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韓世忠所料,歐陽適被韓世忠在長江兩岸的布置所逼,不敢輕易上岸擾掠,只是一直在江心游弋示威,到的揚州段以后,眼見宋軍的布置越來越嚴密,歐陽適心中發虛,其主力艦隊便停滯不前。
但不久消息傳來:宋帝趙構竟然棄城逃跑了,而留在建康主持大局的竟是秦檜!歐陽適聞訊大喜,有秦檜在啊,他哪里還有什么猶豫!也不管后勤跟不上,領了船隊,大模大樣地朝建康而來,輕輕松松奪了石頭城下的船塢,又派人去叫秦檜來談判。
歐陽適的使者進城以后,秦檜便要在群臣中擇選使者,韓世忠雖有膽魄,但作為軍隊首腦不能輕出,其它文武一聽要到敵營出使個個縮頭,秦檜正要說自己愿意去冒險,便見趙鼎站出來道:“我去吧?!?
秦檜怔了怔,隨即點頭道:“有趙元鎮去,何愁大事不成!”他雖然也有意去見見歐陽適,但他畢竟是留守文臣之首,如果硬是要搶趙鼎的風頭恐怕會惹嫌疑,所以沒有堅持。
最近建康內外都哄傳歐陽適之野蠻不在金人之下,所以趙鼎此去實抱為國死難之心,群臣與他交好的紛紛以淚送行。在趙鼎準備出發的這段時間里,秦檜又找了個機會秘密接見歐陽適的使者,那使者對秦檜說漢部水師糧草頗缺,希望秦檜想想辦法。秦檜透露了石頭城船塢東南十五里一個屯糧點,告訴使者那里沒有多少駐軍,讓歐陽適想辦法去劫。
于是在趙鼎走上歐陽適座船的同時,漢部水師的一支隊伍也偷偷出發劫糧去了。
趙鼎上船后仔細留心,見歐陽適的這艘大船比宋朝水師的大船至少要大出一倍,心道:“若是這次難關能順利度過,可得好好打造戰船不可,要不以后漢部再來,朝廷的水師如何攔得住?”他的這個想法和韓世忠的想法不謀而合,在接下來的若干年里不但對宋軍水師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而且也刺激得漢部因為競爭壓力而對水師投入更大的力量。
歐陽適本是要見秦檜,沒想卻來了個趙鼎,兩人見面后歐陽適冷笑道:“現在建康城里做主的不是秦檜么?他怎么不來?”
趙鼎雖身陷虎穴,卻半點不懼,說道:“政有分屬,人各有職,秦尚書身系國家社稷,焉可犯險?”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他不來,那還談什么!難道你做得了主么?”
趙鼎道:“漢宋本為親家,因仁而俱興,因義而共存,仁義之事,誰人不得論之?誰人不得主之?”
歐陽適眉頭皺的更厲害了,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老子不管你什么仁義,也不管你做不做得了主!既然你來了,便做不了主也給我傳個話!你告訴秦檜,還有你們的主子趙構,就跟他們說:他們這次做的事情實在太過分了,我大哥很生氣,本來是要滅了你們這個小朝廷替在燕云打仗的十幾萬將士報仇,但又怕斷了你趙家的香火,那時我七弟妹——也就是你們的楚國公主傷心。為了我們那公主弟妹我們便忍一忍,不滅你趙家社稷了,但是……”他忽然停下來,對他身邊的一個文書道:“我口干了,你來,把我們的條件告訴他。”
那文書便爽了爽嗓子,說道:“第一,趙構去帝號,稱宋王,上《謝罪表》以慰齊魯軍團十萬將士在天之靈;第二,移孟太后至登州,由楚國公主供養;第三,宋人軍馬即日退至長江以南,匹馬不得過江;第四,廣州、泉州、明州、杭州、江陰各設大船塢一座,以供漢部水師停泊;第五,歲貢黃金萬斤、銀十萬斤、絹五十萬匹;第六,漢部商人至江南采辦,爾大小官員不得留難?!?
這時歐陽適對陜西的情況還不是很清楚,所以沒有提出要回林翼等事情,但趙鼎聽了這六個條件,既感吃驚,又感憤怒,正要抗辯,歐陽適卻搖搖手:“我知道你官小答應不了,就是要你傳個話告訴趙構、秦檜。若他們不答應,我明天就攻城!”
趙鼎答應道:“此六事豈關趙鼎官大官小事?此等顛覆社稷之條款,誰敢答應?誰能答應?”
歐陽適嘿了一聲道:“你不敢答應,不能答應,那便找個敢答應能答應的人來!”說完便要派人將他趕出去,旁邊陳奉山上前道:“他已經看了我軍虛實,不能輕易放他走。”對趙鼎道:“你且修書一封,跟建康城內的人說知四將軍的意思?!?
趙鼎知道他們是打算扣留自己,從和金人接觸開始,使者被扣便是常事,趙鼎自知抗辯也是無用,無奈之下,只好擬了書信向秦檜匯報,信末嚀嚀相勸定不可答應此六事。
歐陽適看過書信,只是冷笑幾聲,也不改他文字,便命人送出信去,又傳令將趙鼎看押起來。
趙鼎被押下去后,有水兵匆匆來報:中樞派人來了。
歐陽適哦了一聲,便命傳見,見來的不是北國故人,而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心道:“這莫是南派人物不成?!边@時漢部的陣營大了,內部大員中涇渭混流,凡是華夏擴大會議以后才加入的,都被漢部舊屬視為“南派人物”。
這個使者,果然正是“南派”年輕士人中的翹楚胡寅,他奉了楊應麒的命令南下,來跟歐陽適商議對宋要務,到了長江口遇到漢部水師的兵船,知道歐陽適已經進兵建康,便也逆流西來。
胡寅的官位遠不及歐陽適,但他是中樞派來的代表,所以歐陽適也不能給與禮遇。胡寅打聽了歐陽適進兵的經過后,贊嘆道:“四將軍進兵之神速,實大大出乎大將軍、七將軍之意料!七將軍以為四將軍還在舟山,這番派了胡寅來,卻未準備賀功之表彰。”
漢部水師這次進兵也確實稱得上神速,胡寅這兩句贊嘆也真是由衷而發,歐陽適一聽大感舒服,得意洋洋道:“都是替漢部辦事,能辦好就行,表彰什么的,就不用了。”又問:“應麒派你來,可是有什么話要傳么?”
胡寅看了一眼歐陽適的屬官一眼,歐陽適會意,便吩咐眾人退下,艙內只剩兩人,胡寅才道:“七將軍道,東南之事該如何辦,四將軍拿主意就好,胡寅雖是中樞派來,但也不得妄加干涉?!?
歐陽適點了點頭,心道:“老七這句話中聽?!?
胡寅又道:“不過,與宋和談終究要顧及到北邊的局勢,所以七將軍才派我來跟四將軍說說北邊的情況。”
他這兩句話說的輕巧,但歐陽適也聽出話里的意思:和大宋和談的條件,終究得由中樞來定。這時歐陽適要拿的東西已經基本到手,便不和楊應麒爭奪這個外交談判權力,笑笑道:“好。好?!?
劉錡在陜西的行動和歐陽適在東南的行動幾乎是同時進行,雙方各自行動,雖然同歸,卻是異途。無論是身在東海的歐陽適還是千里南下的胡寅,這時對陜西的戰況都還知道得不是很詳細。
對著趙鼎,歐陽適可以獅子大開口,但實際上他也覺得漢部在北邊的形勢也并是很妙,無論是楊應麒還是曹廣弼,都希望南邊能迅速穩定下來,他們才好集中精神對付金人,這一點歐陽適也是知道的。這時歐陽適對河東是否能保住也還沒把握。
胡寅在聽了歐陽適開出的條件后嘆道:“四將軍,這樣的條款,趙構如何肯答應?”
歐陽適哈哈大笑道:“所謂漫天討價,就地還錢,你連這個也不懂么?”
胡寅道:“雖然如此,但也要有個度。其實我們在北邊形勢很不妙,南方的事情若能盡早結束,還是盡早結束的好。這樣吧,我去見見趙鼎?!?
歐陽適道:“你可不能太早就泄露我們的底?!?
“這個自然?!焙肓讼耄终f:“四將軍,我和趙鼎是舊相識,說話無法太絕。不如我便將條件說得松些,讓他們有個希望;您在把條件說的緊些,讓他們不敢過分進逼。如何?”
歐陽適笑道:“好?!北忝巳②w鼎提出來與胡寅說話,他自己卻回避了。
趙鼎和胡寅是汴梁時期就結下的交情,這時見到胡寅,起先略感吃驚,隨即嘆道:“胡明仲,你們胡家在北邊好顯赫啊!”他這句話的口氣,卻絕無半分羨慕妒忌,而是充滿了諷刺。
胡寅道:“能抗胡安民者,便是真英雄,能振興華夏者,便是真天子!二百年前,天下又何曾姓趙!”
趙鼎哼了一聲道:“你就不怕千古以下,歸入丹青中的‘貳臣’么?”
胡寅道:“茍利于天下萬姓,莫說貳臣,便是叛臣又何妨?易一姓之與披發左衽,何者為重?”
趙鼎道:“折氏本就是來歸之異族,何況那虎公主更是女真之王族?漢部雖然有個漢字,恐非華夏正宗!君不見五胡之中,亦有匈奴劉漢耶?”
趙鼎的這兩句話,實代表了部分大宋士人的心聲——他們并不因為漢部有個“漢”字就完全認同它是華夏政權,而且對漢部內部胡風極重的情況深懷隱憂,而不僅僅是出于對趙氏的愚忠。
胡寅卻道:“漢部雖以大將軍為長,政與文實在七將軍手中。七將軍之文章學問,又豈有半點胡人氣象?”
趙鼎道:“怕只怕漢部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以夷變華之時!”
胡寅等士人心中對此其實也有顧慮,但這時在趙鼎面前卻不能示弱,說道:“華變夷還是夷變華,正要看我等努力!我們輔助七將軍以成治國平天下之功,希望極大。總勝過元鎮守一枯死無花之樹茍延殘喘,只只等旁人來收拾。宋室如落日之暉,它日若亡于漢部尚是天下之幸,若是亡于女真胡虜,則不特是宋室之悲,亦華夏之大不幸!”
趙鼎嘿了一聲道:“罷了,我說服不了你,你也說服不了我。此事休再提。今日你忽然來,是來拉我入貳臣之列,還是要來和我談國事?若是要來污我,請你快走;若是要談國事,何不開門見山?”
胡寅道:“國事?!?
“好!”趙鼎道:“終于來了一個講道理的了?!?
胡寅奇道:“誰又不講道理了?”
趙鼎忿然道:“自然是你們那個四將軍!他開出來的‘六事’,誰人忍得?再說我大宋眼前形勢雖然堪憂,但你漢部也未必就事事順心。若是欺人過甚,急起來也不過是兩敗俱傷!”
胡寅道:“依你說該如何?”
趙鼎道:“漢、宋畢竟是親家,北伐……北進之事,朝中大臣多不贊成,只是呂頤浩好大喜功,陛下又被呂頤浩、張浚蒙蔽,這才釀成此變。如今兩家既愿和好,何不各守先前之議,聯盟抗金,如此于你漢部、于我大宋都有好處?!?
“先前之議?”胡寅冷笑道:“天下有這等便宜的事情?你們想打就打,你們想和就和?在真定、燕云丟了性命的十幾萬華夏男兒,難道就這么算了不成?宗副元帥壯志未酬身先死——這件事情你們至少要負一半責任!”
趙鼎道:“宗公子英勇戰死,我等聽聞后亦無不淚下。然而為國家生民計,還是兩家和好,方為上策!”
胡寅道:“那得問問齊魯軍團的幸存將士們答不答應,問問在北疆捐軀的十萬英靈答不答應!”
趙鼎是有良心的人,聞言默然良久,嘆道:“若按你說,卻當如何?”
胡寅道:“東南之事,需由四將軍作主,我雖有助你之意,但也得在四將軍所言之‘六事’框架內談。”
趙鼎斷然道:“此六事絕無可能!我大宋皇帝,焉能稱臣于漢部!至于要移太后鸞駕,更屬荒唐。”
胡寅道:“太后鸞駕一事,可以緩行,宋主可于境內稱帝,但對我大將軍之文書卻須稱臣。趙官家還得發一道《謝罪表》,以慰我齊魯軍團十萬將士在天之靈?!?
趙鼎哼道:“不行!”
胡寅冷笑道:“這件事情你不答應,趙官家可未必不答應!他給宗翰的請和表中途為我軍所截留,內里便不敢自稱皇帝,而稱‘大宋兵馬大元帥臣趙構致大金都元帥國相書’,這請和表,你可要看看?”
趙鼎聽了這話,胸口一股忿然之氣當真盤結得無處發泄,卻不敢真的問胡寅要那請和表看——他內心深處實際上是相信趙構會這么辦的。
胡寅又道:“各港船塢,我們可以不要,但瓊州(海南島)之屬、交趾之宗主權,卻需歸我?!?
趙鼎自忖以漢部水軍之強,瓊州交趾恐亦難保,但仍道:“此事非陛下欽命,不敢答應?!逼鋵崊s已是默認了。
胡寅又道:“至于歲供銀兩,我們還可慢慢商量,但商道不可不通?!?
趙鼎道:“商道可通,但往來商人,需奉我大宋國法!”
最后,兩人才開始談起最敏感的南北疆界問題,趙鼎要求按照之前的協定劃分疆界,但答應在趙構頷首之后,之前答應“借給”漢部的山東、河北、河東可以不用歸還,但胡寅哪里肯答應他?說道:“四將軍定要長江以北盡數屬漢,我亦知趙官家難以答應。但若說仍守舊疆,那也絕無可能!我位卑權小,盡量幫元鎮疏通疏通,但至北之線,亦不過淮河、襄陽、秦嶺?!?
趙鼎不肯,定要到徐州,又不肯放棄汴梁、陜西。
胡寅道:“若依元鎮,卻與舊約何異?此事四將軍斷不肯答應。這樣吧,淮河以北至徐州,我們可借你們駐軍,但汴梁、洛陽、陜西以及西北秦風路,卻需歸我!”
趙鼎道:“汴梁、洛陽乃祖宗墳墓之地,焉能割舍?”
胡寅笑道:“有公主在,你害怕趙氏陵墓荒廢么?”
兩人從白天說到入夜,忽然外面歡聲雷動,趙鼎大感吃驚,不知何事,胡寅出去一會回來道:“我軍劫了你們一座糧倉搬回來了。如今便是在這里住個半年也無妨了?!?
趙鼎心中一緊,說道:“好吧,帶我去見四將軍?!?
胡寅道:“你放得下陜西、汴洛了么?”
趙鼎道:“成與不成,卻需由陛下決斷!”
兩人出來求見歐陽適,胡寅將已經談好的條件說了,歐陽適聞言大怒,指著胡寅罵道:“你這個窮酸!要是這般,還需要你去談!”對趙鼎道:“你立刻給我寫信給趙構,告訴他:若再婆婆媽媽,我連四川、福建、廣南也要了!若他還舍不得,那大家便起兵打一場,誰贏了歸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