的那么嚴重!”老人笑呵呵的給她抹淚,語帶機鋒地道:“鹽鐵專營之權?算得了什么?嘿嘿,騙得了鄭吳那對兒傻瓜,卻瞞不過爺爺我!——放心吧,殿下依然信任周家,而且比起兵之初更加信任。”
“啊?爺爺這話是怎么說的?”周雨婷淚眼迷蒙,滿懷驚喜卻又疑惑不解的問。
周昊乾老神在在地掏出一卷羊皮紙,搖了搖說:“你看,這是什么?”
周雨婷接過了打開一看,一共七八張紙,還真看不出是什么,貌似一套大大小小的地圖,可又不知是哪里,繪制的也很粗陋,只能勉強看出個輪廓。
“這是……地圖?哪里的地圖?像是大大小小的島嶼,四面都是海……”
“殿下賜的,萬金難求的無價之寶啊!——這是天下全圖!”老人激動地老臉通紅,難以自已。
“天下全圖?怎么怪模怪樣的?”
“喏,你看,這中間一小塊,就是咱們的整個中原!”老人笑嘻嘻一指,卻把周雨婷驚得呆了,滿臉不信。她本能地咽了口唾沫,突然意識到,自己把整個地圖想小了千萬倍。
老人搖頭晃腦,像個得了玩具的孩子,“雨婷吶,爺爺起初也不信,抱著僥幸,我派海船隊做了幾次嘗試,還真找到了幾個新地方!嘖嘖……真是了不得啊,天下大著吶!”
周昊乾只覺自己年輕時的冒險精神被徹底激發(fā)了,興奮地說道:“殿下把這寶貝賜給周家,咱們有船又有圖,走到天下人的前頭去啦,——殿下給周武的圖紙里,不光有樓船,還有海船!我已下了家主令,停了所有河船,全力建造大型海船!托了你子馨姐姐的福,爺爺又多了十年陽壽,咱們大可以慢慢的找,找到了就狠狠的賺,現(xiàn)在這點兒生意,小打小鬧的,爺爺看不上啦!爺爺要做大買賣去嘍!呵呵呵……”
老頭笑得那叫一個歡暢,周雨婷受其感染,也掛著淚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她忽然俏臉一板,撅嘴怨道:“孫女兒還是氣不過!蚊子小也是肉,憑什么便宜了鄭吳兩家?——他一定是故意的!”
“你這丫頭,看來真是愛熬了殿下,瞪什么眼?還撅嘴兒?我看你是氣糊涂了吧?這分明是殿下的圈套,騙走了他們土地,兩個傻瓜還樂呵呵數(shù)錢呢!”
他不等孫女兒發(fā)問便已開始解釋:“殿下想要實行攤丁入畝,明眼人都知道是好的,不但可以大大提升稅收,窮苦百姓也能減輕負擔。然而,這法子難以實行啊,那些大大小小的地主老爺不答應啊!強制執(zhí)行只會出亂子。可是,眼下卻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三年來,韃子巧取豪奪,將大量土地握在手里,殿下一紙《殺奪令》全奪了來,那些新生的中小地主們,他們把殿下當菩薩一樣,還不是說什么就是什么?你看,阻力已經(jīng)少了一大半兒了。”
“剩下一小半兒,是咱們三大世家為首的漢人地主,殿下的法子是,抓大頭,逼小頭,咱們周家經(jīng)商為本,土地不多,鄭吳兩家卻是真正的大地主啊!殿下用鹽鐵專營為餌,一眨眼的功夫就騙走了土地,開了這個頭,剩下的小地主們還能蹦出什么花樣兒來?還不得乖乖跟著?殿下啊,精明著吶!”
“哎!你不要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鹽鐵專營的暴利,足矣彌補土地的損失,對不對?——好!我問你,按照現(xiàn)在的鹽鐵價格,若要彌補損失,需要多久?”
周雨婷皺著眉頭默默心算,答道:“至少五到八年!”
“算的不錯!可是,我若告訴你,鹽鐵價格會暴跌五到十倍呢?”
“啊!?怎么可能?”
“可能!”老頭兒笑得愈發(fā)奸詐,“供奉來報,殿下已在合浦、番禺等地擴建鹽場,面積足足大了十倍不止,更重要的是,這些鹽場用了新的取鹽之法,不是用煮的,而是靠曬的!新法取鹽,在產(chǎn)量上翻了兩三倍不止!再加十倍擴建,你說,鹽價會不會跌?”
周雨婷被鎮(zhèn)住了,站起來張口結舌道:“那……那鐵呢?”
老頭兒只說了七個字:“十萬大山!山越人!”
周雨婷一瞬間就想明白了。好啊,幾百年了,十萬大山被山越人占據(jù),中原人根本無法開采,這下好了,山越人被他全族拐帶出山,山里的寶貝全歸他了!
七小姐氣得一屁股坐下來,恨恨道:“這壞人!我還道他發(fā)了善心,原來還是想占人家便宜!江軍主真可憐,也被那無賴騙了!”她這話說得酸溜溜的,不知為何要說“也”,更不知“也”被那無賴騙走了什么?
“不不,不能這么說,山越人守著寶山卻不會開采,還不干瞪眼兒?他們要的是土地,是糧種,是耕牛,不是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寶貝,殿下這么做也算是幫了他們的大忙!——雙贏!對!殿下說的,這叫雙贏!”
周雨婷癡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與爺爺對視一眼,忽然噗哧一笑,“鄭吳兩家這回可慘了!”
“誰說不是呢?”祖孫倆哈哈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周雨婷又苦下了臉,話題又拽回了原點,“周家沒事兒了,那我呢?”她一臉幽怨的望著爺爺,那表情分明是說:“他不肯娶我了,你孫女兒要嫁不出去了,怎么辦?快想法子!”
老頭兒尷尬地撓頭道:“這個么……慢慢來,慢慢來……要不,讓你結拜姐姐想想法子?”
這時,門外來報:“稟家主,殿下派人來了,請您過府一敘。”
周雨婷登時滿臉熱切地站了起來,用目光哀求道:“好爺爺!看你的了!”
周昊乾轉過臉去,用枯瘦而偉岸的背影堅決表態(tài):“這事兒啊,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