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人,孺人!”
一個小黃門跑進船艙,看著把自己綁在艙內船柱上的孺人,哭喊道:“孺人,不好了,大王受傷了!”
“什麼?!”
臉色蒼白的寶珠只覺眼前一黑,“受,受傷了?”
衆人跑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寶珠身上的繩子解開。
寶珠顧不得身體的不適,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這一刻她內心紛亂極了,全身的力氣好似被抽乾了一般,手腳發軟,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爬上階梯,來到甲板上。
入目的場景讓她幾欲暈厥,被雨水海浪打得狼狽不堪的李佑與李愔正在哭泣,幾個醫正也在大哭。
她搖晃了幾下,定眼去瞧,卻見李泰胸口插了一根尖銳的木板子,一看便知是從船體某個地方被海浪打落飛過來直插李泰胸口。
血跡在胸口攤開,李泰幾乎已沒了什麼聲息。
“夫君!”
寶珠淒厲的聲音迴盪在甲板上,她撲上前,哆嗦著手從懷裡掏藥。可因過分的刺激,幾次都沒能掏出來。好不容易把瓷瓶掏出來,顫.抖著雙手打開,一股蓮子的清香飄散出來,讓在場人的精神都爲之一震。
這是用金蓮子萃取的精華,味道極濃,藥效極爲霸道。是出發前楊曉然交給寶珠的,就是爲了救命之用。
寶珠坐在甲板上,小心地把李泰的頭枕到自己頭上,掰開他的嘴把藥倒入。然後讓人解開衣裳,看著木板刺入的位置,眼淚不由地掉落。
就是在心口的位置,就算沒有直插.入心臟,可跟著楊曉然這多年的寶珠對人體構造並不陌生。再看李泰嘴裡不斷地冒出血水,便知肺葉受損,已是大羅神仙難救……
怎,怎麼會這樣?
李佑與李愔哭泣著,看著一言不發的寶珠,低下頭,想安慰,可一開口卻是讓哭聲更大。
“四哥……”
兩人低低地呼喚著……
海鳥尖叫著離開,失望鑄就的小島緩緩升起。
寶珠抱著李泰,顫.抖著手,摸著他的臉,見他緩緩睜開眼,渙散的眼裡聚出了光彩。
“豬,豬豬兒……”
李泰吃力地擡手去摸寶珠的臉,寶珠抓住他的手,哭泣道:“胖,胖子,你,你別說話了……”
“不,不……”
李泰看著胸口的木板子,眼裡閃過一絲不甘。
生命在流逝,他清楚的感覺到了。有些話不說就來不及了。
大唐的醫學雖進步了很多,隨行的醫生水平都不差,可這樣的情況卻已不是他們能應對的了。
一旦拔出木板,傷及動脈,只會讓人死得很快。
李泰的呼吸很急.促,好似潮汐,好似脆弱地隨時會死去一般。
一張口,便有大股血水從嘴裡涌出,“五,五弟,六,六弟……”
李泰大口地喘著氣,看著漸漸晴朗的遠方,一輪紅日越雲而出。
他喘息著,掙扎著,吃力地擡手指著遠方,“美,美,美洲……魏,魏王,李,李泰,太,太宗四,四子,尋,尋美,美洲……走,走下……”
手無力地垂下,萬物寂靜,唯有壓抑著的哭泣聲傳來。
寶珠閉上眼,抱著李泰,一邊搖著一邊低低唱道:
你呀你,是自在如風的少年
飛在天地間
比夢還遙遠。
往事一幕幕在寶珠眼前浮現,猥瑣的胖子,狂傲的魏王,抱著自己跑出東宮……
“你呀你,飛過了流轉的時間,歸來的時候,是否還有年少的容顏……”
一羣人泣不成聲,這首大唐常見的民謠此刻聽起來字字淒厲,字字酸楚,一些人終於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大王,大王,大王呀!”
“四哥,四哥,你這般走了讓我等如何跟大兄交待,四哥啊!!!”
寶珠雙目呆滯,好似渾然不聞衆人哭泣的聲音,依舊低低唱著。
“是否還有少年的容顏,啦啦啦啦啦啦啦……飛在天地間比夢還遙遠……啦啦啦啦啦……歸來的時候是否還有年少的容顏……胖子,胖子,胖子!哇!”
寶珠抱著李泰失聲痛哭。
海風吹來,鹹腥的海風吹散了空氣中的血腥味。
一個好望角讓他們損失了十來條船,全部是尋無可尋,消失在無涯的大海里。
一個親王在這裡死去,而面對他的則是死無葬身之所。
出海的人最終的歸處只有大海……
寶珠剪下李泰的一束頭髮,分成兩份,又剪下自己的一束頭髮,分別用紅繩捆成兩束。一個給李泰,一個給自己。
李泰的身體被裹著白布,所有船隻都聚集在這海面上,一字排開,跟隨出海的禮部官員沉聲道:“奏樂!鳴炮!送魏王!”
船上的拋石機上的震天雷引線被點燃,在空中劃著漂亮的弧線,“砰”得一聲巨響,落入海中,驚起水花四濺。
足足十八響過後,《將軍令》的禮樂響起。
明朗豪邁的樂曲飄蕩在海上。
這是寶珠的意思。
她的丈夫爲尋美洲而死,死得是那樣悲壯,他是爲了給後繼船隊信心爬上桅桿而意外死去!直到手上,手上的親王服還牢牢地抓在手裡……
這樣一個充滿信念的人不需要哀傷的悲歌。
一曲將軍令足慰平身!
一身白衣的寶珠看著丈夫被推上甲板,耳邊響起了大姑娘的話,她喃喃道:“茍利國家生死以,已因禍福避縐之?!”
停頓了一會兒,才大聲喊道:“夫君,未到美洲誓不回!”
“未到美洲誓不回!”
“未到美洲誓不回!”
山呼海嘯的聲音響起,每個船上的人都發出了怒吼。
跟著朝廷軍隊一起過好望角的張春銳也在怒吼著。雖然沒看到魏王爬上桅桿的英姿,可所有人都知道魏王是了激勵士氣才意外受傷而死。
他本可不用這樣,他是親王,若是老實地待在船艙裡一定不會有事。可他選擇了勇敢地站出來,無他,只因他是這個船隊的首領。
張春銳想象著那畫面,心神激盪,忽然一舉手,嘶聲大吼道:“送魏王!大唐必勝!”
突兀的聲音迴盪在大海上,像滴入了油鍋的水滴般,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響起。
“大唐必勝!”
“萬歲!”
“萬歲!
“必勝!”
人們怒吼著,狂叫著,以此來宣泄著心中的壓抑,悲傷以及恐懼。
海鳥盤旋,過了好望角的景色是如此美麗。而藍天的葬禮卻讓人如此難過。
李泰入了水,很快地消失在蔚藍色的海里。
李佑癱坐在甲板上,想起自己的哥哥都不能入土爲安,都不能回到家鄉,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悲傷的情緒感染著每一個人,寶珠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望著海面,腦子裡是空的。
只有李泰最後的話還在耳邊迴盪著。
眼淚慢慢地流下,她伸手擦了擦,可眼淚卻是流得更洶涌。不停地擦,不停地流,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愔慢慢走過來,低聲道:“嫂嫂,四,四哥是爲了,爲了我大唐,爲了,爲了我炎黃子孫而去……他致死,致死不忘美,美洲,我,我們不能放棄……”
他擦著眼淚,“不能放棄……”
這句話似在對自己說得一般。出海以來不是沒死過人,可唯獨這一次死得最多,還搭上了自己哥哥的命。
按照天子的旨意,四哥若有事便是五哥爲首;若是五哥有事便是他爲首;若他有事便是旗艦艦長爲首……
李愔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特別是他的親人!
這一刻他才發現,過去的小打小鬧算什麼?在這一望無際,兇險無比的大海上每一個親人朋友都是那樣的可愛,那樣地令人暖心。
經歷過死亡的考驗,心胸都會變得豁達起來,李泰雖去,可他的意志在,熱血豪邁的將軍令還在繼續,他們還得走下去。
“恩……”
寶珠擦了眼淚,握緊拳頭道:“我們一定要到達美洲,這是夫君的遺願!”
她說著便看向了遠方,道:“夫君,你未竟之志就由我來完成!”
說著便摸上了垂掛在脖子上的香包,裡面包裹著的正是她和李泰的頭髮。
“大兄,對不住,我沒能找到美洲,大兄,我好冷,大兄,弟弟對不住你,小時候總嫉妒你,大兄,我冷,我好冷。大兄,你要保重,逆天改命,好難,好難……”
“泰弟,泰弟,你去哪?你別走……泰弟!”
甘露殿內的李承乾猛地從**上坐起,雙目茫然地望著,“泰弟?”
“太子哥哥,你怎麼了?”
他一動楊曉然便被驚醒了,忙坐起來,呼喊道:“來人,快掌燈!”
值守的小黃門忙從外間進來,低著頭,點燃了蠟燭。
楊曉然這才發現李承乾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忙問道:“可是夢魘了?沒事的,沒事的,夢都反得……”
“香兒……”
李承乾忽然猛地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道:“我夢見泰弟了,他落海了,他說好冷,還說逆天改命好難,讓我保重……”
楊曉然拍著他的胸口道:“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事的,我在,我在這裡……夢都是反得,泰弟坐得船大,那多人護著,怎會有事?你一定是太擔心他了……”
“之前有船歸來,說要過好望角了,我這心裡擔心……不,不,香兒,泰弟一定是出事了,他說他好冷……快,召李淳風,讓他給泰弟卜一卦,還有,讓玄奘大師誦經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