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楊氏走出甘露殿時,忽然轉(zhuǎn)明的光線讓她的眼睛略微有些不適。擡起頭,發(fā)現(xiàn)今日天空萬里無雲(yún),蔚藍(lán)如洗,陽光直直照射下來,落在遠(yuǎn)處宮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的光芒讓她流淚不止。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秦朝的李斯,看著臺階下烏泱泱的大臣們,還有被小黃門攔住的兒子。他的哭聲是那樣的無助,驚懼以及淒涼……
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滴落,看了一眼李明,忽然轉(zhuǎn)身衝甘露殿裡大喊道:“牽犬東門,乃可得乎?!”
聲音悠長而淒厲,像大風(fēng)一般刮過整個殿堂,震撼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跪在羣臣前的李承乾身子微微一震,孔穎達(dá)繃著臉,低聲道:“殿下,綱紀(jì)不可亂,禮法不可違!事涉綱紀(jì),不可心軟!”
而在殿堂內(nèi)的李世民聽了這話後,沉默半晌,長長一嘆,默默地朝著後殿而去。
有小黃門想跟隨上去,卻聽見天子沙啞的聲音傳來,“傳朕旨意,以親王王妃下葬,去送王妃朝服吧……”
說著腳下微微晃了下,李世民閉上眼,讓眼淚隱沒。挺拔的身姿好似就在這個時刻變得佝僂了。關(guān)於玄武門,關(guān)於牽涉其中的可憐人們終於也不再剩下什麼了……
天子走得很慢,明黃.色的身影慢慢隱沒在正殿中。
沒人知道這一刻李世民是懷著怎樣複雜的心情說出了這番話。
十幾年的糾葛,救命的恩情,終是一朝散了。
在那座紀(jì)念一個人一生的墓碑上鐫刻著的永遠(yuǎn)只會是齊王李元吉之妻,而不是他李世民的才人。
楊氏望著甘露殿鑿刻精緻的殿門,空洞洞的,喊出去的話沒有任何迴音。
她勾脣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曾經(jīng)美麗溫柔的雙目也變得空洞。幽深的眸子就像這永遠(yuǎn)望不到盡頭的宮殿廊道,她的青春,她的美麗,她的歡喜哀愁,她的一生!
都在這裡凋謝了……
西市開市的鐘聲傳來。
古老的笨鐘被敲擊著,一聲接一聲,透過那片烏泱,楊氏看到了街市繁華,人羣熙攘……
“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楊氏一字一頓的說著,眼裡已流不出淚,耳邊兒子的呼喊也變得久遠(yuǎn)……
是的!
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
眼淚無用,還淚給誰看?
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元吉,想起了最初相遇的日子,他們曾經(jīng)有段好時光。
她又想起了當(dāng)年那個英氣勃發(fā)的秦王,手握陌刀站立在太上皇身邊時的模樣。他曾因自己被丈夫虐待而仗義執(zhí)言;也曾在灞橋上對自己許下過“卿不負(fù)妾”的諾言……
可這一切都走遠(yuǎn)了!
自己能追逐著的永遠(yuǎn)只有他的背影,在他與長孫氏的琴瑟相合裡慢慢地嚥下一杯又一杯的苦酒。
酒盞已空,這場戲終是走到了盡頭。
楊曉然站在一旁,目光復(fù)雜地望著楊氏。
不可否認(rèn)。
當(dāng)楊氏說出李斯的辭世名言那一刻她心軟了。
這話裡有著太多的無可奈何,太多的苦澀!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她看向了不遠(yuǎn)處還在掙扎著的李明,孩童清澈的眼裡滿滿的哀傷以及怨毒。
她被這樣的目光驚懼著,心裡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籠出一小片陰影,輕顫著的蝶翼好似她此刻不算安寧的心靈。
也不知過了好久,就好似一個世紀(jì)那樣漫長,當(dāng)西市開市的鐘聲停止的時候,好似塵埃落定般,楊氏的聲音輕飄飄的傳來,“走吧……”
楊曉然抿著嘴,在朝臣們與丈夫的注視下,送著楊氏離開了甘露殿。
“聖上英明”的聲音響起,忽高忽低地傳出去好遠(yuǎn)……
以至於一直到了楊氏居住的宮殿還能聽見那些聲音。
屬於親王王妃的朝服被送了過來,攤在案幾上。楊氏望著那做工親自的朝服,自嘲一笑,道:“終於是塵歸塵,土歸土了……”
說著便拿起一起送來的那壺酒,看向楊曉然道:“太子妃可願與賤妾喝一杯?”
楊曉然席地而坐,面對著楊氏,道:“去做幾個小菜,再上壺酒來……”
說著便從楊氏手上拿過那壺酒,道:“這酒可以晚點(diǎn)喝……”
楊氏怔了下,隨即笑了起來,“我楊珪媚人盡可夫,爲(wèi)人所不齒,令家族蒙羞。到了臨頭,一人都未來相送,反而是你來送我。”
楊曉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淡淡道:“雖然你害了我的夫君,一直也不安省,可我敬佩你的勇氣。”
或許李世民早有安排,楊曉然才吩咐下去,立刻就有人端上了美酒和小菜。
楊氏望著那個裝在玻璃酒壺裡的殷紅,還有桌上的雁來蕈以及松茸,呆愣了好久,才低低道:“二郎……”
楊曉然撩起寬大的袖子,給楊氏斟上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上,輕聲呢喃道:“你也本沒錯……”
楊氏擦去了眼角的淚水,抿嘴冷笑,“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可真難得。”
頓了下又道:“我沒錯,那就是陛下與皇后錯了?”
楊曉然輕笑,“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跟我玩這些摳字眼的遊戲麼?“
說著便擡手喝掉了杯中酒,好看的櫻脣慢慢抿起,“你沒錯,陛下也沒錯,錯得只是這權(quán)利二字……”
見楊氏有些呆愣,楊曉然繼續(xù)道:“權(quán)利讓人迷失罷了……”
說完又是長長一嘆,道:“你若不是怨氣太深,太過執(zhí)著,又豈能看不出天子對你的恩情?不是天子不記你恩情,而是你期望太多了……”
楊氏笑了起來,“我要得真的多麼?”
楊曉然垂下眼,應(yīng)道:“你要得不多,但你忘了他是天子……”
楊氏怔了下,隨即端起酒杯,道:“也對。”
喝完了酒,她又拿起精緻的筷子夾了一片松茸,道:“到底還是有些恩情的。”
說完便把那片羊油烹製松茸放入口中。松茸特有的香氣在口舌彌散,這一刻,楊氏的心卻是平靜了下來。
她看向了佛龕上的佛祖,目光平淡。望了許久,才慢慢起身,吩咐道:“伺候本王妃沐浴更衣……”
宮人都不敢動,紛紛望向了楊曉然。
楊曉然使了個眼色,道:“伺候王妃上路吧。”
“是,太子妃。”
楊氏看了一眼楊曉然,只見她靜坐在那兒,清澈的眼裡看不到一絲情緒。抿嘴笑了起來,低聲道:“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果不愧是我大唐第一奇女子!這一仗,妾身輸?shù)眯姆诜 ?
頓了下,又勾脣笑道:“不過本王妃沒有輸……”
說著便轉(zhuǎn)身向後殿而去。
楊曉然默默地喝著酒,看著那羣宮人把朝服與毒酒拿進(jìn)去,上好的葡萄酒在嘴裡是這樣的酸澀。
就在這一刻,有一個生命就要逝去了……
側(cè)頭望向佛龕裡的佛祖,寶相莊嚴(yán)依舊;向下望著的眼睛慈悲依舊,只這樣默默俯視著衆(zhòng)生……
楊曉然回過頭,看著酒盞裡鮮紅的酒液,平靜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複雜。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夕陽斜下,玻璃酒壺中的酒也只剩下了最後一點(diǎn),後殿傳來了腳步聲。
“稟告太子妃,楊,不,齊王妃歿了……”
楊曉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最後一點(diǎn)酒倒在酒盞裡,轉(zhuǎn)身灑在地上,喃喃道:“命運(yùn)縱然對你無情,可卻也給了你幸運(yùn)……這杯酒敬你……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下輩子不要再與天家糾葛了……”
說完便將酒盞擲地。精美的酒盞應(yīng)聲而碎,寬大的袖袍如展翅的鳥兒一般展開,轉(zhuǎn)身,離去……
齊王妃被擡出了宮殿,就如她這十幾年的人生一般。
無人相送,無超度,王妃的朝服得體而華麗,華麗的朝珠鳳冠將她包裹著。終一死,依然難逃天家的糾.纏。那座關(guān)於她一生的豐碑刻錄著的仍是齊王妃的身份……
活著的時候籍籍無名,死了也如雲(yún)飄散。想逃避李元吉,可最終還是要與丈夫合葬。
楊曉然不知死去的楊氏是否在最後一刻也曾後悔過……
說著李斯的臨終辭世之言,可最後又宣告自己沒有輸……
不知是多少的苦難才能讓這個女人變得如此複雜,一句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或許亦不能道盡楊珪媚的一生。這個可憐又可恨的女子終於消失在了這個世上,大唐宮廷關(guān)於她一切的記憶都會慢慢淡薄,最後在時光的消逝下被磨滅的一點(diǎn)都不剩。
天子才人的名頭被消除,最終楊氏還只是楊氏,關(guān)於她的記載只是一個齊王死後的諡號:剌。
很快的,一道道旨意下來,已被追封爲(wèi)海陵君王的李元吉又追封爲(wèi)巢王,而他的妻子理所當(dāng)然的就成了巢剌王妃。而她與李世民的兒子也很快地被過繼到了李元吉名下,一切似乎都是那樣理所當(dāng)然,沒人發(fā)出一句疑問。
是的,不好問!
雖然事涉謀害儲君之罪,可天子的臉面,朝廷的臉面不能不顧,重重拿起,輕輕放下,楊氏身死是最好的結(jié)局。
彈冠相慶者不提,暗自傷感者也不用提。因爲(wèi)在這後宮最不需要的就是這些太過激烈的感情。
楊氏走了……
但還會有比她更加貌美的女子進(jìn)到這吃人的地方。
一波一波,一茬一茬,沒有盡頭……
貞觀十五年秋,巢王妃,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