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在這天黎明,杭州城外五十里,空無一人的官道上,一陣清風拂來,撩起路旁楊柳沾滿露水的長髮,溫柔的喚醒他垂憐的愛人。
“駕——!!”
忽然,一陣慌亂的馬蹄聲劃破了清晨的安寧。塵土之中,一輛樣式普通,顏色不起眼的馬車,車首拴著烏孫四駿。其中兩匹,馬身已滿是血跡,皆已凝固成黑色,眼睛血紅,卻還在趕車人的皮鞭下,奮力飛奔,彷彿要踏雲而去,離開這紛雜黑暗的人間。
“駕——!駕——!!”
趕車之人不停揮舞馬鞭,毫不憐惜這價值千金的汗血寶馬,卻在每次擡手時,更多的鮮血順著他自己的上臂,從他插著箭羽的肩膀滑落下來,一滴滴,宛如花瓣落在車上。
趕車人是一個四十五歲左右的魁梧大漢,流血太多使他看起來很是疲憊,額上汗如雨下。雖穿著下人的青衫,卻仍然掩飾不住大漢的武將氣質。眼神冷厲的回頭,望了望來時路,更加快了抽打馬匹的動作,無不擔心的對車內人安慰道:
“主子別怕,馬上到碼頭了!駕——!!”
話音剛落,空中霎時飛來數只箭羽,劃破車簾,直逼人、馬性命。大漢騰出受傷的手,果斷的從腰間抽出佩刀,劈手砍斷了所有箭羽,卻因爲肩上裂開的傷口,疼得一個趔趄,差點翻下馬車。
索幸,烏孫這等名馬的速度,很快將後面的追兵拋下,卻也耗盡了力氣。當馬車終於到達京杭運河的貨船碼頭,四匹烏孫口吐白沫,在碼頭入口處翻身倒下。馬車由於慣性停不住,硬生生撞上馬匹的屍體,車毀馬亡。
趕車的大漢連同馬車裡的另外三人,盡數滾出馬車,摔倒在道路旁。大漢連傷帶摔,按理應該站不起來,可他搖搖晃晃用刀柄撐起身體,蹣跚走到道路中間,不可避免的,在路面留下星星點點的落紅。
大漢努力嚥下翻滾到喉的腥甜,宛如南天門的神將,站立在馬車殘骸後,頭也不回的說道:
“下西洋的商船,再過五分鐘就開了。船上的事,蘇大人已經打點好了。大少爺,快帶小姐和小少爺離開。屬下在此斷後!”
“要走一起走!”大漢身後,一個模樣大約十七歲年紀,差不多三百斤的高大胖墩回道,“紀將軍!你的傷決不能再……”
“快走!!”胖少年還沒說完,大漢大吼,聲音響徹雲霄,絕然而堅定,“我的命,是蘇大人給的,早該還了!不能同天生,但願同日死!”
大漢說完,星目已溢滿淚水,與額上流下的血汗混在一起,看不真切。
…………
……
旭日東昇之時,大漢一聲咆哮,提刀向追趕而來的錦衣衛衝去……
而他身後,胖少年拉著自己的弟妹,向碼頭的遠洋帆船跑去。
剛吃過午飯,楊憶海就一直在天井裡忙活。虞初秋不知他在幹嘛,想看又不好打擾,只好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心不在焉的看書,眼角卻時不時偷瞄著楊憶海的背影。
“哇!哈哈~!做好了!”忽然,楊憶海伸了一個懶腰,跳起來伸伸腿。
“……”虞初秋抿嘴笑笑,繼續看書,不置可否。
“夫子,我們去釣魚吧?”不知何時,楊憶海已經坐到虞初秋旁邊,獻媚地幫他一會兒捶捶背,一會兒揉揉肩,一臉興奮的建議道。
“釣魚?”虞初秋擡眼,對上楊憶海閃閃發亮的眸子,也在轉頭間,看到了楊憶海手中自制的,極爲不合格的釣竿,搖搖頭,面無表情,眼含笑意的說道:
“在下要看書。”
“去啦去啦~~你看今天天氣這麼好,你全當換個地方看書啦。哎~~走啦~~!”楊憶海一邊拉一邊勸,到最後,乾脆由虞初秋背後,一把將他抱離坐凳,拽著他的胳膊就往外跑。
“好了好了,在下去還不行嗎?怕了你了。”虞初秋嘴裡這麼說,眼底的笑容卻更擴大,理了理衣帽,拿好學生的課業和一隻毛筆,任由楊憶海拉著,一路小跑,朝碼頭去了。
四月陽光暖洋洋。即便是下午,也不見得刺眼。虞初秋和楊憶海並排坐在一處廢棄的碼頭上,楊憶海哈欠連天的舉著魚竿,百無聊賴的看著平靜無波的水面;虞初秋則在膝頭攤開宣紙,用沾了硃砂的毛筆,批改學生的作業。
楊憶海無聊至極,免起褲腿,光著腳丫,踢著一雙修長的小腿,在水面上晃來晃去。眼睛也不歇著,望向酉水中,來來往往的帆船,口哨成曲,諧意自得。
江風吹起虞初秋束髮的淡藍色綸巾,隨風舞動。波光粼粼的水面,將他蒼白細瘦的手腕鍍上了一層健康的金色。齊肩的山羊鬍子,稀稀疏疏,柔順規矩,似他本人。
楊憶海本是看著江中,不知何時,眼睛竟圍著身邊人打轉轉。等他發現時,不自在的咳嗽了兩聲,嘴裡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麼,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不太自然的舉動,換來了身畔人的側目。
虞初秋頓下筆,不解的望向身邊,忽然坐如針氈的楊某人:
“你怎麼了?”
“哈?什麼怎麼了?我很好呀,哈哈哈~~你太多心了,我一點都沒看你來著,你別自作多情,我是看旁邊王大媽洗衣服,哈哈……哈哈哈……”
“……哦……在下是想告訴你……在下……可能……你……”虞初秋身體湊近。
“你你你!你想幹什麼??”
楊憶海害怕的挪了挪上身,離開虞初秋一點,捂著紅透的俊臉,看向虞初秋天藍色的長衫,不敢瞧臉:
“我告訴你喲!我很正派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總而言之,你不要有非分之想!我不是隨便的人!”
楊憶海唧唧歪歪說了一通。虞初秋越聽臉色越黑,似要發火,眉頭皺成了川字,卻隱忍不發,語氣冰冷:
“在下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在下只是想告訴你,魚上勾了。”
“……?!”
“可惜你牢騷了在下一通,這會兒,魚又跑了。”
“!!!”
可惡!你奶奶的,敢耍我?!虞老頭!這樑子結大了!!
過了一會兒,楊憶海和虞初秋又恢復了安靜,仍舊坐在碼頭釣魚、寫字。只可惜這回,楊憶海心裡堵得慌,不停地腹咒旁邊渾然不知,安若菩薩,慈悲似佛的虞某人。
“嘎嘎……嘎嘎……”水裡鴛鴦共嬋娟。
“……”虞初秋無視。
“唧唧……咋咋……”樹上黃鸝鳴翠柳。
“……”虞初秋寫字。
“喵喵……汪汪……”路邊貓狗嬉戲歡。
“……”虞初秋翻書。
“啊啊啊啊!!!我受夠了!!你就不能說句話嗎?!我跟你來還不如跟塊木頭來!”楊憶海丟下魚竿,死瞪著身邊一臉無辜的虞老頭。
“……”虞初秋不明所以的看著楊憶海,想了想,緩緩擡起毛筆,指了指天空:
“今天天氣,真好啊……”
“……”這回輪到楊憶海氣結了。
他咬牙瞪著虞初秋,反被動爲主動,雙手撐在虞身體兩側,瞇著眼睛,慢慢靠了過去……
‘噗嗵……’一聲水響。
虞初秋手上的毛筆掉下了碼頭,落入了水中。江面泛起了一層小小的漣漪,慢慢化開,卻完全沒有引起主人的注意。
虞初秋被楊憶海曖昧不清的眼神盯得頭暈,又看到他一直往自個兒身上湊,兩人的嘴脣幾乎捱到了一起。虞初秋本能的將頭向後仰,直到腰部終於承受不住上身的重量,‘乓幫’一聲仰倒在了碼頭上,發現楊憶海幾乎整個人壓在他身上,於是又慌慌張張地撐起上臂,想解除目前這種極度尷尬的姿勢,卻使兩人的距離靠得更近了。虞初秋甚至可以聞到楊憶海身上特有的脂粉味,一時不知所措,僵直身子,眼神遊移不定。
楊憶海一寸不拉的,將虞初秋的表情盡收眼底,眉眼輕浮的訕笑,拿出他的‘看家本領’,準備調戲~~~
“先生,你們在幹嘛?”一聲奶味十足的問話平地響起,打破了僵局。
虞楊二人一致回頭,聞聲望去。只見虞初秋的學生之一——五歲大的王小虎,正蹲在二人身邊,雙手托腮,好奇的看著他們。
“……”死小鬼!!敢壞本大爺好事!!逮到機會,看我怎麼收拾你!!!
“在下的毛筆哪去了?還有你的魚竿,都飄遠了,你還釣不釣?”
“不釣!!!”
“啪!”清脆的一巴掌,“你幹嘛吼先生?!”
“小兔崽子!胳膊肘往外拐!今天老子不收拾你,老子就不姓楊!!”某楊暴走……
“嗚哇~~~!先生救命!!!”
“子曰:爲人當溫、良。憶海,他是孩子,你就別跟他計較了。”
“不行!你讓開,我今天非教訓他不可!站住!你往哪躲?!”
楊憶海和王小虎開始圍著虞初秋這棵‘樹’玩官兵捉強盜。
“憶海呀,你聽在下說……你們能不能停一下?你們晃得在下頭很暈呀……”
…………
……
夕陽西下,碼頭上的人們依舊歡暢。東昇的月神笑彎了嘴角,倒映在酉水中,和著三人的臉龐。
與此同時的北京皇宮內,一名太監,急匆匆走進一間裝飾華麗的下人房。
“九千歲……”太監低頭,額上冷汗直冒。
“人呢?”一個尖細的聲音,如妖似孽,就是不像人~~~
“回千歲……給……給他們跑了……”
“啪!”又一聲清脆的巴掌,“都是飯桶!不是告訴你們,上遠航船搜嗎?!”
“搜……搜了……可是……他們沒上船……”
“嗯……算他們命大。”妖孽一聲嘆息,“三個毛都沒長齊的奶娃娃,還能翻了天不成?哼哼~~傳令下去,秘密搜查,一旦發現,不用稟報,格殺勿論!”
“是!公公!”
● Tтkā n● C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