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夫人猶疑的話音剛落,姬宮湦的臉色就驀地沉了下去,身上的肌肉瞬間變得有些僵硬,走路的步子因此而放緩了下來,落在了鄭夫人的身后。
這些細微的差別鄭夫人并沒有注意,她只是繼續(xù)說著剛才的那番話,她以為此刻姬宮湦對瓊臺殿的嗔怒正是自己落井下石的好機會,“說起來,我前一日從瓊臺殿回來便覺得有些難受,當時只以為是和褒姒起了爭執(zhí)、動了胎氣,因而沒太在意。現(xiàn)在想來,只怕我小產(chǎn)一事和瓊臺殿關(guān)系莫大。”
姬宮湦看著鄭夫人,已經(jīng)將剛才的那種尷尬的表情收拾了起來,緩慢的問道,“你不是都已經(jīng)抓到了桑珠問罪嗎,如今人都已經(jīng)斬了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那桑珠與褒姒一向交好,卻忽然之間反目成仇,此事本來就十分蹊蹺。”鄭夫人篤定地說道,將自己撇的一干二凈,她望著姬宮湦的語氣殷切,目光灼灼,等待著自己的夫君能夠給自己一個滿意的交代,可是她卻忘記了,他的夫君同時也是別的女人的夫君,他的夫君更加是整個大周朝的君主。
“你懷孕之后就變得多疑了起來,寡人還有幾份文書要看,你若是閑著無事就去后院里修剪修剪花花草草。”姬宮湦甩了甩自己長袍的袖子,不耐煩的說道,邁開步子朝著自己的書房走去,近一二日,各地的諸侯已經(jīng)啟程從各諸侯國趕往鎬京城參加祭天大典,這是每年唯一一次舉國朝議,所以無論是姬宮湦亦或是諸侯,都十分器重此事。
鄭夫人原地跺了跺腳,嗔怒的說道,“大王,小王子可是您的血脈,現(xiàn)在是有人要謀害王室,難道就要讓這件事情這么不清不楚下去嗎?”
姬宮湦斜睨了一眼鄭夫人,問道,“如果要徹查,要徹查到什么地步?為何桑珠寢宮會有麝香,這麝香經(jīng)何人之手交給了桑珠,又怎樣混入了華辰殿的香燭之中?桑珠死前為何沒有留下認罪狀,又為何身上有那么多傷口?此事寡人是否要一一核查,然后給夫人一個交代?”
鄭夫人的瞳孔瞬間放大了許多,驚恐的看著姬宮湦,她沒有想到他其實什么都知道,鄭夫人自以為自己玩的這些手腕都十分高明,卻不想若非姬宮湦的有意縱容,事情怎么可能進展的那么順利?這個案子塵埃落定,連一個問詢都沒有出現(xiàn)。
既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這個地步,鄭夫人便覺得也不能再讓褒姒繼續(xù)捏著自己的軟肋了,既然姬宮湦默認了她和褒姒的所作所為,此刻即便是坦誠出來,姬宮湦也絕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計較她們的所作所為了,更何況這次的小產(chǎn)事件,叫鄭夫人摸清了姬宮湦有多緊張自己的孩子,所以此刻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這聲音將姬宮湦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看著鄭夫人,想扶她起來,卻沒有動手,只是站在原地等著她開口。
鄭夫人咬著下唇抽泣了起來,“大王請恕罪。”
“你何罪之有?”姬宮湦看著鄭夫人問道。
“其實桑珠并沒有要謀害臣妾腹中之子,她也并不是群臣口中妖妃,這一切都是那褒姒指示臣妾,借臣妾怨恨桑珠之事欲斬草除根!”鄭夫人看著姬宮湦坦誠相告,但是她也不會想到對于此事褒姒供認不諱,并不覺得自己所作所為有什么可以隱瞞,真正值得隱瞞的那部分便是鄭司徒與自己的肌膚之親,只怕是鄭夫人再怨恨褒姒也決計不會將此事和盤托出。
“哦?”姬宮湦看著鄭夫人長長的發(fā)出了一聲疑問,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過往對宮中這一個個女人的評價都有些不對,便繼續(xù)裝傻充愣的說道,“桑珠的肩膀不是明明就有一個胎記的嗎?夫人此話怎講?”
“是褒姒教臣妾,用燒熱的火鉗燙傷桑珠的肌膚,必定會留下紅色的印記,以此來冒充胎記,屆時不會有人深究此事,褒姒也就可以蒙混過關(guān)了,”鄭夫人說道,“真正的妖妃乃是褒姒,真正要害臣妾腹中胎兒的也是褒姒!只怪臣妾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會著了她的道,若非我恨桑珠入骨,便也不會讓她利用!”她說著冤屈的大哭了起來,楚楚動人而十分可憐。
“如此說來,寡人便應當將褒姒捉來,送去審問?”姬宮湦問道,想看看鄭夫人到底要做什么?
鄭夫人搖了搖頭,“沒用的,大王!褒姒早就用匕首桶在了自己胎記的位置上,如今……只怕是什么都證明不了了。”
姬宮湦只覺得腦海中猛然陷入一片漆黑,他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幾乎要站立不住的朝后退了一步,壓低了嗓音問道,“你剛才說什么?”
“臣妾說,那褒姒為了將胎記除去,用匕首捅了自己右肩一刀。”鄭夫人說道,看著姬宮湦的臉色,心中隱隱不安了起來,如此說來的話總算是可以為鄭伯友脫罪了,到頭來,褒姒也不能再拿此事來威脅自己了。
只是鄭夫人沒有想到,自己被自己這番編造的謊言點醒,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小產(chǎn)可能真的和褒姒有關(guān),她一開始就是打算一箭雙雕,而不是單單的除掉桑珠而已,她越想越覺得這一潭水太深,竟然看不見底了。此刻若是褒姒不死,那么他日必是自己命喪黃泉,如今她已經(jīng)將話說道了這個份兒上,褒姒絕對不會再容忍她活在這個世上了。
而姬宮湦卻覺得自己有些發(fā)懵。
鄭夫人自小嬌生慣養(yǎng),拿匕首在自己的身體上戳一個洞出來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但是姬宮湦再清楚不過了,如果照顧的稍有差池,則有可能要了一個人的命。
“廿七來過幾日了?”姬宮湦忽然緊張地開口問道,開始掐算著最后一次見到褒姒的時間,他希望一切還不算太遲。
鄭夫人抬起頭不解的看著姬宮湦,而侍立在不遠處的悉人則立刻走了過來,從姬宮湦如此緊張的口氣中,他已經(jīng)看出了瓊臺殿這次危險的轉(zhuǎn)機,便進言道,“回稟大王,廿七來過十余日了。”
“十余日,”姬宮湦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日他去瓊臺殿,褒姒就已經(jīng)身受重傷了,而他因為被鄭夫人腹中之子所困,處在憤怒的奇點上竟然一點沒有察覺,她已經(jīng)纖弱到搖搖欲墜了,他卻還能狠得下心腸給她的臉上重重的打下那個耳光。
“啟稟大王,廿七姑娘有句話讓我轉(zhuǎn)達給大王。”悉人躬身說道,覺得時機似乎已經(jīng)核實了,姬宮湦將目光投給了悉人,示意他盡管開口說。
悉人這才緩緩說道,“廿七臨走前交代道,明年今日,請大王為娘娘準備一束白色菊花。”
鄭夫面色煞白,不停地搖頭,似乎不能相信自己耳中所聽到的這些,待她再抬眼,姬宮湦朝著門外走去了,她急急起身想去拉住他,告訴他這一切不過是褒姒博取同情的伎倆罷了,只是他走的太快,像是一陣疾風,轉(zhuǎn)眼之間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串命令的尾音,“宣太醫(yī)院所有醫(yī)官!立刻去瓊臺殿。”
艷陽高照的午時,天朗氣清。
瓊臺殿內(nèi)卻陰風惻惻,像是某種鬼魅的陰灰色調(diào)。大殿之上時不時吹過的穿堂風還有些寒意,讓人覺得不安。這里十分安靜,就像是一個被置放了千年的古屋,早已被世間所遺忘。
這股寒意從大殿之上深深的沁入了姬宮湦的骨髓,心就像是被人抓住,連生死都無法控制的那般感覺。他整個人都頓住了,在門檻上將腿抬起,就再也落不下去了,許久之后才猛的朝著寢宮的方向沖去。
挨了板子的廿七正跪在褒姒的床前,捧著褒姒的胳膊撫在自己的臉頰之上,她已經(jīng)不打算再做掙扎,主仆倆能夠共赴黃泉也算是這一世的緣分了,廿七的眼淚滴落在白布上,印開了一圈圈水漬。
聽見寢宮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廿七猛的抬起了頭看見是姬宮湦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大王?”她眼眶里的淚水再也難以抑制的掉落了下來,心中被揪住的那團不安如同得到了某種釋放。
“怎么會這樣?”姬宮湦搖著頭希望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個夢境。
“娘娘她……”廿七的話堵到了嗓子,怎么也說不出來,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說,這件事情又要從何說起,更加沒有時間一一對姬宮湦解釋,她唯有拉住姬宮湦的胳膊,央求著說道,“大王,您一定要救救娘娘,她這樣下去會死的!”她說著哭了出來,跪在姬宮湦的面前嚎啕大哭,剛剛被杖責的疼痛與怨恨早就已經(jīng)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只要能有一個人救救自家主子,便是叫廿七做牛做馬,她也愿意。
“大王,”悉人進來在姬宮湦的身邊說道,“幾位太醫(yī)院的醫(yī)官都來了,在門外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