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虎路上有些耽擱,反而比完顏希尹晚到一步,進門見到楊應麒魂不附體的模樣,兩行淚便滾了下來,滿臉說不出的憐惜。
楊應麒見了道:“嫂子你哭什么?”
完顏虎泣中喜道:“你認得嫂子?”
楊應麒嗯了一聲,蕭鐵奴在旁邊忽然哈了一聲道:“老幺!你不認得你六哥,卻認得大嫂!你到底是不是裝的?”
曹廣弼眉頭紋起疙瘩,轉身把蕭鐵奴給扯了出去。
完顏虎不理會蕭鐵奴的嘲諷,抓緊楊應麒的手道:“好弟弟,你別嚇嫂子了!眨眨眼睛給嫂子看!”
楊應麒卻仍然是一副呆呆的神色,說道:“嫂子,是不是上輩子你也是我嫂子?”
完顏虎奇道:“怎么問起上輩子的事情?”
楊應麒說:“我不知道。可是總覺得眼前這些都不是真的。大金是假的,大遼是假的,大宋也是假的。嫂子,你是不是也是假的?”
完顏虎被楊應麒給問倒了,抬頭看折彥沖等人,折彥沖道:“你想到什么便說什么。我們也沒轍。”
完顏虎想了好久,終于道:“傻弟弟,你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了?”楊應麒道:“可是那個夢是那樣真實,真實得我不知道哪邊才是真實,哪邊才是虛幻!如果那邊是假的,那為什么那邊會有這邊的歷史?如果這邊是假的,那我現(xiàn)在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完顏虎忙道:“不會的!你不會死的!”
楊應麒道:“可那樣也許能夠找到真相啊。”
完顏虎一聽哭了起來:“找什么見鬼的真相啊,你要是有個好歹,這里很多人會傷心的!”
“傷心?”楊應麒道:“可是如果連你們都是假的,那這傷心不也是假的?”
完顏虎哭著把他抱住道:“好弟弟!你別嚇我們了!要你是丟了魂,那就快回來吧!什么真的啊假的啊,嫂子聽不懂。這輩子我們過得好好的,你想那么多上輩子、下輩子的事情干什么?”
楊應麒全身一顫道:“這輩子過得好好的……”
完顏虎就像哄折小虎睡覺一般輕輕拍著他的背脊:“弟弟!別想太多!聽嫂子的,別想那么多。”
“可是……”楊應麒道:“可是那個夢……那個夢……在那個夢里,我是……”
“你是我弟弟!是我們漢部最惹人疼的小麒麟!”完顏虎道:“就算現(xiàn)在你是在做夢,那也等做完再說!”
楊應麒迷糊起來:“做完再說?”
完顏虎柔聲道:“做不做夢都好,總之弟弟你先睡一覺吧!別想太多了!好好睡一覺。睡醒就什么都好了。好好睡一覺,歇歇,別想太多……”
就算暈厥期間也一直繃緊的楊應麒慢慢松緩下來,終于閉上眼睛縮在完顏虎懷里睡著了,過了一會嘴角竟然流出口水來。
阿魯蠻忍不住哈的一笑,完顏虎瞪了他一眼,折彥沖揮了揮手,把他們都趕出去了。
到了門外,折彥沖道:“好了!他說了這么多話,人也放松下來,也許睡過這一覺便就沒事了。”
完顏希尹道:“但愿如此。”
蕭鐵奴聽事情好轉,便消了傷心,起了調皮,問道:“剛才大嫂怎么勸的?”
阿魯蠻說了,蕭鐵奴樂道:“老幺流口水?哈哈,我去看看!”卻被曹廣弼一拳揍倒在地。
蕭鐵奴躺在地上笑道:“哈哈!老二你干嘛這么緊張,不是說沒事了么?我就知道!雖然大嫂和老幺年紀相差不是很多,但老幺是把大嫂當媽來著。哈哈,哈哈……”
折彥沖和楊開遠等面面相覷,都感尷尬,卻拿肆無忌憚的蕭鐵奴沒辦法。
完顏希尹也干干笑了兩聲道:“鐵奴真會開玩笑。”
楊應麒這一覺睡得好長,直到第三日睜開眼睛,見自己枕在完顏虎腿上,完顏虎一手拿著趕蚊蟲的扇子也睡著了。他清醒過來,臉上一紅,頭一偏縮開了。完顏虎睡得甚淺,也跟著睜開眼睛道:“醒了?”
楊應麒撓了撓后腦笑道:“嫂子你怎么來了。”
完顏虎道:“我怎么來了?還不是因為你……”忽然醒悟過來,叫道:“應麒你好了?”
楊應麒道:“什么好了壞了。”掙扎下地,卻兩腳一軟跌在地上,原來他這幾天沒吃東西,都是靠人參雞湯續(xù)命,體力消耗十分嚴重,不動還好,一動就頭重腳輕。
門呀的打開,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跳著進來了,見到楊應麒瞪著眼睛看。
完顏虎道:“虎崽,叫幺叔。”
楊應麒啊了一聲道:“虎崽?這么大了!”小男孩卻蹦了兩下跑出去了。楊應麒摸了一下咕咕響的肚子,叫道:“嫂子!給我弄點吃的吧。我快餓死了!”
完顏虎笑道:“好好,只要你醒了,吃龍肉也行。”
楊應麒醒轉的消息傳出去以后,各方面都松了一口氣。劉介等商人絕不愿意楊應麒出事,因為這個七將軍不但肯保護他們支持他們,而且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這些商人需要的是什么;而證因等則一直擔心折彥沖會因此事一怒滅佛——雖然漢部能控制的區(qū)域還不是很大,但對于雄心勃勃的證因等人而言那也是一場滅頂之災!
完顏虎對醒來后的楊應麒看得甚緊,不肯讓他接觸俗務,甚至書也不讓他看!因此楊應麒養(yǎng)病期間便只能天天都逗著折小虎玩。
兩年不見,折小虎早和他生分了。但小孩子容易生分也容易熱乎,幾天處下來折小虎便對這個幺叔黏得不得了,教他李白詩篇、東坡詞章竟也能朗朗上口,楊應麒看得喜歡,摸著他的小腦袋心道:“差不多該給他起個正名了。”
這日完顏希尹來告別,原來他見楊應麒精神漸漸恢復,就要北上復命。楊應麒道:“請代我稟明國主,等我身體全好了就來會寧請罪。”想了想又道:“我這場病雖然沒有傳言出去,但還是把漢部上層搞得一團糟,因此大哥得留下來料理料理。等復州大事略定,我們兄弟再陸續(xù)上會寧復命。”
完顏希尹后腳離開津門,歐陽適前腳就踏上了碼頭。楊應麒聽林翼說四哥來了,心道:“這卻來得巧了!”
對完顏虎道:“嫂子,我這次昏迷其實不是中了妖法,而是自己一些事情沒想通。那個慧勤和尚于我有助無害,這次我們卻是冤枉人家了。您能不能代我去慰問他一下?順便禮佛祈禱。”
完顏虎點頭道:“好!我這就去。”
完顏虎走后,楊應麒對林翼道:“我要到海邊散散心,你去把狄叔叔和我六個兄弟都請來。”
漢部算是一個比較平民化的團體,折彥沖等核心領導層和部民之間的距離并不遙遠,在會寧漢村的時候完顏虎下田務農是家常便飯,來到津門后干粗活的機會少了,但也時常帶上幾個侍女上街走走,或是買賣些家用,或是純粹散心。
福建來的商人見了都感到驚訝:“這個大金的公主怎的這么不像一個公主?一點也不尊貴!別說公主,簡直比大宋一個富家小姐都不如!”從會寧一路跟下來的部民卻半點不覺得奇怪,在街上遇到也就鞠個躬叫聲公主,然后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如此久而久之,大宋、高麗來的新移民也就習以為常了。
只有在大宋使團來到前后,楊應麒才會關照折彥沖的管家讓主母少些出門,或者盡量避開和大宋使團的接觸以保持某種神秘性。但王師中等宋臣還是從民間傳聞中得到不少“大金公主喜歡微服私行體察民情”的諜報。
完顏虎走入大雄寶殿的時候,并不知道楊應麒又瞞著自己去海邊和他的兄弟們商議什么國家大事。一些香客見到完顏虎,或者不認識,認識的也只是行個禮后便自行其是。
孤山寺的和尚聞訊卻趕緊迎接出來,證因把完顏虎引到后邊觀音殿,殿中只留下幾個地位甚高的寺僧,其他人都到殿外候著。
完顏虎問證因道:“你怎么還沒回棲霞寺?”
證因忍不住神傷道:“先師忽然圓寂,也來不及交代后事。如今孤山寺群龍無首,我因幾位師兄弟之推舉,暫攝孤山寺寺務。”
完顏虎也知道他師父慧觀之死和楊應麒著魔一事大有關系,一陣黯然,說道:“這次七將軍出事,大家難免都有些慌亂,處事之時,或嫌過激。你們佛門的事情我不大懂得,不過想來你師父之所以逝世,乃是為了幫助七將軍伏魔定心,這份恩德,我們記得的。”
孤山寺眾和尚聽到這里心里都大感欣慰。慧觀之圓寂,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給曹廣弼逼死的,但這事卻無法道破、不能道破,道破了非但對雙方都沒什么好處,而且也浪費了慧觀的一片苦心——他之所以選擇那樣一種形式圓寂,原本就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大金境內佛門弟子的平安。
此時完顏虎這樣一說,那是愿意把一場積怨化作恩德了,眾和尚一聽無不合十念佛,知道孤山寺立寺以來最大的危機已經(jīng)完全過去了。雖然失去了作為領袖的慧觀大師,但從此天臺宗在漢部治下的地位卻將更加鞏固。
完顏虎又道:“我此次來,一是禮佛,二是吊唁慧觀大師,三是來傳七將軍的一句話。七將軍道,他此次昏迷并非中了妖法,而是自己一些事情沒想通,因此那個慧勤和尚不是害他,而是幫他,我們之前卻是冤枉人家了。七將軍身體還沒大好,便先由我代他來道歉。”
證因等人齊呼善哉,臉上沒什么表示,內里的心情卻極為復雜。慧勤和他們同為佛門但宗派不同,因此彼此少不了門戶之見。他們佛門一脈,倒也不愿慧勤就此罹難。但眼見慧勤這一來沒什么好事帶契他們,反而惹出一場差點無法收拾的大禍!而事情過后,漢部高層卻似有親近慧勤的意思,心中不悅在所難免。但完顏虎既然提及,證因也不好當面作梗,連忙讓師弟證空去把慧勤禪師請來。
不多時慧勤悟明二人來到,他們被拘押了多日了,悟明神色略見疲靡,慧勤卻神色如常,完顏虎不懂佛法,這些年卻歷練出一雙慧眼來,瞧了這和尚一瞧,心中便道:“他的道行也許比慧觀還深呢。”口中便說了代楊應麒致歉的意思。
慧勤聽了也不感恩,也無怨懟,只是淡淡說道:“楊公子想通了么?難得。卻不知能否讓慧勤再見一見。”
完顏虎一聽卻有些怕,心想應麒雖然自己說不是因為你才入魔,可那也說不準!再見面便不必了,可別讓你再把應麒給弄瘋了,忙道:“他現(xiàn)在身子還弱,改天吧。”
慧勤似乎看破了完顏虎的心思,微微一笑,不再強求。
完顏虎又道:“老禪師,此間事了,不知你要去何處?”
慧勤道:“尚未定奪。”
完顏虎問道:“要回大宋么?”
慧勤道:“山河移運龍脈轉,我愿循海作微行。”
完顏虎聽得似懂非懂,也不問他,只是把話記著等回去再問應麒是什么意思,但聽他言中似乎要留在海邊,便問:“可有意留在津門?”說到這里順口道:“慧觀大師圓寂,孤山寺正缺一個主持,不如老禪師就在此駐錫,主持孤山寺如何?”
孤山寺眾僧一聽之下無不臉色微變!以慧勤在佛門的身份地位,要代慧觀而主孤山寺那是順理成章之事!眼下孤山、鎮(zhèn)海、棲霞三寺絕找不到一個人與之相抗!證因自忖自己以自己眼下的德望主持棲霞寺尚可,但要主持孤山寺那便難以服人!只是天臺宗好不容易開創(chuàng)出這樣一片基業(yè),如何能輕易拱手讓給禪宗?
若是楊應麒在此,絕不會貿貿然提出這種可能改變整個佛門宗向的動議,但完顏虎對佛門之事不甚了了,完全不知道這隨口一說對這些和尚來說有多嚴重。
慧勤看了證因等人一眼,笑道:“孤山寺主持當另擇高賢,慧勤非其人選。”
證因等人一聽都松了一口氣,心想你還算識相!而完顏虎哦了一聲,也不強留,只是問道:“那禪師可是要另外建寺?嗯,漢部有規(guī)矩在,多大的地方、多少的人口才能建一座寺廟都有定制,若要建寺卻得先問七將軍,我卻幫不了你了。”
慧勤道:“緣分到時,自有去處。公主無須為老和尚掛懷。”
完顏虎點頭道:“那就好。”
說完正事,完顏虎便向慧勤問佛理,聽些善言。證因又主持讓公主禮拜觀音,這才送出寺門。
當初楊應麒修改津門規(guī)劃時早在地勢較高處留下一片地方作為大將軍府的所在,他自己府第的地皮則留在津門外朱虛山邊,此外狄喻、曹廣弼等人都另有安排。不過此時也就大將軍府一處建了一座院落,其它各府都是空地,狄喻等人來到之后也都住在這里。楊應麒病情穩(wěn)定后也已從孤山寺中遷出。
完顏虎回到府中,卻左右找不到楊應麒,一問才知道“七將軍和狄將軍、大將軍他們到海邊散心去了,命我們不得去打擾。”
完顏虎靈光一閃,心中不悅:“什么散心!分明又是去商議什么天下大事去了!這才好了幾天!又這樣傷神!你們這些男人啊!若肯老老實實過幾天安心日子,天下便太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