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危思良將。
宋廷在大廈將崩之際,終于想起了種師道,于宣和七年年底重新起用,命他以河東、河北路制置使身份征調兵糧。
種師道這時己七十五歲,既老且病,又被朝廷晾了多時,但一聞國家有難,他竟毫不遲疑,全然不管侄子種A的勸告扶病上路。童貫在太原擁數萬之師,一聽金兵將來就聞風而逃;此時種師道手下只有兩三于員臨時召集的兵勇卻毅然出征。
在前往汴梁的路上,他遇上正要回陜西的姚平仲軍,種師道當即以兩河制置使的身份征調了這支部隊,合為七千人東行勤王。這支人馬一開始走得并不快,因為在種師道心中金軍要克中山、破鎮定、渡黃河,沒有一兩個月的苦戰是不可能的,他正好利用行軍的這段時間整軍。但他沒料到兩河邊防會垮得這么快,更沒料到宗望竟敢兵行險著,繞開堅城直逼汴梁。當他于正月八日到達洛陽時,金兵早己兵臨汴梁城下。種師道聞訊這才大吃一驚,忙下令;急行
姚平仲道:“如今敵勢方銳,我軍兵少,而勤王之師未聚,不如且駐祀水以謀萬全。”
種師道臥在車中,嘆道:“正因勤王之師未聚,所以要急!我軍兵少,若猶疑不進,被金人窺破我虛實,形見情露,便到了金軍面前也只能自取其辱!為今之計莫若鼓行而前,使金人不能測我虛實。且汴梁軍民知我將來,士氣必振!都城兵馬不少,糧草充足,只要士氣振作,必能堅守!”又道:“我老病,不能急行。三千騎兵盡付汝為先鋒!望將軍莫折了我西兵的威風!”
姚平仲昂然道:“斷不辱命!”
當下姚平仲引騎兵三千人直奔汴梁,沿途揭榜虛言種少保率西兵百萬前來勤王。宗望果然疑懼,引兵稍卻。
汴梁城內百姓軍官聽說種師道來無不額手加慶道:“種少保來了!我們可有救了!”
曹廣弼聽說種師道來,對鄧肅道:“汴梁無妨了。”
趙桓在宮中也歡喜無限,傳旨開安上門,命李綱前往迎勞。
種師道坐在馬車中傾聽外面滿城軍民的歡呼聲,對種洌道:“士氣己振,京師無憂矣。”聽說執政李綱來,慌忙扶著侄子的手顫巍巍走下車來。
李綱迎上,宣皇帝慰勞之意,種師道嘆道:“師道料敵不明,這番可來得遲了。幸有李右丞主持大局,方保得京師無礙。”
李綱連忙謙遜,看出種師道身上有病,眼下這個看起來隨時會散架的老人可是大宋軍心的支柱,萬萬馬虎不得,忙請他上車,引他入宮面圣。
到了宮門前,太宰李邦彥等來迎,寒暄兩句以后李邦彥便小聲道:“種少保,眼下朝廷與大金和議己成,圣上己下手敕,言戰者罪!待會面圣之際,萬萬不可言戰,以免有違圣心。”
種師道冷笑道:“不戰不戰,但愿李太宰能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女真割地賠款、稱臣退兵,那便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
李邦彥臉色大變,懨懨而退。
內侍引種師道入見,趙桓在龍椅上望下去,仔細打量這個被大伙兒倚為救星的種少保,見他己經老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不知怎么的竟能逼退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兵,心中暗暗納罕,金口開啟,命免禮賜坐,跟著又問兵機。
種師道道:“陛下,這女真豪酋不知兵法!中山、真定未下便繞道直逼我根本之地!此乃險招,出手不能致敵死地則必受禍殃!古往今來,絕無孤軍深入敵境而能善歸者!”
趙桓聽得有些愣,問道:“卿家的意思是……”
種師道道:“自古胡人難敵者,在于騎兵來往飄忽,不能捉摸。如今女真竟敢渡河而來,陳兵城下,那是天裹其足,自取死路!上上之計,莫若且虛與委蛇,待勤王之師大聚,便命四起圍攻,縱不能叫這數萬胡馬死盡死絕,也要他女真一族元氣大傷。”
趙桓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什……什么?還……還要打?”
種師道道:“是!有此城下之勝,金兵西路必然恐懼退卻,太原之圍不戰自解。我軍乘勝追擊,便燕云亦可復得!此乃一勞永逸之計,還請圣上明斷。”
陳邦彥在一旁高叫道:“種少保,這女真人何其兇狠你知道不?竟敢在這里開口大言!”
種師道斥道:“胡人兇狠,我大宋軍士便不能戰么?而且如今我軍己數倍于彼,且有地利之便,縱然野戰不勝,拖也能把他們拖死。”
“拖?”趙桓驚道:“那要打多久啊?”
種師道道:“入宮路上,己從李右丞處聞知京師有積糧四十萬擔,有此軍糧,足以久戰!”
趙桓道:“卿家的意思,是說我們一定能贏?”
種師道道:“金人蠻勇善戰,與之接鋒,或有不利,但金人兵少,定然吃不下我。他吃我不下,若要就此退去,又怕我掩他后路,勢必陷入進退兩難的絕境!只要磨得他一日,他的力量便減一分,我軍勝算便多一分。只需朝廷與兵將一心,最后得勝者必是我軍。”
種師道的意思其實己十分明顯,那就是要以兵馬數量上的優勢來抵消金軍的銳氣,讓宋軍本土作戰的優勢得以發揮,這種策略和蕭鐵奴的“換子”思維己是十分接近,若是這個策略讓蕭鐵奴來說肯定會講得更加直接,那就是以士兵作為炮灰來換取最后的勝利。
不過,這個策略要順利推行還得有兩個條件,一是軍中必須有一個有能力完成這一軍事布局的帥才,二是朝中必須有一個有勇氣堅持下去的領袖!當初遼口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同時擁有了完顏虎和楊開遠,津門能讓宗望不敢輕視是因為楊應麒和曹廣弼同時在城中。而現在汴梁卻沒有這個條件:種師道或有這個能力,趙桓卻絕沒有這個勇氣!當他聽說還要打苦仗一一而且還是一場可能失敗的仗,哪里還敢答應?慌忙打斷種師道的話頭道:“種卿家!此事萬萬不可!”
種師道愕道:“這是為何?”
趙桓道:“如今我們與金人己訂下合約。如果出爾反爾,豈不失信于天下?”
種師道諫道:“城下之盟,如何作得準?便是要和,也需是用兵馬打下來的和約才有保證。”
趙桓一聽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總之和議是聯許下的,若然反悔,卿家將置聯于何地?”
這話可說的有些重了,種師道一聽連忙請罪,但仍道:“縱然議和,和約也需重新談過。三鎮尤不可割!保州乃宣祖(宋太祖的爺爺)墳墓所在,一旦割去,子孫何以自安?”
趙桓見種師道退讓,略感安心之余腰桿也挺直了幾分,說道:“和戰之議自有宰相議定,此事無須再多言!”言語間竟是不容反對!
若是楊應麒在此,心中既認定了戰和利害,定要設計逼得主子不得不從;若是蕭鐵奴與種師道易地而處,恐怕立即便要想辦法奪了兵權逼皇帝親征。但種師道卻深知宋廷不許武將議政的家法,當下只是低了頭,臉頰抽搐良久,這才沉聲道:“老臣以軍旅之事事陛下,余者非所敢知也。”
趙桓和種師道注定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但眼下軍情尚危,汴梁的安全還需要倚靠這個老將,所以趙桓仍命種師道為同知樞密院事,領京畿、河北、河東宣撫使,統領四方勤王兵將及親征行營司前后軍。又賜肩輿一頂,許種師道乘轎出入宮殿,入朝免拜。
種師道謝了恩,出得宮來,與李綱商議了一會軍事,李綱雖為良臣,但戰事畢竟不是他的專長,說了一會便推薦曹廣弼來共議軍務。
“曹廣弼!”種師道驚道:“漢部的二將軍?他此刻也在城中么?”
李綱道:“不錯。”將曹廣弼來汴的事情簡略說了。
種師道沉吟半晌道:“這位曹先生深知北兵虛實,非同小可。我等且布置下守戰事略,晚間再請右丞引見。”
種師道乃宋夏戰爭中歷練出來的經年老將,此時建炎名將均尚未大成,所以單論戰略防守能力當世無人能出其右。這一番布置下去,看得李綱暗暗佩服。
當晚曹廣弼未到,林翼倒先來了——他在大宋公開的身份是種彥崧的參軍,所以種洌也以自家人待他,引他入見。
林翼對這位老將本來就十分尊重,見面后以家人之禮叩拜行禮,并陳種彥崧希望南下會師之請。
種師道道:“不妥!如今京城勤王之師己聚,且將陸續前來,不差他那兩三千人。你回書讓他在北邊好生經營,以備將來。”
林翼叩頭稱是,也不多說什么。不久李綱和曹廣弼到了,種師道命種洌代自己出迎。李綱曹廣弼就要叩拜,種師道伸手扶住道:“將朽之軀,不敢受此大禮。”瞇著眼睛將曹廣弼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道:“伐燕時與曹先生緣鏗一面,甚是遺憾。”
李綱奇道:“伐燕?”
種師道道:“在我朝伐燕之前,漢部便己取了塘沽。當時漢部步騎以八百人破遼人數千兵馬,威震一時。可惜我朝北伐時塘沽己換了守將,否則或可一晤。”
曹廣弼道:“漢部取塘沽為權宜之計,本待大事一定便歸還大宋,誰知卻起了這事。如今塘沽有我四弟鎮守,宗望雖然裊雄,亦不敢輕易侵犯。”
李綱嘆道:“原來如此。”心道:“他漢部幾個將軍聽來個個了得,可惜不能為我朝廷出力!”卻不知這些人起初并不是不愿為大宋出力,而是報國無門。其實何止他們,此時大宋境內多少英才也均如此。
種師道問曹廣弼道:“曹先生來歸,時日己不短。我有意奏請圣上,表先生為將,領兵抗金,如何?”
曹廣弼欣然道:“若能領兵上戰場與金寇廝殺,誠所愿也。不過有一事需事先言明。”
種師道和李綱便問何事,曹廣弼道:“我此來非為富貴官祿,乃為故國安危。如今國難當前,朝廷若有委任我自當傾盡全力,不敢惜身。但若有幸驅金寇于境外,危機一過,我當封冠掛印,仍歸漢部去。”
種師道和李綱對視一眼,李綱道:“廣弼兄,漢部雖為中華之余輝,但畢竟僻處海外。兄若能仕于朝廷,為國家出力,屆時光宗耀祖,豈不遠勝子回漢部去?再說廣弼兄棄了漢部之官歸宋,漢部中人未必能諒解兄之高節。”最后一句話說得十分客氣,但意思卻很明顯:你便回去,恐怕漢部也未必還能接納你。
曹廣弼嘆道:“我這次來事先曾和大哥說過,大哥當時便道:‘去便去,但大宋的事情若緩了下來,不要忘了結義之情!’東海雖偏僻,但結義之情不敢忘。更何況我大哥為了阻萬五女真南侵,如今還在宗望手中!汴梁之事急,兄長之事緩,所以廣弼先來大宋。但此間若得善了,我自當回津門去籌謀救回兄長。至于說漢部中人不能諒解我的苦心,嘿,伯紀兄,你可把我漢部士民看得低了!曹廣弼此次來,不是孤身逞英雄來著!廣弼的背后,實有萬千部民的支持!漢部上下其實都有助宋之意,只是怕女真人害了我大哥,所以不敢公開派兵罷了。如今漢部執政的是我七弟,他與我早有默契:公開援宋之事雖不敢為,但暗中行動之事,漢部能配合的定會配合!”
李綱喜道:“若是如此,如果折將軍脫困,漢部可愿與我大宋聯手抗金?”
曹廣弼道:“此事需由大哥決定。但女真這次如此背義,如果大哥脫困,那我們漢部與女真的關系便真是一觸即發了。”
種師道微微一笑道:“到時不是女真滅了漢部,便是漢部滅了女真,是么?”
聽了這句話李綱心中一凜,曹廣弼也是微微吃驚,但仍點頭道:“我大哥之志,志不止此。”
李綱大驚道:“志不止此?那還要如何?”心想若連金國也滿足不了折彥沖,那接下來豈不是就輪到大宋了?
然而曹廣弼所言卻和他的思路大相徑庭:“我大哥不是要滅金國,而是要化夷為華,讓整個東北成為禮儀之邦!”
李綱聞言更是驚駭,道:“折將軍竟有這等魄力!”
種師道卻沒有過多的反應,似乎對這些事情早有考量。
曹廣弼道:“這件事情極難,但大丈夫立志焉可畏難不行?”
種師道忽然道:“師道有句話說來唐突,請勿見怪。”
曹廣弼道:“少保但說無妨。”
種師道道:“若折大將軍此次不幸為金人所害,漢部又當如何?”
曹廣弼憤然道:“若宗望、宗翰敢干這事,那他們與我漢部之仇便不可解!我大嫂是完顏血裔,但若完顏部敢干這等天理不容之事,則凡涉事之人我漢部上下必十倍報之而后止!”他這涉事二字扣得極緊!曹廣弼為人義氣,卻不是不知奸險之人,他知道眼下大宋要想促請漢部對抗金人辦法有二:一是想法讓折彥沖脫險,第二就是設計讓金人殺了折彥沖!他雖久仰種師道之名,但軍人謀勝,什么狠辣手段干起來都絕不手軟,所以言語之間極為謹慎。
種師道又問:“折大將軍可有兒女?”
曹廣弼道:“我大哥有二子一女。”
種師道又問二子年歲。
曹廣弼道:“我那大侄子允武今年十一歲了,二侄子七歲未滿。”
種師道點頭道:“那離成人亦不遠矣。放心,放心,折大將軍既有繼承之人,金人必不敢輕易加害。”心中卻忖道:“看來只要那楊應麒無王莽之心,這漢部的江山便亂不了了。
李綱聽到這里亦有所思。
當晚三人議論軍情國事,直到種師道疲倦不堪方罷。在回家路上李綱心道:“種少保身在陜西,對漢部所知似乎比我還多,是因為其孫久在北疆的緣故么?”
而曹廣弼在回孔壁書社的路上也想:“應麒曾與老種會過,今晚他竟只字不提,是因為李伯紀在場的緣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