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曹廣弼、蕭鐵奴相比,楊開遠實在是個“沒什么性格”的人。他不像蕭鐵奴那樣好色,實際上在私德方面他幾乎沒什么瑕疵——這并不見得是他刻意營造出來的表象,也許只是因為他這方面的不是很強烈罷了。但他又不像曹廣弼那樣執著,當初張浩來說媒,他見對方條件不錯便答應了,絲毫不以關內關外、渤海宋籍為芥蒂。不過這次婚姻卻讓他成為渤海人眼中的“女婿”,渤海張家將家業不斷南遷,很大程度上也是認為可以圍繞他來確立起家族在漢部中的地位——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和其他幾位將軍相比,三將軍也不是一個頭上有耀眼光環的人。在大家的印象中,他的才華比不上楊應麒,武勇比不上阿魯蠻,智計比不上歐陽適,用兵比不上蕭鐵奴、曹廣弼,用撒改的話來說,他不過是一個才能中上的平庸之輩。不過,或許正因為他“平庸”,所以大家才對他沒有很過多的機心。無論在津門、在遼口還是在會寧,他跟誰都有不錯的交情,從宗翰、宗望到吳乞買、斜也,誰都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不過大家也不怎么重視他。
而在漢部內部,楊開遠的人際關系也相當好。
他和折彥沖感情很不錯,雖然從來沒有達到像蕭鐵奴或楊應麒那樣的親密,但大將軍和三將軍站在一起永遠會給人一種親融和諧的感覺。折彥沖親自出兵時他常常負責后勤,折彥沖為阿骨打負責后勤時他則常常作為折彥沖的副手,在很多場合里大將軍和三將軍的身影是重疊的——當然,大家當時注意到的都是大將軍,但事后如果回憶,也會隱隱約約記得有個三將軍站在大將軍身邊。
楊開遠和曹廣弼的交情就更好了。在遼口,楊開遠多次作為曹廣弼訓練、征調兵馬的副手,楊開遠沒有曹廣弼那種融會故有、推陳出新的才華,不過和曹廣弼合作得久了,加上多年的累積,讓他的軍事素養和戰爭技巧都顯得不比曹廣弼差多少。而對曹廣弼來說,兄弟里面和自己合作得最多的也是楊開遠,曹廣弼不在遼口而由楊開遠主持軍務的情況時常發生,而漢部的主力軍事系統的兵將也大多認為三將軍有這樣的資格。
至于楊開遠和楊應麒的關系,那就更不用說了。七兄弟里楊開遠是除楊應麒外書讀得最多的人,無論在會寧還是在津門,他都曾協助楊應麒料理一些政務,楊應麒手下的文官很愿意相信這個有些儒雅、親和又頗通詩書的將軍,管寧學舍的儒生也都很喜歡和他交往,盡管他學識不如楊應麒,但也因此更能虛心地與大家探討問題,許多學生在楊應麒面前嚇得不敢開口,但遇上楊開遠卻能敞懷而談,常常能因此而發揮超常水準。除此之外,楊開遠還是兄弟里面唯一和楊應麒有血緣關系的人,這一點大家都沒有刻意去突出它,但“大楊將軍”和“小楊將軍”的稱謂多多少少還是流露了一些端倪。不但在外人眼里如此,便是在楊應麒心中,楊開遠也是一個天然的可信賴的對象。
此外,如果讓歐陽適在兄弟七人里面選擇一個他最信任的人,那恐怕也不是和他最親密的蕭鐵奴而是楊開遠——因為后者沒有前者那么令人畏懼的爪牙。
總之,我們的三將軍似乎是一個和誰都能合作、和誰都能做朋友的人。他仿佛沒有什么突出的才能,但置身于兄弟七人之間,狂傲如蕭鐵奴也不忍說楊開遠沒資格做他的兄弟。這樣一個沒有鋒芒的人身處漢部七雄之中,本來可能終其一生都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但永遠讓人捉摸不透的歷史,竟然在這個最撲簌迷離的時間點上把他推向最引人注目的舞臺中心。
“三將軍!平州方向的大軍,似乎是向我們這里開來!”
“哦?”楊開遠頗為吃驚,他也不掩蓋自己的驚訝,但經年的歷練卻讓他驚而不亂:“派出侯騎仔細偵察,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派使者去問他們要來干什么;急報津門、大定府;通知遼河商船回避;通知城外諸村落戒各。遼口郎將以上,半個時辰后到軍議廳集合。”
沒什么出奇也沒什么破綻的命令,說完后楊開遠便調出遼口最新的地圖和北國最新的情報再看一遍,他并不是過目不忘、聰明絕頂的人,做事情之前習慣了先把準備做足。
半個時辰后軍事會議召開,折彥沖去大定府以后這里本來就處于警戒狀態,所以將領們對于出現突發事件并不顯得驚慌。
楊開遠環視眼前這些中級將領,這些人大部分是在無數次戰斗與訓練中逐步歷練出來的青壯年漢子,他們沒有世襲制度下的貴族氣息,也少了蕭字旗那種掩抑不住的蠻橫與猙獰,但面對戰爭時往往卻顯得更為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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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出狀況了,”楊開遠道:“如果平州兵馬的目的真的是遼口,那后天這個時候就會抵達城下,大家有什么意見沒有?”
和曹廣弼不同,楊開遠不會給下屬不敢放言的壓力。通常來說,一個領導的能力一旦和下屬拉開一定的距離,就會對下屬造成較大的心理壓力,讓他們不敢隨便開口。如果這個領導在屬下心目中形成“英明神武”的印象,那他的下屬恐怕就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但楊開遠身上卻沒有這種氣質,他的地位決定了他有領導遼口的資格,而他的能力既不顯得太弱,又不顯得太強,所以下屬們在他手下既不至于不服他,又能發揮出比在曹廣弼手下更高的思考積極性。
“打!”首先開口的是武衛營的郎將張忠漢。這個青年將領是張老余的養子,鐵匠出身,從死谷里跟折彥沖等爬出來時還是個少年,這十年間早己歷練得剛猛異常。
“還是應該先整頓好兵防,先立于不敗之地,然后穩中求勝。”說話的是精甲營的郎將羅子嬰,一個流浪到遼南的滄州農民,五年前通過選撥講入上十二村成為一個戰士,之后積功累進,去年升到了郎將,他事事都學他心目中的曹廣弼,無論是格斗的風格還是指揮的風格都向一個穩字看齊。
各營將官紛紛發話,說了好一陣,楊開遠才發現場中有一個人從頭到尾都沒說話,卻是遼口的參軍李實在,這個長得有點0瑣的矮子在進入軍伍之前是個牧羊人。
“你就沒什么意見嗎?”楊開遠問。
“呢……”李老實說:“平州軍的事情,大將軍應該會知道吧?”
“當然會。”
“那么……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大將軍應該會趕在平州軍之前回到遼口。”李老實說:“那樣的話,我們只要保住遼口就行了。因為大將軍和蕭字旗一旦回來,我軍的作戰的形式就會完全改變。所以如果大將軍即將回來,我們目前便沒有必要走得太遠。”
楊開遠聽了這話暗中點頭。和蕭字旗相比,遼口軍就像一面邊緣開了鋒的巨盾,雖然能攻能守,但如果蕭字旗回來,在折彥沖的領導下充當起沖鋒突擊等任務的多半會是蕭字旗,而遼口軍作為蕭字旗后盾和輔攻隊伍的可能性也比較高。
這一點,在座很多將領都知道——以前他們和蕭字旗合作的時候也常常如此。但張忠漢這時卻哼了一聲道:“蕭字旗,我們能干好的事情,等那幫家伙來干什么!”
雖然同屬漢部,但遼口軍和蕭字旗卻總是顯得格格不入,幸虧楊應麒一開始就把蕭字旗的駐地安排在遼河西岸而不是遼口本城,否則兩部人馬只只怕早起齷齪了——但即使隔著一條大河,從曹廣弼手下出來的人和蕭字旗下還是很看不慣對方。
羅子嬰也說:“現在遼口有機動部伍一萬二千人,遼口城小墻堅,城內工兵警衛甚至平民都能助戰,只需留下兩千人,短時間內守住遼口也綽綽有余。所以我們大可把兵馬開出去,‘勸退,平州兵馬,然后再回來。”
楊開遠道:“這次他們在大將軍前往大定府會議期間興兵來抄我們老家,可是半點道理都沒有!若是起了沖突,我們也占道理。不過根據諜報,他們可有萬騎以上!和宗望旗下的兵馬野戰,我們未必有勝算。”
張忠漢說:“萬騎不會同時到達!我們應該和他們的先鋒接觸一下!如能給他們迎頭痛擊最好!萬一不利,我軍也絕不至于潰敗,退回遼口后仍可堅守,等大將軍回來再找他們算賬!”
“可問題是,萬一大將軍不回來了呢?”
眾人聽了無不一愣,望向說話的李老實:“大將軍不回來?”
李老實說:“大定府、平州和遼口就像一個三角形,平州離遼口這條線最長,而其它兩條線較短。所以平州一旦有動靜,第一個收到情報的絕不是我們,而是大將軍。在正常的情況下,大將軍一定會馬上班師的,而且按大定府、平州與遼口的距離看來,蕭字旗應該可以趕在平州軍馬之前回到遼口。”
張忠漢道:“也許蕭字旗現在正趕回來呢!”
“不!我的意見和你剛剛相反,我認為此刻蕭字旗并沒有在回遼口的路上!”李老實說:“蕭字旗如果回師會比平州軍來得快,也就是說他們如果東歸,那東歸的信息也會比平州軍來的快!從大定府到遼口,一路都有我們的暗哨。如果蕭字旗趕回來,就算大部隊趕不及抵達遼口,他們東歸的消息也早該到達了。可是現在……沒有!”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現在己經不是正常情況了。”李老實望向楊開遠:“三將軍,事情可能很不妙,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
“放羊佬!”張忠漢說:“你說的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李老實說:“不過我們得做好大將軍不回來的準備。”
“大將軍不回來!”場中所有人的心忽然都提了起來,張忠漢喝道:“你是說大將軍會出什么意外嗎?”
“我說過我不知道。”李老實說;“我只是覺得有這個可能,而且是很可能。”
場內忽然有些紛亂,羅子嬰道:“這……這怎么會!大定府到遼陽府之間可沒有能攔住蕭字旗的軍力!除非蕭字旗的馬忽然都得了馬疫,要不然就是不打仗光逃跑也能逃回來。”
“我說過,那只是正常情況。”李老實說:“一座山住得久了,有狼沒狼、有多少狼我們一般都知道,可有時候一不小心還是會丟羊——因為會發生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情況。”
張忠漢粗聲道:“什么情況?”
“是什么情況我不知道,而且那也不重要。”李老實說:“現在對我們來說需要馬上決定的,是如何守住還沒丟的羊,接著才是試著把跑丟了的羊找回來。”
張忠漢皺眉道:“什么羊啊狼啊的!你別老扯你那家生!說明白了!”
李老實雙手比劃著說:“現在遼南就是一個大羊圈,遼口是最外圍的柵欄而津門則是最后的柵欄,柵欄外的女真就是狼,我們這些將兵,就是放羊人和放羊犬,而我們大將軍,就是我們這群放羊人的頭。”
張忠漢說:“這我知道!”
李老實說:“東京道的情況全在我們掌握之中,正常情況下我們可以保證羊不會丟。可現在北面卻很可能己出現我們不知道的變化。如果大將軍能趕回遼口那自然最好,可萬一……萬一大將軍失陷于狼窩,那他就不再是放羊人而變成一頭最大的肥羊,一頭需要我們去救回來的肥羊……”
聽他把折彥沖比喻成一頭肥羊,眾將官都感到難以接受,不過遼南的言路向來開放,暫時也就沒人責備他大逆不道了。
李老實繼續道:“如果說我們遼南有一萬頭羊的話,那就有四千頭放在津門,兩千頭放在遼口、東津,還有四千頭則都聚攏在遼口和津門之間。如果我們能守住遼口這條防線,那這道柵欄后面的八千頭羊就都能保住。保住了這八千頭羊我們就保住了家底,只有保住了家底,后面的事情才好展開。可問題是——我們能保住遼口這道柵欄么?”
“放羊老,你打的這個比方可真夠爛的。”羅子嬰道:“不過要守住遼口應該沒問題——這座新城比舊城更結實。只要海上的補給不被切斷,我們就算守個十年也沒問題!”
“唉——”李老實說:“我怕的倒不是這個。”
羅子嬰問:“那你怕什么?”
李老實說:“其實按羊的力氣,如果它們有勇氣的話,幾百頭羊是可以把狼給踩死的一一可惜羊沒有,它們有勇氣,可是它們在狼面前除了逃跑之外就只有伸長脖子等著被吃。”
張忠漢怒道:“我們又不是羊!”
“嗯,以前不是的,那是因為我們有大將軍在。”李老實說:“可大將軍如果不在呢?我們會不會又變成俯首等死的羊了?”
“這是什么話!”張忠漢說:“我們又不是只有大將軍在的時候才打仗!以前跟著二將軍三將軍,仗也照打不誤!”
李老實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是說要大將軍作為統帥我們才能打仗。我的意思是說……”他望了楊開遠一眼,沒有說下去。
楊開遠卻明白了他的意思,替他說了下去:“你是怕漢部會失去大將軍?”
他這話一出口,在場將領心中都不禁感到一陣恐慌。
漢部失去了折彥沖?即使只是一個假設,那也讓這些將官無法接受!
李老實垂下頭說:“我是個放不好羊的人,整天總喜歡往最壞處想。不過……有些事情先做最壞的打算,有時候反而不是壞事……對吧,三將軍?”
“當……”
是緊急鈴聲!
現在是軍事會議,除非發生十萬火急的軍情,否則誰也不敢來打擾!而現在,鈴聲響了!
張忠漢站了起來道:“難道平州軍己經到了!”
“不可能那么快吧。”李老實說:“遼口是不可能被女真奇襲的。”遼口位于東北平原的南端,東南是漢部的地盤,西北不但是一片平川,而且漢民村寨星羅棋布,要在這種情況下要攻打遼口只能硬碰硬地來!
“傳。”楊開遠說。
屬吏扶著一個渾身浴血的漢子走了進來,楊開遠見到他眉頭就打了個結:“尤宇,怎么是你!”
這個尤宇,張忠漢也認得,知道他是折彥沖最忠心的護衛之一!
“三將軍……”尤宇跪了下來道:“蕭鐵奴……蕭鐵奴……”
他還沒說完整,但場內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蕭鐵奴是漢部軍方數一數二的大將,雖然中樞系統的一些兵將不怎么喜歡他,但如果不是出了大變故,眼前這個同袍絕不會這樣無禮地直呼他的名字!
“老六怎么了?”
“他…他叛部了……他、他造反了!”
“什么!”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包括楊開遠!蕭鐵媽造反!蕭鐵媽造反!這些遼口將官們的第一反應竟不是“這怎么可能”!而是“這家伙果然反了”!
“那大將軍……”
“現在……現在大將軍己經落入他和女真人的手里了!”
好幾個人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大將軍落入女真人手里?盡管聽到這句話之前己有蕭鐵奴反叛這個消息打了底,但親耳聽見這個消息后還是很難接受!
“這怎么會!”張忠漢幾乎是咆哮了起來。
這時候李老實卻顯得很平靜:“你為什么不發鴿書,卻要這樣跑回來?”
“一路上我們的鴿書點蕭鐵奴那廝都知道啊!而且他還有權力接管!我們己經不知道誰是可以信任的了……再說情況那么亂……怎么去找能信任的密子啊!”
李老實不斷地盤問尤宇,問得極為仔細,問了有一頓飯時間,楊開遠等才終于斷定尤宇沒有說謊。
李老實轉頭面向楊開遠叫道:“三將軍!”
楊開遠被他這一叫回過神來,言語竟也變得短促異常:“說!”
“得趕緊通知津門!”李老實說:“還有東津!”
羅子嬰說:“我這就去擬鴿書……”
“不!”李老實說:“東津方面可以用鴿書通知,但到給津門傳信最好用馬!遼口到津門的距離短——鴿書雖然比快馬快些,但沒有親口傳遞的信息來得實在——我們現在怕的是人心慌亂,而不差這半天時間。”
楊開遠點了點頭,問來拼死回來報信的尤宇道:“你還跑得動么?”
尤宇腰一挺道:“能!”
楊開遠道:“好l你馬上啟程,前往津門報知公主和七將軍!”
尤宇領了將令,楊開遠又派了一個楊應麒能夠信任的將領張元亮跟他前去。
兩人出發前,李老實叮囑此事除了公主和七將軍萬萬不能讓第三個人搶先知道。而兩人離開以后張忠漢又建議楊開遠趕緊封鎖消息。
“不,消息不能封鎖。”楊開遠道:“馬上戒嚴,同時召集城內的元部民,我要當眾宣布這件事情!”
張忠漢征了一下,隨即恍然道:“不錯!這件事若由女真人來說,亂子一定會捅得更大!可是……可是萬一女真人還沒來,大家聽到這個消息就先亂了,那……”
“那也比敵人兵臨城下再亂好。”楊開遠道:“就算現在亂,至少我們還能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