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四年,道君皇帝因方臘一事頗悔用兵,但趙良嗣等人堅持說平燕易如反掌,在宰相王黼等人利勸善誘下,趙佶終于再次決意北伐。王黼于三省之中特設經撫房,專治邊務,竟把北伐事宜獨立于樞密院之外。又括天下丁夫,計口出算,得錢六千二百萬緡以充軍用。一時間燕云未得,而國內浮怨已起。
但道君皇帝和童貫哪管這些?該享樂的繼續享樂,要立功的趕緊立功。剛好北遼政權派遣使者來告即位,又底氣不足地表明愿意“免除歲幣”,宋廷太宰少宰,樞密宣撫都認為遼人可欺,于是進兵的決心更為堅定,以兩個不通軍事政務、北國詳情的權臣童貫、蔡攸(蔡京之子)為正副宣撫使,引兵十五萬北上巡邊。入宮辭駕之日,童貫在趙佶面前大言炎炎,將燕云十六州說成唾手可得之物,而趙佶亦覺理所當然,同時指點了童貫一些軍國大計云云。
楊應麒在塘沽聽說童貫將至雄州,便派鄧肅為使者,運了兩萬石糧草前去犒軍。楊應麒有意窺探大宋軍勢以定謀略,所以也扮成隨使商人前往。鄧肅見歐陽適竟然全無攔阻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勸。
運糧道路是先從界河逆水而上,跟著轉入清河,過保定軍直達雄州城附近的碼頭。清河在大宋境內,北面有白溝河作為屏障。界河卻是遼、宋的邊界。但這幾個月來漢部的船廠運了好多適合江面作戰的小戰船來,時時在界河上巡弋,蕭干縱馬來干涉過幾次卻都討不了好去,派使者到滄州責問李應古,李應古卻以“彼非我大宋軍民”推諉,到后來蕭干無法,只得放棄界河水面,只在岸上防范。
漢部兵船在江心游弋護航,運糧船只則靠南岸行走。轉入清河后漢部的兵船便不再跟去,以恪守兵馬不入宋境的約定。
這是鄧肅第一次以漢部官員的身份回宋境辦事,所以對此行十分看重,連穿什么衣服都做了一番思量。
漢部官員在楊應麒的影響下本來都不怎么計較穿著,舉止隨心,但宋籍士子多了以后,不少人見辦公官吏服飾雜亂,政廳有如市集,太不像樣。在他們的呼吁下,漢部文官系統才開始出現正式的官服。按照李階等人的設想,最好是把宋朝的官服照搬過來,但楊應麒卻嫌那些官服太不方便,雙方討價還價了好幾個會合,最后采納了管寧學舍一個學生的設計,制作了三套大方得體的官服:第一套是正式的禮服,只在特殊的場合才穿著,長袖長袍,觀履皆備,極為隆重;第二套是胡俗便服;第三套是漢俗便服。鄧肅此時穿的正是漢俗便服,雖叫“便服”,其實款式也頗為正式,而且風格類于大宋官服,所以雄州守臣和銑一見之下便感奇怪:眼前這個“大金”來的使者,從頭到腳實在看不出半點胡人味道。
和銑的這眼光讓鄧肅頗不舒服。雖然他對漢部已產生了相當的認同感,但在他內心深處,仍認為大宋士子于北國為臣是不得已的事情。在遼南軍中時這種感覺還不怎么明顯,此刻一與大宋官員交接,這種情緒馬上涌了上來。所以當和銑委婉打探他的籍貫學源時鄧肅的第一反應就是含糊帶過,兩三句話便把話題帶到糧草上面。
和銑也算是個有為國之心的書生,對糧草的興趣比打聽鄧肅來歷濃厚得多。本來他是不贊成北伐的,但運糧的事童貫派人打過招呼,要他好生接待漢部使者。而且友邦在戰前無條件贈糧無論如何也算是件好事,甚至可以視為一種吉兆。當下和銑便在鄧肅的帶領下親自來到清河的碼頭邊,看著一袋袋的糧草運將上來,心中高興,大贊歐陽將軍守諾,又問:“這些糧草有十萬石么?”
鄧肅道:“敝邦去年年成不好,兼且海路遙遠,十萬石糧草一時難以畢集。因此打算分五次送來,這是第一批兩萬石。”
和銑哦了一聲,頗為失望,隨即想起人家畢竟是無條件來送東西的,而且年成不好、海路遙遠也似乎都是實情,不好拿冷眼給人家看。
鄧肅又道:“這十萬石糧草是歐陽將軍給童太師的私贈,所以這次下官到來,一是與和大人交割糧草入倉,二是要面見童太師。這第一件事已經完畢,第二件事卻還得請和大人促成。”
和銑道:“朝廷先鋒兵馬雖到,但童太師的虎駕怕要幾日后才能到達雄州。”
鄧肅道:“既如此,能否請和大人安排一下,讓下官于城中等候?”
和銑見鄧肅的隨從不過十余人,手卻往運糧的民夫一指說道:“鄧大人留下可以,只是這些運糧的兵丁……”
鄧肅一聽笑道:“這些哪里是兵丁?這只是我們從滄州招徠的民夫,說來都是大宋的子民。此次下官前來,隨行的都是文官,并無兵將。”
和銑聽了稍覺奇怪,說道:“我看他們衣物整齊,行走進退均有法度,還以為他們是貴國的廂軍呢。”
原來漢部在塘沽立定腳跟以后,為因應各方面需要而有步驟地招募民夫。華夏土地經過百多年的生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所以漢部一立出招募牌子便有無數流民涌了過來。但漢部對于這些流民也不是來了就要,而是挑選其中質樸強壯者,發給衣物、餉糧,又由漢部的工兵進行培訓,培訓完了以后分成隊伍,每個民夫隊伍都由漢部的老工兵作為正副隊長帶領。短短幾個月間,這批宋籍農民已經成為塘沽建設、助防、運輸、治安等事務不可缺乏的力量。由于吃得飽,穿得暖,加上訓練得宜,所以這些人和大宋的廂兵相比不但衣甲鮮明,而且絕無廂兵身上的憊懶氣息。甚至就是和大宋的禁軍相比也更精神些。
正因為這些民夫具備以上特征,所以才會讓和銑有所誤會。實際上他聽了鄧肅的話也并不深信,若有意若無意地走近幾個民夫休息的地方,聽見他們用以交談的都是河北地區的漢兒土話,這才信了幾分,卻仍道:“北伐大軍將至,雄州已成要地。這些民夫運糧之責已完,留在這里,一來人多口雜,恐生是非,二來也沒有必要,不如……”
鄧肅道:“和大人放心,等他們干完了活,我就命他們回去。”
和銑這才釋疑,安排他們一行入住雄州城內。
入城后鄧肅見楊應麒的眼光四處游走,低聲問他在找什么,楊應麒嘆道:“不是在找什么,只是故地重游,想看看有什么變化。”
鄧肅怔了一下道:“故地?啊!我忘了七……七哥兒你來過的。”隨即想起當初漢部被拒對楊應麒來說可不是什么好的回憶,便不再提,轉了個話題道:“七哥兒看這位和銑如何?”
楊應麒笑道:“地是故地,人是故人!只不過這些年沒見,他好像升官了。唉,他大概已經不記得了我。但要是二哥來,他一定記得!”軍伍行走,不可能十五萬人同時出發、同時到達。童貫雖然未到,但先頭部隊早已進入雄州境內,有在城外安營,有的在城內駐扎。
從清河到雄州城內,短短的幾里路程中往來兵丁甚多。楊應麒舉目望去,但見番漢摻雜,竟比漢部兵馬還不像中原軍隊。為何會這樣?原來宋廷此次興兵,多用秦晉兩地兵員,其中有不少是大宋境內的少數民族。就算這樣,軍隊中漢人兵員也遠比少數民族為多,可是由于許多兵丁是臨時征集而來,少經訓練,舉止之間像個邊荒農民遠多過一個戰士,言行憊懶散漫,和楊應麒印象中“中原軍隊紀律較好、舉止較文明”的印象大相徑庭!因其蠻野,所以氣質便和他心目中的蠻夷有相類處。
楊應麒再細心觀察他們的衣甲兵器,越看越覺窩心。大宋兵制與女真不同:女真之兵都是自備兵器衣甲,大宋軍隊的裝備卻是由朝廷提供。自澶淵之盟以后,宋遼邊疆和平已久,所以武備日漸荒廢。熙寧一朝曾力圖振作,一時間兵器犀利,武備大興。但蔡京當權以后又廢弛下來,朝廷的稅賦都用于建道觀、起園林、聚奇寶、搜花石,兵府甲庫里面的東西幾十年間竟然都沒更換過,這次貿然興兵,事前也沒經過詳密的籌劃,只是將十幾萬人拉起來,再將兵府甲庫里的東西發下去。甚至發放物資的官吏也是馬虎了事。楊應麒見一些高個子穿著露肚臍的短甲,一些矮子卻批著及膝的長袍!心道:“穿成這樣,走路都不方便,還打什么仗?”又掃了幾眼他們的兵器配備,鈍的刀,銹的刃,腐爛的柄鞘,缺角的鞍韉!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這些人就是和我們剛剛招募來的民夫打,只怕也打不過!”
忽然前方一聲“救命”打破了楊應麒的冥思,他回過神來,只見一群軍士逐著一個蓬頭亂發的女子朝這邊而來。那女子一臉的驚惶,那些軍士卻是滿面的淫笑。那女人邊叫救命邊逃,那些軍士卻貓捉老鼠般不慌不忙,似乎吃定了她。周圍有不少兵將看見這場面都駐足觀看,卻沒人出頭。
鄧肅怒道:“光天化日之下,這些人竟敢行此傷風敗俗之事!大宋沒有王法了么?”
那女子正孤苦無援,聽見這句話稍覺振作,又見鄧肅一行的打扮似乎是官爺,連忙跑了過來乞求庇護。
護送鄧肅進城的雄州文吏勸鄧肅道:“貴使,這里是大宋,不是貴國。這些事情,你還是少理為是。”
那女子本來正跪在地下求援訴苦,聽見這話身子忍不住后傾。鄧肅聽到這句勸告也是猶豫了一下,怕因這些枝節誤了大事,回頭看了楊應麒一眼,楊應麒低聲哼道:“良心!”
鄧肅一震,心中叫了聲慚愧,對那文吏道:“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得!大宋哪條律令軍規允許軍士在大街上為非作歹了?”
那女子聽了大喜,那文吏卻苦笑道:“貴使太憨直了!本國的事情,你哪里知道?”
他還沒說完,那些追逐而來的軍士已經跑到跟前,為首那人約四十多歲年紀,滿臉的橫肉,指著鄧肅叫道:“什么東西!敢管爺爺的事!來啊!拿下!”
他身后的嘍啰就要上前,那雄州文吏忙攔住道:“不可!這幾位是童太師的貴客!”
那些嘍啰聽到“童太師”三個字連忙住手,為首那人卻仍傲然道:“我爺爺的貴客?本少爺怎不知道?”
那文吏一聽驚道:“原來是童萬寶童少爺!”
鄧肅聽得一怔,楊應麒卻忍不住笑道:“爺爺?童貫好像沒那么老吧?怎么會有你這么大的孫子?”
那童萬寶喝道:“大膽!我爺爺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那文吏一聽忙道:“童爺息怒,這幾位是外邦人士,不知中原禮儀,還請見諒。”
“外邦人士?”童萬寶看了鄧肅等一眼說:“遼人?”
那文吏道:“不不,是金國的上使。”
鄧肅糾正道:“是漢部靖海將軍的使者。”
那文吏可搞不明白這些,只是應道:“是是。”對童萬寶說:“這次鄧大人為使,是要面見童太師的。大家本是一家人,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場誤會。要是鬧大了,將來童太師面前怕不好看。還請童爺大人大量,不要計較了。”
童萬寶似乎也知道一些事情,說道:“是東海那個歐陽將軍的人么?嘿!我也聽爺爺提起過,說是來給爺爺送大禮的。既然是爺爺的貴賓,那我就從輕發落。讓他們把那女子交出來,這事就算了吧。”
那文吏又湊到鄧肅這邊來陪笑道:“鄧大人看如何?”
鄧肅還未說話,楊應麒問那女子道:“你是這姓童的家奴?”
那女子慌忙搖頭。
楊應麒又問:“那是他家的姬妾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哭訴起來“奴家并不認得這位……童爺,只是剛才在市集賣刺繡,忽然這幾位爺圍了過來,然后……”說著又哭。
鄧肅喝道:“如此說來,便是強搶民女了!”
童萬寶怒道:“強搶民女又怎么樣?我們姓童的,別說民女,就是官女,搶了又怎么地?我爺爺馬上就要封王了!到時爺爺我便是王子王孫!這些女人能得爺爺我的臨幸,那是她們的福分。”
鄧肅聽他爺爺來爺爺去,怒火中燒,手按佩劍竟是顫抖不能自已。楊應麒見他如此大失分寸,頗為奇怪:“這事雖令人義憤,但志宏不是量淺不能忍的人,怎么會如此過分激動?”
楊應麒卻不知道他如此激動由來有因。要是鄧肅在漢部境內見到這樣的事情,多半能平靜處理。但這次是出境后首次回到大宋,對他來說,這片土地乃是他的故國,在這里他內心深處實以主人自居,而視楊應麒等為客。他多希望大宋展現在楊應麒眼中的是一個富強而文明的形象,但現實卻完全相反!當此末世,就是首都汴梁的民間秩序也已不能和津門、遼口相比,何況這即將成為童太監作威作福之所的邊陲之地?這種心理落差戳破的其實正是鄧肅內心不愿承認的一種自欺!對于這種自欺的剝離陳正匯也曾有過,不過當時他是自己獨個兒漸進自省,不像鄧肅這樣,一入宋境就在楊應麒面前遇上這等丑事!但這些只是他內心隱秘處的波瀾起伏,就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了,別人卻如何能理解?
那文吏見鄧肅臉色不善,暗叫糟糕,楊應麒扯了一下鄧肅的衣袖道:“鄧大人!您受歐陽將軍所托,凡事謹慎。”
鄧肅畢竟不是莽夫,醒悟過來,手脫劍柄,心念一轉,已有主意,說道:“下官雖在境外為官,但見胡人也知禮儀廉恥!何況大宋!童太師位極人臣,更當自律!這位童官爺,你此刻在雄州的作為,童太師知道么?在外部使者面前強搶豪奪,不知在大宋算不算有失國體?若童太師聽說了這件事情,不知會如何處置?”
那童萬寶被鄧肅幾句話擠兌得狼狽不堪,既不敢恃強奪人,又不愿就此離去。他那幾個不知好歹的手下看見竟然慫恿道:“童爺!理他們干什么!咱們就把這小娘子拿回府去,看他們敢怎么樣!”
要鄧肅等是本國士人,也許童萬寶早就下令亂來了。但他們畢竟是童貫的貴賓,心中存了忌憚,雖然被嘍啰們慫恿得心動,幾次想動手,卻每每懸崖勒馬,猶豫不前。忽然幾員騎士擁著一輛馬車走近,其中一個二十不到的少年騎士上前來問:“前面什么事情?你們為何在此堵塞道路?”
童萬寶正愁沒臺階下,聽見這話跳了起來,指著那騎士罵道:“你什么東西!敢來管你童爺爺的事情!來啊,給我把他扯下來打!”這招叫轉移焦點,要借著教訓這幾個不知好歹的路人來挽回自己的面子,卻是古人一千多年前便會了的招數。
那群痞子軍丁一聽都擁了上去扯打,那少年騎士無緣無故挨打,一時愣了,一邊勒馬躲避一邊大叫道:“你們干什么?你們干什么?”
鄧肅看了一眼楊應麒,楊應麒低聲笑道:“這駕馬車周圍的人個個精神抖擻,只怕不是個好惹的人!看熱鬧吧。”
果然馬車旁沖出一個身穿便裝的青年來,手揮馬鞭就朝那群痞子軍定抽去!他下手又準又狠又重,啪啪啪啪十幾聲連響,竟抽得那群烏合之眾四散逃命,跑回童萬寶背后躲避。
童萬寶見這青年這般武藝心里有些吃驚,卻仍死撐叫道:“你們是什么人?膽敢惹我們童家!”
那青年騎士聽見這話一怔道:“童家?”
童萬寶得意洋洋道:“不錯!童太師就是老子的爺爺,識趣的趕緊下馬,磕頭認錯,那老子還可以饒你們不死。”
那青年微微皺眉,這時馬車已駛近,內里一個厚重沉穩的聲音問道:“彥崇,是什么人鬧事?”
那青年彥崇道:“好像是童某人的干孫。”
車內人道:“彥崧,問清楚是什么事情。”
那少年彥崧下了馬,上前問道:“這里有地方官員么?”
雄州那文吏也看出對方來頭不小,應了一聲。那少年彥崧問他發生何事,那文吏委婉回答,幾方面都不得罪,但不免把童萬寶的惡跡隱了。鄧肅在旁看不慣,一見那文吏不敢說的地方便朗聲直言,中間不免摻雜那女子的哭聲,楊應麒的冷笑,以及童萬寶一黨的喝罵。好容易把事情分說清楚,車內人道:“原來是外邦貴使來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頓了頓道:“這位童萬寶身上有軍職?”
童萬寶昂然道:“不錯。”
車內人道:“強搶民女,已是目無軍紀。何況是在外賓面前?大失國體!彥崧,依本朝軍律,在職軍士強搶民女當定何罪?”
那少年道:“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