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政雖然沒能見到金主,但在金國地方大員處得到確切消息,心中已安。楊樸大擺宴席,除了盧克忠等官吏、管寧學舍的儒生外,又有劉介、黃旌等商人作陪。
馬政聽說黃旌是泉州黃家的人,忙問他如何會在此處。黃旌道:“當日我本要去高麗,被海風吹到這里,幸蒙津門軍民接濟,方保平安。”說著向馬政使了個眼色,馬政會意,不久推醉,楊樸便派人送他回驛館,黃旌也即告醉,悄悄尾隨而來。
四下無人時,馬政問黃旌道:“你可是受我朝官員委派至此?”
黃旌忙道:“大人明見!小人此來雖非領得官家文書,但實是借著做生意,有心為大宋出力。”
馬政贊了他幾句,又道:“此次北來,多虧你家船只引路。”
黃旌道:“這是大宋子民的本份!”猶豫了一下,問道:“小人一介草民,本不該過問國家大事。只是怕大人初次到此,被別國人欺瞞。小人來津門日久,多知此間虛實,因此斗膽問問大人此行見聞。”
馬政也不疑他,將來津門后的遇合擇其要者與黃旌說了。黃旌聽完道:“小人只見過楊大人一次,不知深淺。至于盧刺史倒是個厚道人。聽大人所言,果然未曾受欺。只是有一事或甚重大,不知大人知否?”
馬政問是何事,黃旌道:“小人聽說遼南都統折大將軍和他的幾個異姓兄弟,以及他所部直系人馬,本來都是漢人,不是女真!”
馬政聽得大吃一驚,問道:“此事確實么?你從哪里聽來?”
黃旌道:“折大將軍留在津門的舊部都自稱漢部,對于自己原來是漢人的事情并不諱言,而且還引以為榮。大人,依你這些天在津門的見聞,覺得這個地方如何?”
馬政沉吟道:“這里和起我大宋的繁華都會自然沒得比,然而在北鄙能有這般氣象已是不錯了。難得的是往來禮貌,宛如我朝。”
黃旌拍手道:“照啊!遼東本已僻遠,那女真更是蠻荒,如何懂得這些?小人聽說,女真開國后一切建制,都是這位折大將軍主持的。據說這位折大將軍還很年輕,他之所以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裂土封侯,除了因為娶了大金先主的公主,更是因為他在政事軍務上都有極大的功勞。”
馬政道:“朝廷原本以為女真只是一個普通的夷族,沒想到里面還有這樣一番曲折。”
黃旌又道:“大人,小人不敢妄測朝廷圣意,但聽說這折大將軍就是在會寧也常穿漢家服侍,平素讀的也都是中國之書。看他對我們這些大宋商人都善加看護,就知道他必有親宋之心。若朝廷能早開榷場,多派商隊、士子來津門,讓他身沐我大宋天子隆恩,則將來于國事或有出人意表的驚喜!”
馬政聽得入神,正想多問一些折彥沖的事情,黃旌已經站起來道:“小人進來已經許久,想來得告辭了,否則只怕有些不便。”
馬政醒悟過來,道:“正當如此。”才站起來相送,忽然想起一事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回京,以備圣上問詢如何?”
黃旌聽得頗為心動,然而想起楊樸對自己的囑咐,只好道:“若能得見圣上,那實是小人幾生修來的福分!只是小人若就此隨大人而去,如果被金人窺破了機關,只怕小人以及黃家再難在津門立足。橫豎大人必然再來,不如讓小人留在這里,以備接應。”
馬政見他說的有理,又夸贊了他幾句,送他出門。他在津門又留了一日,楊樸派人來道:“我部天文司的官員說這幾日海風海浪正好出航,若明日風云無變,便請貴使上船如何?”
馬政答應了,收拾行裝,第二日上船出海。這次在前導航的卻是漢部的水師。由津門到登州,風向正好,果然是朝發夕至!馬政踏上登州地面后心道:“出海之前只道是九死一生,沒想到兩地其實不過一二日路程罷了!只要有好船家好天氣,來去津門倒也不難。”
漢部水師的那官員是原歐陽適的副手劉七,這人本來就是個鬼靈精,經過數年歷練早已能獨當一面,歐陽適南下后便留他在楊應麒身邊助理海務,楊應麒知道劉七就能力而言幾乎就是歐陽適的影子,因此這次便派他來干這件大事。
送馬政下船后劉七道:“馬大人,下官奉命到此,想要先在登州歇船,好等馬大人換了國書回來再接天使北上。只是得請馬大人與登州地方官員打聲招呼,別把我們當海盜才好。”
馬政道:“這個自然。”進城來見登州知州王師中,王師中見了他又驚又喜,問他怎么回來得這么快。馬政將津門的見聞跟他略說了一遍,王師中道:“津門的事情我雖然略有耳聞,卻以為是那些漁民妄作的胡說,沒想到真有此事。”
馬政問道:“你知道此事?之前如何不說?”
王師中道:“民間有諺道:‘一到津門,金銀滿盆’。我原來以為不過是市井妄語,國務當前,沒核實的事情哪里敢隨便說出來?”
馬政又給他引見了劉七,劉七按品階與王師中相捋。雖然彼此不同國家,但既然朝廷有通好女真之意,王師中自然以禮接待。劉七說起暫時停泊一事,王師中道:“貴邦派水師護
送我朝使者歸國,足見友誠。讓船只入港避風自是應有之意。”
馬政又邀劉七入京,劉七道:“此事未曾奉命,不敢妄自主張。”王師中嘆其忠直,便請他在城中居住,以待馬政歸來。劉七也不推卻,只是每日定要去海邊巡視船只兵員。漢部水師紀律嚴謹,并無擾民之事,偶爾派人入城買賣日用貨物也都十分守規矩。登州人因見了知州大人的告示,又見這幫人說話行事和自己沒什么兩樣,廝混日久,漸漸便習以為常。
馬政一行人還沒到達汴京,楊應麒的奏表、書信卻已經分別到了阿骨打和折彥沖手上。
阿骨打召折彥沖問話,折彥沖道:“與宋交好,對我大金甚是有益。一來可以通商買茶,二來可以聯宋攻遼。”
吳乞買道:“我們都知道那是你父母之邦,既然彼此都仇大遼,建交通問也是好事。只是應麒為何要將宋國使者趕回去?這什么國書詔書又有多大區別?”
折彥沖道:“詔書是上對下,君對臣。宋朝來通問,當用國書。大宋多半消息阻隔,不知道我大金已經自立,因此待我如北國一節度使!”
吳乞買道:“原來如此!那是該趕他們回去!”
折彥沖道:“大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能與大宋南北夾擊,實有大利!”
阿骨打道:“大宋乃天下第一國,若趙家官人能以待大遼之禮來下國書,也是一件好事!彥沖,宋人的事情你最清楚,就交給你去辦吧。”
金天輔二年,大宋改元重和。
馬政顧不得回家過年便匆匆向汴京趕來,時當正月,雖然天下衰疲,汴京卻一片歡慶。馬政當晚入城,第二日大內便傳詔命他火速入宮。
馬政入殿之時,只見臺首蔡京、太保童貫、太宰鄭居中、宣和殿大學士蔡攸等重臣,以及趙良嗣(馬植)等相關臣屬都已在里面。
馬政面君行禮,將此去津門聽到的北國形勢述說了一遍。道君皇帝趙佶等聽說女真人已經攻到大遼中京附近,無不震驚。馬政又述說在津門的種種見聞。
太宰鄭居中是蔡京的政敵,蔡京既贊同出兵燕云,他便無論如何也要反對。這時聽馬政將津門說得猶如江南繁華小城一般,出列喝道:“馬政不忠!膽敢欺君!遼東蠻荒之地,怎會有這等氣象!”
馬政嚇得磕頭出血,指天發誓。
道君皇帝問趙良嗣:“馬政所言實否?”
趙良嗣心中躊躇,他當過多年的遼臣,知道遼東決非如馬政所言,但他又是贊成聯金攻遼的——這盤的主意本就是他出的,這時卻不好駁斥馬政,便啟奏說:“微臣未去過遼東,且微臣歸宋經年,或許遼東發生了一些微臣所不知道的事情。不過馬大人所說的遼南轉運副使楊樸、復州刺史盧克忠確有其人。這兩個人在大宋并不知名,想來馬大人無法杜撰。”
馬政道:“微臣到遼東后也曾多方打聽,聽聞這津門雖然開港不久,但由于負責規劃建制者乃是幾個有本事的漢人,所以才能如此。”跟著便述說折彥沖等來歷、權勢、地位,又轉述了黃旌結好漢部的策略。
道君皇帝大感興趣,問道:“你說那金國的駙馬折彥沖本是我大宋子民?”
馬政道:“是。他們在女真也自稱漢部,不但不諱言還頗以為榮。臣還聽說這次女真之所以反遼,很可能就是因為有這群漢人從中鼓動。黃旌說他們是要借女真的兵力來復仇。”
道君皇帝問趙良嗣是否知道漢部的事情,趙良嗣奏道:“女真大軍中確實有一漢部,首領是女真前節度使完顏烏雅束的女婿。這伙人驍勇善戰,女真攻遼的時候往往以他們為前鋒。微臣以前雖然聽過漢部之名,當時以為那只是音轉,卻不知道他們原來也是漢人!”
馬政道:“就臣在津門所見,來往行人的言語、裝束都與我大宋無異。且這折彥沖對大宋商人十分善待,看來心中必然有親宋之意。”
道君皇帝又問道:“你剛才說他們和遼人有仇,卻又是怎么一回事?”
馬政道:“似乎他們本是流落遼境的漢人,久被契丹人欺壓,因此生恨。”
新任尚書右丞王黼善測趙佶心意,聽到這里已知皇帝心中不但聯金攻遼之心已堅,且對那女真漢部大感興趣,便奏道:“遼人奪我燕云,與大宋乃是世仇!只要是漢家子弟,哪個不恨?這伙漢人必然是天賜我朝,為的就是助大宋克滅契丹!如今遼帝失德,萬民罹苦,愿陛下念燕云百姓遭涂炭之慘,代天譴責,以順伐逆,既解燕民倒懸之難,又復祖宗往昔之土。王師一出,十六州百姓必壺漿來迎。規復之舉,便在今日。”
趙佶聽得龍顏大悅,鄭居中見天子這般模樣,也不敢亂說話了,蔡京之子、宣和大學士蔡攸不甘人后,也出列奏道:“馬政出使之前,朝廷常恐那女真是北鄙之族,不通教化。如今女真既有中國大臣當朝,已服教化,正可曉以大義,使之成為我大宋邊藩之國。”又獻上一策:待燕云之事大定以后,可漸漸扶植折彥沖為女真酋長,讓他為大宋鎮守東北邊疆。
蔡攸所言正合道君皇帝的心意,趙佶一邊聽一邊點頭,群臣見狀,紛紛各獻奇策:如何結好金國,如何示恩漢部,如何收服折彥沖,一時間個個都成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智張良了。
道君皇帝當即委童貫措置通好女直事,命監司、帥臣不許干預童貫行事。開登州榷場,許金人前來販馬。又另遣趙良嗣為正使,馬政為副,屬官十二人,儀仗若干,持國書出使金國,相約攻遼。
大宋朝廷辦事拖拖拉拉,正月就已經決定的事情,到三月馬政還沒走出開封府。不過讓登州開榷場的詔令卻在二月就已經到了津門,劉七聽說,趕緊放信鴿回津門報信。
楊應麒接到信后對楊樸說:“生意來了!”
楊樸道:“大宋最想要的莫過于馬,但馬是強國之本,不可輕易出境。”
楊應麒笑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俗話說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年賣他個幾百匹總是要的。”
命歐陽適的堂弟歐陽運準備好幾艘海船,又讓劉從帶上兩百匹好馬南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船還沒出港,不知為什么消息忽然走漏出去,李相隆的伙計、趙履民的掌柜等北國商家都紛紛來求,希望一起上船南下。楊應麒也不拒絕,塞了整整三艘千料大海船,這才揚帆過海,在登州上岸。
登州知州王師中聽說津門有商船來到吃了一驚,他原本以為這登州榷場要真正運作起來非得一年半載之后,哪知詔令到登州才五天,這些“胡人”就來了!
王師中知道皇帝一意要結好金國,何況朝廷又來了詔令,也不好回絕他們,便請來劉七道:“貴國的船未免來得太快了。如今一切都未就緒,如何安置?不如且先回去,等登州一切料理妥當,你們再來。”
劉七道:“王大人的難處我們知道,只是現在海風從北向南吹,南來容易北歸難。逆風行船,弄不好還要出意外——若此刻在登州、津門海面出了人命關天的事情,豈不有虧大宋天子盛德?不如這樣:我們這些天停靠的那個港灣也算寬敞,周圍又沒有什么居民,就讓這些商船在這個港灣停下,在靠港的地方用籬笆圍一片地方作市集就好了。他們這些北國的商人,有一片泥土就做得買賣了。等正經榷場建起來,再讓他們搬過去。”
王師中思慮半晌,說道:“暫且如此罷。不過你卻得告誡他們:沒有允許不得擅自離開港口。否則恐有擾民之事。”
劉七道:“若這樣,食物飲水等日常起居卻怎么辦?”
王師中道:“我看劉大人的屬下這段時間甚守規矩,不如就由劉大人居中策應,里面需要什么東西,便雇傭臨近鄉人運進去。籬笆墻內都是貴國商賈,還請劉大人嚴加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