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一年秋東北大捷的消息傳開以後,新漢政權的屬地幾乎人人都在歡慶勝利,只有完顏虎在遼陽的行宮裡暗暗擔心。會寧被燒了?那姨娘她們如何了?自己的那些兄弟子侄如何了?雖然這些年漢部和完顏部拼得你死我活,但親人始終是親人,在漢部處於弱勢的時候,完顏虎顧念不了那麼多,但現在漢部一佔據上風,她又忍不住擔心了起來。
“備馬!”完顏虎吩咐:“我要去會寧看看。”
“備車!”趙橘兒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傳下命令,她擔心的卻是她爹爹。
“橘兒,你真的要去?”這時還在遼陽的楊應麒勸道:“現在北邊亂得很,不如我派人去找便是。或者你再等等,待我料理完遼陽的事情,我們一起上去。”
趙橘兒道:“我也知道北邊很亂。不過那是我爹爹、孃親啊,不去看看,我不放心!唉,七郎,我實在等不得了!”
楊應麒想想如今已經大勝,北邊就算混亂,畢竟折彥沖和蕭鐵奴都在,有他們二人坐鎮,趙橘兒應該不會有事,便不再阻攔。在遼陽府的北門,兩個公主的車馬竟不期而遇。聽說彼此的意圖後,兩妯娌會心一笑,便結成一隊人馬向北而來。
漠北諸族在東北的大屠殺是得到了蕭鐵奴的蔭庇和默許,而折彥衝對此也不聞不問,直到蕭鐵奴上表說寧江州已經完全平定,才準備領軍前往寧江州會師。
在折彥衝出發的幾天前,完顏虎和趙橘兒就已經到達了黃龍府,兩人進城見了折彥衝後,便都急著要北上,折彥衝勸她們且等等,待大軍結束停當再一起上去。趙橘兒怕父親在亂軍中有個意外,堅持要先走一步,折彥衝說她不聽,只好派了一支勁旅護送她去尋親,完顏虎見如此,乾脆就和趙橘兒一起北上。
這時東北諸部,除了偏遠地區以外均已宣稱歸附,不肯歸附的大多被蕭鐵奴屠滅了。會寧那場大火燒得好厲害,整整一個月後還在冒煙。直到連煙也開始消散,蕭鐵奴才慢慢整頓軍伍,將地方民政權力移交給楊樸讓他寧定地方。東北各族被殺得膽戰心驚,望見蕭字旗個個膝蓋發軟,大棒之後再喂以蘿蔔,事情竟比一開始就懷之以柔還要順利。不久寧江州以南便穩定下來,除了人口銳減了三分之一外,民間秩序已經恢復到大戰之前。而寧江州以北雖然處處是泣聲,但蕭鐵奴下令禁止搶掠之後,劫後餘生者也漸漸回到家鄉。
不過,放老虎出來吃人容易,要讓舔過鮮血的老虎不再吃人卻難,蕭鐵奴命令下達之後,仍然有部分漠北部族不聽號令四處劫掠,這天其中兩支不安分的隊伍大約六百餘人正在拉林河南岸的草地上放牧,望見一支儀仗延綿、錦旗飄飄的隊伍從坡下經過,這兩支漠北隊伍都是在這次大掠奪中沒有吃飽的,看見了不禁心癢,眼見這支隊伍人數雖多,但顯然是貴介出遊,人馬以禮儀隊伍爲主,那當真是一頭大大的麋鹿。這兩支漠北強盜的首領,一個是穆沁的侄子阿蘭多,一個是在大鮮卑山下收羅的小部族可裡,兩人利令智昏,竟然不顧這支隊伍打的是“漢”字旗號,縱馬下山搶劫。
護送這支隊伍的軍官見到這些突然出現的遊騎不免吃驚,上前喝道:“大膽!兩位公主的車駕也敢冒犯!”
他說的是漢家言語,那兩個漠北強盜卻沒聽懂,而且他們已經打定了心思:把人殺光,推得一乾二淨便好。
護送兩位公主車駕的將官也沒料到這批強盜如此大膽,倉促間趕緊號令迎戰,同時派出使者往最近的軍事據點求救。忽然一支冷箭飛來,正中他的右眼,貫穿了他的大腦,當場死亡,護衛隊伍登時大亂,儀仗丟的丟,棄的棄,正危急間,忽然一個女將騎馬奔出,大喝道:“哪裡來的毛賊!敢來犯我!”正是完顏虎!
本來有些慌亂的兵將望見完顏虎出陣無不大駭,紛紛擁上去保護,完顏虎拍馬便衝,這下不但兵將,連侍從都不敢不跟著衝——完顏虎要是出了什麼岔子,他們就算逃出這戰場,事後追究起來恐怕都得陪葬!
這支護衛隊伍約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五百人是折彥衝挑給妻子的護衛,核心成員是抗遼時期就已跟折彥衝南征北戰的親信;又有三百人是從汴梁時就跟著趙橘兒的衛隊,是經王宣親手選拔調教的。此外才是各色儀仗、隨從。這時完顏虎領了幾百人去和阿蘭多、可裡廝殺,趙橘兒的直屬親衛則將橘公主的車駕團團圍住,豎起軟盾長矛,形成一個圓陣。
阿蘭多、可裡沒想到豆腐沒吃成卻啃到了一塊石頭,這次他們畢竟是犯忌行事,鬥了幾個回合沒能取勝,不敢戀戰,引了人逃遁去了。完顏虎追出十餘里,趙橘兒派人來道:“莫要窮追,恐會有失。”
完顏虎這才領兵回來,只抓了幾個俘虜,問明他們的來歷,大怒道:“蕭鐵奴反了麼!”
趙橘兒忙道:“大嫂,斷無此事。六哥是明白人,不會幹這等糊塗事。我看多半是下面的人亂來。”
完顏虎厲聲道:“就算如此,也要判他個治軍不嚴之罪!”
到了寧江州城外,蕭鐵奴派人來接,完顏虎竟不進城,卻取道會寧而來。趙橘兒心道:“我們到黃龍府時,大哥也親自出城來接,蕭鐵奴卻只派了個偏將出來,好生無禮!看來這一仗他也十分得意,以至有些忘形了。”臨行時制書一封,命人進城轉給蕭鐵奴。
蕭鐵奴在這次大勝以後,果然是頗爲志得意滿,待人處事時威嚴也重了幾分,東北各部、軍中諸將見到他都俯首帖耳。這時聽說完顏虎不進城,一開始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是笑道:“大嫂也真是,這麼著急去幹什麼!會寧早燒光了,有什麼好看的。”
一個從大鮮卑山跟出來的舊部隨口道:“虎公主見到會寧成那樣子,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蕭鐵奴哈哈笑道:“生什麼氣?大哥也沒說什麼呢。”
那老部下道:“那裡畢竟是虎公主的老家啊,搞成那個樣子,只怕很不好看。聽說一些完顏部的屍體還掛在牆頭、樹枝上呢。那裡邊也許就有虎公主認得的親戚。”
蕭鐵奴聽了笑聲漸漸停下,臉上肌肉有些僵硬,暗道:“不好!我在東北幹這件事情,雖然是大哥默許,但我殺的畢竟是大嫂的族人,再說應麒他們也不贊成下辣手,事前沒說什麼,但事後卻多半會來算賬!”他本來穩坐在虎皮椅上,忽然卻不安穩起來。就在這時,趙橘兒的書信到了,蕭鐵奴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六伯安康。弟妹過寧江州,既知六伯駐軍城內,本當入城拜見,唯黃龍府至寧江州途中曾歷煩擾,大嫂惱甚,傳令促行,弟妹不敢違拗,故而不得入城拜見六伯虎顏。然過城不入,誠爲無禮,修書致歉,以贖萬一。弟妹楊門趙氏字。
蕭鐵奴在文字上的功夫十分尋常,不知趙橘兒是否考慮到這一點,所以這封短信倒也寫得簡單直白。蕭鐵奴讀完短信後呆了呆,心道:“老七這婆娘,說什麼她無禮,分明是在說我無禮!老七哪裡找來這老婆,和他簡直是一個脾性!說話七彎八繞的!”又想:“她說大嫂‘惱甚’,這卻有些奇了,大嫂可不是小性子的人,向來不計較這些的。我這次不出城去接她,說來是有些不對,可她也未必至於生這麼大的氣啊!難道是這婆娘從中作梗?咦?不對,她這裡說什麼‘曾歷煩擾’,這是什麼話!難道她們途中還遇到什麼事情麼?黃龍府至寧江州途中……不妙!”慌忙派人去查,一查才知道兩個公主的車駕在拉林河南岸曾遭遇襲擊,領軍將官甚至戰死,這才嚇得蕭鐵奴趕緊領了大軍出城,連夜趕來護駕。
蕭鐵奴趕上完顏虎時,兩個公主已進了會寧廢墟。蕭鐵奴吩咐大軍四處散開把守,親自入內來見。
完顏虎正撫著一具屍體痛哭,見到蕭鐵奴來,一時怒氣勃發,拔了身邊一個侍衛的腰刀,望著蕭鐵奴劈頭斬下。
當日完顏虎和趙橘兒來到會寧後,望著十里廢墟,嗅著漫天屍臭,趙橘兒早被薰得吐了,完顏虎則忍不住放聲痛哭。她原也知道雙方決戰,死傷在所難免,卻也沒想到會寧會落到這般下場。這裡畢竟是她孃家,她再怎麼向著折彥衝,對孃家也不可能沒有感情,吳乞買等對她再怎麼差,畢竟血緣上的牽繫還是在的。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完顏虎哭道:“當初打遼陽府時,也不過是死了一個宗雋,現在……現在卻是死得連一個姓完顏的苗子也沒留下!我回到南邊去,怎麼跟母后交代?將來我也死了,怎麼去見我爹爹?”
趙橘兒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心道:“若是這會寧是大哥打下的,說不定不會如此之慘……”可這句話她卻不敢出口。
但完顏虎卻也想到了,忽然收住淚水道:“蕭鐵奴!沒錯!是蕭鐵奴!若這場仗不是由他這個煞星來打,而是二弟、三弟,那一定不會是這樣的!”
趙橘兒心道:“可是如果不是六哥的雷霆手段,要這麼快就把這一帶打下恐怕也不容易,便是打下了,也未必能有現在這般‘乾淨’。”這句話她就更不敢說了!
不久蕭鐵奴引了大軍來護駕,兩個公主的左右侍從見他兵馬衆多都有些害怕,完顏虎卻半點不爲所動,撫摸著一具焦屍自顧自哭泣,等到蕭鐵奴走近,出聲參見,完顏虎聽到他的聲音,陡然大怒,拔出一個護衛腰間的刀就劈了過來。
眼見完顏虎舉刀劈來,蕭鐵奴也不禁駭然色變——若是在戰場之上,千軍萬馬殺來他也不怕,但現在要殺他的是完顏虎,這便大大不同。他不敢和完顏虎刀兵相見,只得左右閃避,極爲狼狽。完顏虎的侍從不敢上前勸,趙橘兒不會武藝,也進不了刀圈,那邊蕭鐵奴的護衛卻拔刀卸了完顏虎的兵器,跟著用刀將完顏虎的脖子也架住了。
趙橘兒踏上一步,怒喝道:“大膽!你們造反麼!”
方纔跌倒了的蕭鐵奴也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分別甩了那兩個護衛一個耳光,叫道:“反了你們!”
刀雖然離開了脖子,完顏虎卻冷笑起來道:“六叔,你打他們幹什麼?他們對你是忠心耿耿哪!今天殺得完顏虎,明天也殺得折彥衝!”
蕭鐵奴噗的一聲跪了下來,哭道:“大嫂!大嫂!您這是說什麼話!我是大哥的弟弟,可也是您的弟弟!這些傢伙不懂事,您可千萬別誤會啊!我……我回頭就把他們宰了!”見完顏虎還不解氣,便跳起來轉視那兩個護衛,那兩個護衛心中一寒,然而當蕭鐵奴拔出刀來時他們竟然不敢逃——就是動也不敢動!
趙橘兒在旁看見,心道:“七郎的這個六哥治軍好厲害。”眼見完顏虎冷眼旁觀,心道:“這事不好鬧大,我雖然不是最佳的勸告者,但現在也只有我說得上話了。”忙出口道:“且慢!”
蕭鐵奴回過頭來道:“這位就是七弟妹麼?弟妹你等等,待我殺了這兩個奴才再來跟大嫂、弟妹賠罪。”
趙橘兒道:“他們犯了什麼錯?若是沒有犯錯,六哥你便不當說殺便殺。若是有犯錯,那當依軍法處置,也不能說殺便殺。”
蕭鐵奴愕了片刻,說道:“他們冒犯了大嫂,這便是死罪!”
趙橘兒道:“不然。方纔大嫂急怒攻心,所以纔有過激之行,可惜我沒武藝,要不然也要阻止大嫂的。這兩個人阻止大嫂,本來沒錯,不過他們卻錯在不當對主母無禮!知將不知君,這一套在戰時行得,在軍營戰場行得,卻不能在戰後也如此,在軍營戰場之外也如此!”
蕭鐵奴心中一凜,忖道:“老七哪裡找來這麼個婆娘,和他一樣囉唆難纏!”口中卻道:“若是這樣,七弟妹說當如何?”
完顏虎怒道:“橘兒,你跟他囉唆什麼!”
蕭鐵奴一見完顏虎暴怒,趕緊跪下道:“大嫂,你若真不原諒鐵奴……現在大哥還沒來,我不敢自裁謝罪以致誤了大事,但若大哥來了大嫂還不肯原諒鐵奴無禮,那……那鐵奴除了一死,就再沒其它法子了!”
完顏虎哭道:“無禮?若你只是對我無禮,我會計較?可你……你把我的親人都殺光了!你把我的老家都燒光了……你……你叫我……叫我以後……”說到這裡終於說不下去,只是嗚咽。
蕭鐵奴伏在地上道:“大嫂,若是說戰場之事,那真是沒辦法了。一來當時我不在會寧,正在南邊對付宗磐;二來仗一打開,我也真是沒法子告訴士兵,誰該殺,誰不該殺。千軍萬馬之中,便是父子也不能顧及,何況敵人!”
完顏虎怒道:“敵人……就算是敵人!我漢部自起兵以來,有這麼屠殺、焚城的麼?若是這仗由二弟來打,或者是由你大哥來打,便不會弄得這麼慘!”
蕭鐵奴眉頭微微一皺,擡頭目視衆侍衛、兵將道:“你們退下!”
他手下的人退了下去,兩位公主的侍從卻還不動,趙橘兒道:“你們也退下吧,”他們這才退下。
周圍再無第四個人,蕭鐵奴這才沉聲道:“大嫂,現在沒外人,我看七弟妹也是不糊塗的,我便將話攤開來說!沒錯,這會寧的人,不是我殺的,但也可以算是我殺的。因爲我默許了他們!”
完顏虎咬牙道:“你……你……”她也沒料到蕭鐵奴敢認得這樣直接。
“可是!”蕭鐵奴的聲音就像月光下的生鐵:“可是我也是替大哥殺的!”
完顏虎聽得呆了:“你……你說什麼?”
蕭鐵奴道:“沒錯,我們漢部起兵以來,確實很少發生焚城、屠殺的事情,但那是因爲沒必要!但是現在,完顏部抵抗得這麼厲害,他們在這邊又是根深蒂固,就算一時打敗了他們,萬一他們鑽進山林裡怎麼辦?若是不將他們連根拔起,他們死灰復燃怎麼辦?現在中原那邊還有幾十萬金軍啊!這邊不速戰速決,我們接下來怎麼調兵過去平定燕雲?收復中原?就算這邊的女真人投降……哼!那種投降也不可信!萬一我們在燕雲打得正要緊,他們忽然從我們背後捅刀子,那時怎麼辦?”
趙橘兒黯然道:“不是用刀子就能讓人心服的。”
“不服?那就殺了!”蕭鐵奴道:“把不服的人殺光,然後遷移一批漢人過來,事情就解決了!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趙橘兒聽得全身一顫,完顏虎恨聲道:“你……你好狠!”
“狠?”蕭鐵奴道:“我做的事情,阿骨打他們沒做過麼?他們只恨女真人太少,不得已才用上漢人的力量。若非如此,他們早把漢人殺光了!我們男人的事情,都是這樣的!”
“男人的事情……”完顏虎顫聲道:“那會寧的事情,是你……你大哥下的命令?”
蕭鐵奴道:“他沒有!”
完顏虎才鬆了一口氣,蕭鐵奴又道:“可是我做的事情,全是他的意思!”
完顏虎臉上的肌肉本已開始放鬆,這時驀地又緊繃起來:“他的意思?”
“不錯!”蕭鐵奴道:“我乾的事情,全都是大哥不好出手的事情!若不是得他默許,我敢這麼幹麼?”
完顏虎全身搖了搖,幾乎便要跌倒,趙橘兒趕緊扶住。
蕭鐵奴仍然跪在地下,但言語卻半點也不示弱:“大嫂,完顏部擴張,也不是從阿骨打開始的,這種打打殺殺的事情,你應該從小就有聽說纔對!你現在已經是我們漢部的主母,是大哥的妻子!所以,你孃家的親人,就是那些跟著我們到遼南去了的人。其他的,無論是死是活都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了!這一點你應該清楚!如果你沒想清楚這一點,那你根本就不該來會寧!因爲這裡不是你們女人該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