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總兵心下大慰,又覺得有些悵然。如此氣魄,卻是要與一個不成熟的帝王虛與委蛇。心中暗嘆,世事從來難兩全。
庭芳道:“只怕許多人不信,我是真不愿打仗的。”戰爭比一切都殘忍,不獨是戰場上的廝殺,戰后的安頓一樣硝煙彌漫。士兵不可能統一思想,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理應獲得巨大的回報。然而一塊土地上的總量有限,如何在士兵與農民間取得平衡,又是新一輪的問題。流血、殘疾、戰后應激障礙,滿目都是創傷。如有可能,她是真的惟愿永無戰爭!
趙總兵道:“我知道。想要權勢滔天或是無奈自保,才須得養寇自重。若盼著平安康泰,再不愿打的。”
庭芳一笑:“小舅舅也不想打了么?”
“我都是國公兼國舅了,還想什么權勢?”再想,便只有篡位了。趙總兵覺得自己真是年紀大了,尤其此次傳旨,異常疲憊。眺望了一下北方,道,“你接旨的消息,使驛站八百里加急傳回。詔獄不是人呆的地方,早傳回你師兄早回家。”
庭芳沒說話。
趙總兵又道:“我們也須得盡快趕回,遲則易生變。秦王妃幾年來勞累過度,一直不見好。陛下……不是很能招架文臣。”
庭芳問道:“什么時候走?”
趙總兵心中有些不安,昭寧帝能被他輕易說服,亦容易被旁人左右。他親帶了圣旨而來,庭芳才能信任。換個人,未必就有如此順利。可他既替昭寧帝做了背書,便不能讓庭芳吃虧。庭芳的妥協,為的是蒼生黎民,若朝廷反悔,將失信于天下。到時候他們一切的付出皆是白費,徐景昌與庭芳更可能命喪黃泉。作為幾個孩子的長輩,他萬不愿見此情形。便道:“此刻走,可以么?”
太傅確實匪夷所思,八百里加急只需四日即可到京都,萬一朝中文臣見她同意,又生幺蛾子,許多事就不好辦了。必須得在眾人沒反應過來之際,新年開衙之時,正式在定國公府開中門擺香案接旨,方才算昭告天下、一錘定音。庭芳嗯了一聲,又道:“我去安頓一下徐清,小舅舅連日奔波,身體可撐的住?”
趙總兵道:“昨日天未黑就歇了,無妨。我瞧你的氣色也不大好,跟我快馬加鞭的回去,可行否?”
庭芳笑道:“美人就是大補湯,我想著能見師兄,再沒什么撐不住的。”
二人即刻分頭行動,趙總兵去整肅隊伍,庭芳則是尋到了錢良功與君子墨:“我立刻回京,你們壓后,倘或我有不測,你們可利用徐清為父母報仇的名義反擊。”
錢良功道:“郡主懷疑京中有詐?”
“不知道,總之我不能帶徐清走,我得給你們留下個出兵的理由。”庭芳鄭重向錢良功行了一禮,“先生,你看著我長大,自來把我當自家子侄一般,我便厚顏相求,徐清就托付與你了。”
錢良功忙避開,又回禮道:“定不辱命!”
庭芳又對君子墨道:“娘子軍才辦不到幾日,切莫松懈。我想法子讓你效秦良玉之例。朝中只有我一人,勢單力薄。太傅乃虛職,叫著好聽,手里無權。陛下若看重我,自是天子近臣;陛下誠心同我慪氣,在京城的身份還不如郡主二字好使。我們不反,但我們得有力量。陛下沒傻到家的話,必然要調開周毅,王虎等人亦會被分散的七零八落。唯有你,一個女眷無官無職,不可能動到。南昌城內的知事,就交與你負責。湖北湖南匪禍不斷,是你出頭的好機會。不管是誰來了南昌,江西的實力都要抓死在手中。兵權絕不放手,我們才可說宦海沉浮,否則不過替人做嫁衣,明白?”
君子墨點頭:“知道了。”南昌的精銳定然調開,天下要打仗的地方多了,放他們出去打亦是應有之義。如此,南昌便空虛。朝廷敗壞到今日,再派來的兵丁只怕同安徽駐軍一般廢柴。守護南昌還真不如靠她新建的娘子軍,至少訓練嚴格,沒那么怕死。南昌或有危機,亦是機會。庭芳已為太傅,她自是也想撈個官職當當。再說,南昌是他們一點一滴建設,更不容許有人覬覦。
說話間,房知德等人趕了來。此回就沒有顏飛白的事兒了。庭芳道:“顏參政心里有氣,你們盡量安撫。我想法子把他調入京城。”
任邵英道:“不怕反咬我們?”
庭芳道:“他那等人,看的只有利益。無利可圖時,自是咱們一伙;有利可圖時,橫豎也不只他來撕咬。咱們也都別裝了,除了子墨、周毅,便是年輕的我與房二哥哥,誰不是中樞里滾出來的。那點子規矩,還不知道嗎?”
任邵英笑出聲來:“可不是!”
理論上,官職調動都要入京到戶部辦理手續。然國土遼闊,并不很能做到。官階小的就不走那一遭程序。只錢良功與楊志初本就是京畿人,得了官職就□□歸故里,請上幾日的席面,方才全了禮數。到時正好把徐清帶回京城。
壓著接旨的信件,庭芳快速收拾東西,換上輕甲,抱起徐清親了親:“清哥兒,媽媽要回京,你在家乖乖聽話,下個月便隨著錢爺爺來尋媽媽和爹爹可好?”
徐清不大聽的懂,茫然的看著庭芳。
庭芳耐心的再說了一次:“媽媽要出門,晚上找不到媽媽別哭。”
徐清這回聽懂了,癟著嘴,眼淚吧嗒吧嗒的掉。庭芳掏出帕子替兒子擦著眼淚:“再等等,你就能見到爹爹了,想不想爹爹?”
徐清都快忘記徐景昌了,只摟著庭芳的脖子,不肯撒手。庭芳輕輕拍著徐清的背,心中極不舍。在醫療落后的古代,母子別離,心中有太多的牽掛與惦念。君子墨牽了馬來,庭芳知道要走了。狠心把徐清從身上扒下,扔到韓巧兒懷中。
徐清似感受到了什么,哇哇大哭。冬日的寒風孩子不能輕易出門,似上回去江蘇那般送到港口都不能。庭芳在院中頓了頓,終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君子墨將庭芳送出門外,見到了來傳旨的趙總兵,二人皆是一怔。趙總兵頭痛的看著庭芳,合著昨日膽敢調戲男人的女子是你的人……
君子墨卻是一陣輕笑,趴在庭芳耳邊,用南昌本地方言道:“葉太傅,我曾曰過,要尋個比儀賓生的好的男人……”
庭芳牙酸的用不達標準的南昌話回道:“你眼光……真好……”
君子墨道:“你有小舅母么?”
庭芳道:“世子同我一般大,家中只有一個姨娘。”
君子墨擠眉弄眼:“行,我知道了。且請太傅成全。”
庭芳道:“千里迢迢的……”
君子墨咯咯笑道:“我一介民女,不敢肖想國公之尊。且待來日!”
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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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總兵只覺得陰風陣陣,索性催促道:“走了。”
庭芳一個漂亮的翻身上馬,趙總兵眉毛一挑:“功夫沒落下。”
庭芳但笑不語,帶上南昌特產的藤制帶玻璃的頭盔,一夾馬腹,并入趙總兵的隊伍,往京城絕塵而去。而她接旨的信息,亦同步發出。
朝廷送信有兩種,一種是換馬不換人,一種是換馬亦換人。如今朝廷最要緊的事便是招安庭芳,為了保障信息傳遞的速度,選的便是第二種。而趙總兵一行畢竟是活人,再是強悍,也會勞累。一樣驛站換馬,卻是每日都擇機休息,速度自是比信件慢了些許。
先接到消息的昭寧帝并朝臣皆松了口氣,至少明年的賦稅有了保障。庭芳愿回京,就算昭寧帝與太上皇的博弈勝利,徐景昌第一時間被放回家中。然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庭芳不松口,朝臣在昭寧帝的威壓恐嚇下,不得不接受封一個女人做太傅的事。可一旦庭芳接受,朝臣心中的疙瘩又浮出.水面。昭寧帝身邊說怪話的人又開始增多,眾人都是一個目的,封賞不好即刻收回,至少種下不滿的種子,到時候再把破壞規矩的人攆出朝堂。只要不形成延續性的制度,女太傅又算得了什么?讓她踩進來沒關系,狠狠的抽回去,一樣可正朝綱!武后不也只是絕響么?
令朝臣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黑話還在醞釀,猛的就接到了趙總兵與庭芳入京的消息,皆驚呆了!趙總兵十幾日六千里來回,其中艱辛勞累一眼難盡。昭寧帝心中有愧,他一時猶疑,致使趙總兵疲于奔命,若因此傷了身體,可怎么是好?
臣子回京,先入驛站修整,而后排隊等待陛見。京城的驛站常駐顯貴,比別處都富麗奢華。庭芳得了一個套間,在里間洗漱出來,就撞見了等在外頭的徐景昌。
庭芳綻出一個笑容,急步走到跟前:“師兄!”
徐景昌卻退開一步,揮開庭芳試圖抓他衣襟的手,神色漠然。
庭芳定定的看著略顯蒼白的徐景昌,半晌,說了句:“對不起。”
徐景昌冰冷的看著庭芳:“此來問太傅一句。自問我徐景昌從未有對不起太傅之處,不知太傅又將徐景昌致于何地?”
庭芳與徐景昌相識近十年,能感受到此刻徐景昌極力壓抑的怒火。從南昌回京,她最不能面對的就是徐景昌。如若立場調換,她此刻恐怕殺徐景昌的心都有。然而徐景昌不過一句帶著怒意的質問,讓庭芳更為內疚。終究是用刀狠狠.插在了愛人的心間,她要如何補救,才可使之原諒?
徐景昌注視著庭芳。
庭芳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的回答:“除了尊嚴,就是你。是我的錯,任憑處置,絕無怨言。”
徐景昌只覺的火氣上涌,伸手扣住庭芳的肩,重重壓在墻上,身高與體型形成絕對壓制:“行,從今往后,你回家相夫教子,沒有我的允許,絕不能踏出家門一步!如何?”
庭芳爽快的道:“好。”
徐景昌一窒,庭芳此生最不愿做的事,便是相夫教子。她縱橫南北、奮發蹈厲,為了就是掙脫內宅的束縛,展翅翱翔。如此決絕的背叛,已無修補裂痕的空間。徐景昌苛刻的要求,為的就是決絕。
庭芳被徐景昌制住,動彈不得。伸手撫上徐景昌的肩,垂眸一笑:“我說了,任憑處置,絕無怨言。”
徐景昌被一口氣堵的不上不下,手不自覺的松開,庭芳順勢摟住他的脖子,在臉頰邊親了一記。
徐景昌不為所動,冷硬的道:“陛下宣你即刻覲見,昨日就有機靈的商戶送了太傅的官服來,你換上進宮吧。”
庭芳沒話找話的道:“他們各式尺寸都做了一套?”
徐景昌沒接話,庭芳笑笑,她已看到了擱在一旁的官服,走過去拿出來預備換,就見徐景昌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庭芳輕輕嘆口氣,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哄的回來。眼下正事要緊,利索的換上官服,跟隨趙總兵進宮。
面圣不過是過場,昭寧帝對著庭芳,完全不知說什么好,也沒提及即刻頒旨的事兒。混中樞的甭管皇帝還是朝臣,底下掐的你死我活,面上都要擺出花團錦簇的模樣。庭芳得封太傅,昭寧帝總要賞點東西與她,再裝模作樣的頒個旨,叫定國公府放幾掛鞭炮,方算齊活。然而昭寧帝分明還在慪氣,半句不提。只官員調度的朝廷邸報發了出去,算昭告天下。嚴鴻信見此情形,心中大石落地。這是得了名譽晾到死的態度,心中不由好笑,葉太傅著實年輕氣盛了些。笑完又嘆,女子與皇帝本也無交集,能拿到太傅的體面,亦不枉此生了。
趙總兵連續奔忙,昭寧帝怕他勞累,趕忙打發他去休息。走出宮門,趙總兵問道:“徐景昌惱了?”
庭芳笑笑:“換我,我也惱。”
趙總兵道:“此事是你的不是,你軟和些,撒個嬌就完了。”
庭芳道,“小舅舅不用擔憂,師兄是個心軟的人,至多三五個月也就可回轉。”庭芳沒太大的把握,但也無需跟趙總兵訴苦。
趙總兵道:“陛下不大高興,你那一系的人都要受壓制排擠,我不大好替文官說話,你便是要退,也得安排好后路。”
“著實顧不上了,他們幾個人都老辣的狠,暫時蟄伏吧。我且家去整理一下算學,朝廷無錢,海運必然重啟;安徽打的稀爛,想要恢復生產,必得引回流民。船舶炮火、農田水利,哪樣用不到算學?”庭芳笑了笑,有些無奈的道,“師兄正氣頭上,不許我出家門呢。幸而不是純玩官場的,不然在家關上一年直接廢了。”
趙總兵道:“你這是一技在手,終生無憂。陛下同徐景昌兩個都是算學瘋子,你靠著這個就能拿捏他們一輩子。”
庭芳道:“我卻是想要師兄別惱我的。”
趙總兵拍拍庭芳的肩:“越性兒好的人惱起來越厲害,你自求多福。”
庭芳撇嘴:“偏心眼的小舅舅!”
趙總兵懶的摻和小兩口的慪氣,直接上馬走人。只派了四個親兵護送庭芳。庭芳也騎著馬往定國公府去,余光掃過街景,與記憶中的大不相同,四處都透著衰敗。國公府比原來的葉府離皇宮近,庭芳就沒有順路去瞧瞧,徑直去了定國公府。
門房看到五人騎馬而來,為首一人是個女子,又穿著太傅的官服,不用猜都知是女主人回來了。趕緊迎上前來拜見。庭芳卻問:“國公呢?”
門房恭敬的道:“回郡主的話,奴才看著大門,不知里頭情況。請郡主垂詢里頭的姐姐們,更為明白。”
庭芳點頭,把韁繩交給門房,打發了趙總兵的親兵,自往里頭去。華夏講究禮儀,什么等級用什么屋子,自幼生在權貴人家的庭芳不消打問,就尋到了正房。幾個小丫頭低眉順眼的站在門口,見了庭芳,紛紛拜見。庭芳點了點頭,進到屋內,一股冷清的氣息迎面撲來。庭芳歪頭問丫頭:“可知國公在何處?”
那丫頭答道:“似在外書房。”
庭芳又往外走,尋到外書房,卻被親兵攔了門。親兵乃徐景昌從南昌帶來,識得庭芳,極為難的道:“郡主,儀賓不讓人進去……”
庭芳垂了垂眼,對親兵溫和一笑,親兵覺得腿肚子一抖,庭芳卻是掉頭就走。回到正房中,庭芳在炕上依著窗子發呆,這是要跟她分居么?想想令人膽寒的詔獄,庭芳覺得事情有些棘手。若非昭寧帝與徐景昌感情深厚,進了詔獄,便是不死,至少落下終生殘疾。徐景昌能囫圇出來,確實該感謝昭寧帝極力維護的。畢竟昭寧帝那慫包靠的不是自己上.位,對朝廷的控制力趨近于無。也不知為了徐景昌,付出了多少代價。
差一點點,就與徐景昌天人兩隔。庭芳想到此處,脊背竄出了一陣寒意。那時候,她從青樓逃離,徐景昌沒有半分猶豫。坦然的面對世人的嘲諷,全力維護她的尊嚴。相識數載,時時小意,處處溫柔。可她卻是……
萬般借口,也僅僅是借口……是她放棄了徐景昌。
夫妻總不能一直僵著,沒有見面沒有交流,再好的感情都會淡化,何況徐景昌心中憤懣。招手喚來丫頭,叫上了筆墨。
亂世中混口飯吃真心不容易,故聞得南昌高薪聘請匠人,各地自覺手藝不錯的都爭相涌來。穆大工的團隊日益擴大,便分了好些部門。這些都是要問管家婆庭芳討研發經費的,所研究的方向自是要寫出來與庭芳看過。庭芳稍微回憶了一下船舶相關的研究,就開始設計相關的數學題。
心里惦記著徐景昌,盡管很累,還是堅持寫到了晚上。整理謄抄一份,圖文并茂,看著十分順眼。再次叫來丫頭道:“送去外書房與國公看。”
庭芳害的徐景昌先被軟禁后下詔獄,定國公府的下人都不知怎么面對女主人。只是夫妻之事,也輪不到下人說話。丫頭乖乖的應了聲,拿出個托盤,拖著一疊紙送去了外書房。庭芳才叫來剩下的幾個丫頭,伺候她梳洗。
去送數學題的丫頭回來,庭芳問:“國公收了么?”
丫頭道:“國公不讓人進外書房,奴婢交與了親兵,看著親兵送進屋的。”
一套數學題,是庭芳的道歉,亦是討好。徐景昌收到數學題,發現事關船舶,仔細看了一回,夾到了同類的資料中,沒有回話。庭芳在屋中等到半夜,不見徐景昌的動靜,終是嘆口氣,獨自睡了。
幔帳放下,庭芳半分睡意也無。身體很疲倦,精神卻很焦慮。她在腦海中模擬著,如果設身處地,她要怎樣才會原諒徐景昌?想了許久,都想不出法子來。似她這般睚眥必報小肚雞腸之人,不下殺手恐怕都是看在數年情誼的份上了。按說到了這一步,二人再沒什么好說。可庭芳不舍得。她愛徐景昌,她不愿放手。因為再沒有一個人似徐景昌那般愛她愛的純粹。原想著哪怕奴顏婢膝,只消引得徐景昌發出心中火氣,總能慢慢的磨著他回心轉意。沒想到徐景昌見都不愿見她。
心中酸楚難當,兩個月的殫精竭慮,身心俱疲。庭芳瘋狂的想念著徐景昌,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的徐景昌。自鳴鐘敲了三下,庭芳累極而睡,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幾滴淚水順著眼角滑下,沒入了柔軟的枕巾,又消失不見。
次日清晨,庭芳醒來時,徐景昌已入宮廷。昭寧帝才登基,只覺得處處受制于人,迫切希望徹底掌管錦衣衛。一封圣旨,徐景昌的職位從江西都指揮使變成了中軍都督府的左都督。帝王的安全依托于此,非心腹不得擔任。太上皇氣的半死,他才調錦衣衛對付了徐景昌,轉臉昭寧帝就讓徐景昌率領錦衣衛,實在是半點面子都不留。然而昭寧帝才懶的跟他斗法,他的身家性命豈敢交付于旁人?武將里,除了趙總兵和徐景昌,他誰都不敢信!故,要么徐景昌做左都督統管錦衣衛、禁軍,留在京中保護他;要么趙總兵留京,徐景昌去大同。這是帝王的死線,朝臣吵了半日,終是不敢過多涉及昭寧帝安危,硬是讓有造反嫌疑的徐景昌,掌管了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
然而,空降的徐景昌沒有威儀。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錦衣衛設立最初,是皇帝的儀仗,次后才被朱元璋搞成了特務機構。燕朝絕大多數制度承襲明朝,又覺得明朝的錦衣衛過了點兒,便成了個半成品。錦衣衛平級的還有禁軍與鑾儀衛。鑾儀衛乃天子顏面,自是要挑長相,便有許多文臣之子也可入內。同在五軍都督府系統,崗位內部調動變遷實屬尋常,久而久之,府內變的錯綜復雜、派系林立,非沉浸期間多年,基本抓瞎。徐景昌想徹底控制錦衣衛,道阻且長。自是忙的腳打后腦勺。
庭芳從江西歸來,按理該去娘家瞧瞧。庭瑤還在生病,三房的弟妹們也得去看上一眼。可她才答應了徐景昌,只得呆在家里繼續寫數學題。擱尋常人家,女主人如此不招男主人待見,底下的丫頭婆子不定生出多少幺蛾子。但在定國公府,庭芳威名遠揚,倒是無人敢怠慢。華燈初上,丫頭們乖乖來報:“國公回來了。”
庭芳把整理好的數學題遞給丫頭,叫她繼續送去。而后又是漫長的等待,與失望。
至第四日,徐景昌沒有收到庭芳的手稿,而是見到了焦急跑進來傳話的親兵:“郡主好像有些不好,丫頭來報,請國公下帖子請太醫。”
徐景昌頓了一下,先飛快寫了帖子,使人往太醫府上送去,才問親兵:“丫頭怎么說?”
親兵道:“郡主似腸胃不適,吃的晚飯盡數吐了,臉色也不大好看,您要去瞧瞧么?”
徐景昌沒說話。親兵就不敢再多提。
庭芳頭痛欲裂的躺在床.上,意識有些模糊。一個多月以來,種種煩擾,致使她無法安眠。即便睡著,也時時驚醒。回到京中,又添焦慮,心里還惦記著遠在南昌的徐清。饒是身體絕佳,也是熬到了極限。今日的數學題寫完,不及謄抄,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勉強吃了飯,更強烈的難受襲來。再之后,就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丫頭們嚇的尖叫,飛奔跑去找徐景昌。
新出爐的太傅不招陛下待見,然她夫婿卻是天子心腹怠慢不得。接到徐景昌的帖子,太醫急速趕來,隔著幔帳探了回脈,臉色一僵,再探了一回,神色更是有些慌亂。丫頭的心砰砰直跳,忙問:“郡主怎么了?”
太醫道:“再尋國公,且寫帖子與左院判王太醫,下官不擅帶下科,恐誤了郡主病情。”
丫頭又急急去找徐景昌,此番請來的是正八品的御醫,權貴人家常請的便是他們。院正與院判尋常不到要緊關頭都不敢去請。那是正經給皇家看病的。庭芳有個郡主封號,徐景昌不知那太醫有心推卸,還是當真情況不好。冷靜的寫了帖子,往正房內去。
太醫還守在正房,徐景昌掀開幔帳,映入眼簾的是庭芳消瘦的面龐。愛了九年的人,一招背叛,痛不欲生。可此刻庭芳的憔悴,又讓他心中不忍。從南昌回京僅用七日,個中勞累自不必說。連續四日絞盡腦汁的編寫題目,亦不輕松。徐景昌實不想再做夫妻,省的彼此折磨,故才不愿相見。卻是沒想到身體一貫好的她,竟憔悴至此。
庭芳依舊睡的不安穩,感覺有人靠近,艱難的睜開眼,待看清床邊的人,又是一呆:“師兄……”
徐景昌起身,放下幔帳,庭芳眼疾手快的拽住他的衣角:“師兄……”眼淚蓄滿眼眶,沿著臉頰滑下,“別不理我,求你……”
徐景昌道:“師兄想求你之時,你連只言片語都無。”
委屈如排上倒海般襲來,庭芳忍住了眼淚,道:“在你心中,我就始終比不得福王!”
徐景昌道:“陛下不曾有你這般決絕。”
“就因如此,你才不肯撤離京城么?”庭芳忽生出十二分的倦意,“你既在陛下與我之間,選擇了陛下;我亦在天下與你之間選擇了天下,確實沒有什么好談的了。”
徐景昌冷笑:“我有得選嗎?”
庭芳卻是閉上了眼,不肯再答言。每一個細胞的力氣都流盡,她累的連耳朵都不愿再工作,模糊的聲音在逐漸消失。穿越十八年,沒有幾日清閑的時光。生而喪母,討好著嫡母以求生;不愿妥協,拼搏奮斗到今日。她是真的累了,若說葉閣老在世時,她考慮的是榮華權勢;待到東湖,想的便是國運蒼生。到頭來好似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被猜忌、被架空、被驅離朝堂。她又回到了內宅,無趣到死的內宅。等待著徐景昌的原諒,而他不肯原諒。她至始至終為的都不是個人榮華,至始至終盼的是回到強國的時代。庭芳胃中翻滾,難受的蜷縮成一團。一個念頭慢慢爬上了心頭:為什么要想著改變世界?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就好了么?富國強兵前人已做,她只消一半的心力,就可風光的做經理做總監,住大宅開好車。
其實,尋找回家的路更容易……不是么?
身心俱疲的庭芳徹底陷入了昏迷,左院判王太醫趕到,莫名奇妙的看了同事一眼,不理解同事為何特請他來。然而在指尖搭上庭芳的脈時,臉色劇變!
徐景昌心里咯噔一下。
王太醫顧不得那么許多,掀開幔帳,伸手往庭芳的脖頸后探去。三部九侯,是古早的手段,醫學發展到今日,早已獨取寸口。只有一種情況,那便是急救。
徐景昌踉蹌了一下,聲音有些顫抖的問:“她怎樣……?”
王太醫專擅帶下科,常給婦人看病,故隨時帶著醫女,以便扎針。疾步退出房外,隔著門窗指揮著醫女扎著穴位。徐景昌的冷汗層層,不敢出聲。良久,醫女施針畢,替庭芳穿上衣裳,王太醫才又進來探脈。
再次放下幔帳,王太醫起身對徐景昌行了一禮,正欲說話,又卡了殼。昭寧帝不待見庭芳,故不好稱太傅;定國公夫妻反目,便不好稱郡主;封爵太高,亦不能叫夫人。憋了半日,選擇了最保險的稱呼:“郡主之癥,乃憂勞過度,致使肝脾不和,不欲飲食;脾胃不調,食入即止;脾氣不行,胎元不固。可見腹痛、流血……”
徐景昌打斷王太醫的話:“要緊么?”
王太醫沉默。
徐景昌眼前一黑,強行定住心神,問:“她懷.孕了?”
王太醫點頭。
徐景昌又問:“孩子保的住么?”
王太醫道:“下官盡量。”
良久,徐景昌艱難的問:“大人呢?”
王太醫道:“盡量。”
徐景昌臉色發白,坐回了床沿,怔怔的看著庭芳。她方才還在說話,還拉著他的衣角……眼角的余光,看見醫女的查驗,血跡印在褥子上,觸目驚心。他想起了他的母親,先兆流.產,保胎、早產……死亡……徐景昌被自己嚇的一個激靈,用力抓.住庭芳手,沒有以往的溫暖,而是虛弱的冰涼。徐景昌幾乎崩潰,他明明知道庭芳的一切難處,卻是跟無知幼童一般的使性子!他無情的揮開了庭芳的手,就在剛才……
血漸漸止住了,但庭芳一直沒有醒。次日中午,夏波光趕來探望,見到了坐在床邊不肯離開的徐景昌。
“姑爺……”夏波光輕聲喚道。
徐景昌回過神,沖夏波光點點頭。
夏波光看著床.上蒼白憔悴的庭芳,又想起同樣蒼白憔悴的庭瑤,險些掉下淚來。半晌,才道:“大姑娘使我來瞧瞧四姑娘……”
很少有人再叫庭芳四姑娘,徐景昌不由的想起他們初遇時的景象。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掛在樹上,摘一朵紅梅別在發間,笑問兄長是否好看。徐景昌撥過庭芳額前的碎發,好久不曾見她盛裝。愛美的小姑娘,好似跟他成親后,就極少有過單純為了高興而打扮。在葉閣老的羽翼下,那么的活潑自在;在他面前,還得分神照顧他的心情。可真是……美色誤人!
徐景昌痛苦的哽咽著:四妹妹,對不起……
庭芳病重的消息一日間傳遍京城。趙總兵暗道一聲不好!庭芳單槍匹馬隨他回京,既是對他的信任,亦是對朝廷的不信任!她沒帶一個人,她把徐清留在了江西!若有不測,江西怎會信她病逝?能彪悍的同他一起騎馬入京不掉隊,暴病而亡,當敢跟著庭芳造反的將兵是傻.子么?
本欲離京回大同的趙總兵心生疑惑,莫不是昭寧帝當真下了手?還是旁的什么臣子設下了陰謀?疾步趕入宮廷,見到了昭寧帝。欲言又止的道:“陛下……東湖郡主的病……”
昭寧帝正急的抓狂:“你也聽說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我都不敢叫秦王妃知道,她先前就惱我!要是那丫頭有個三長兩短,秦王妃恨死我不說,徐景昌也得丟了半條命去!我統共就這么幾個得用的人!一個個的病過去,我這皇帝還要不要做了!”
趙總兵快被外甥氣死,沉聲道:“先封鎖郡主重病消息。陛下趕緊下旨,看能否調動安徽、江蘇、浙江三省的武將。”
昭寧帝一驚:“怎么說?”
趙總兵道:“徐清在南昌!”
昭寧帝還不明白,一拍大.腿道:“對!他兒子還在南昌呢!趕緊接入京來,萬一……徐景昌看著兒子,只怕好些。”
趙總兵:“……”深吸一口氣,道,“要徐景昌寫,只說東湖郡主風寒著涼,想兒子了,速進京來。”
昭寧帝卻又道:“方才小舅舅說要調動武將,為何?”
還沒蠢到家!趙總兵順了點氣,道:“陛下之前委屈了郡主,恐天下人誤會陛下不喜,誅殺于她!江南四省兵力若替徐清出頭,必要大亂!雖有徐景昌,但臣擔心徐景昌制不住狼子野心。”
昭寧帝臉色一變,戴適逃回江西,固然有庭芳切斷補給,卻更有可能是戴適更信任庭芳。徐景昌說是領著左都督之職,且不論他暫未收服,即便令行禁止,這幫京中的少爺兵也對付不得南昌精銳!不就是怕庭芳造反,才咬牙扔出個太傅么?要造反的從來不是一個人,就如他之前,后頭不知跟了多少。庭芳在還好,不在了,現成的政治遺產,誰不要誰傻!想明白其中關竅,昭寧帝有些驚恐的道:“若庭芳離開南昌之前就有安排……”
“沒有哪個主將離開地盤不留后手,”趙總兵道出了殘酷的事實,“否則,她何必留下徐清。”
昭寧帝的心砰砰直跳,過了半晌,方才問道:“小舅舅,徹底瓦解江西的實力,要多久?”
作者有話要說:=========依舊是很多廢話的作者有話說。沒興趣的同志請跳過,聽書的同志請在設置里勾選跳過作者有話說======
=========福王的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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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讀者大大留言說,福王蠢且惡,我是很不同意的。
福王當然是惡的,毋庸置疑。但福王不是蠢且惡,是蠢即惡。
其差別在于故意殺人與意外殺人。雖然都殺了人,量刑應該不一樣。
福王的惡來自于愚蠢和單純,那福王的愚蠢和單純又來自于哪里呢?
如果說徐景昌是在生存的重壓下戰戰兢兢依照主人的喜好長成了一只可愛漂亮溫順卻依然頑強的保持了自己的堅持的令人迷醉的布偶,那福王就是在好酒好肉的誘惑中被放入容器不知不覺按容器長成了一只有脾氣但沒爪子的大黃貓。
福王,也不過是寵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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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的殘忍,不僅僅對于徐景昌,還有福王。
燕皇后是個狠角色,她很疼福王,但她選擇了把福王養成了沒爪子的貓。
作為藩王,福王的教養已經好到超出人類的范疇了。不信去查查明朝宗室那起子妖魔鬼怪= =||
陳恭打了他,他回打一頓,居然喵的就算了……就算了……這哪里是皇子,分明就是個熊孩子!
正常皇子的流程是,不言不語,直扔刑部。好了,本文完= =||女主都死了,還寫個毛,寫重生咩?
不欺男霸女、不強搶民田、不仗勢欺人(回擊不算啊,他又不是包子)、不貪不奢,基本上扔他個作坊,他就高高興興的玩去了,簡直是絕世好寵物,滿朝文武簡直沒有不點贊的有木有。
加上皇子的身份,這孩子真是乖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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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天家,或者老皇帝,就TMD不是人。
徐景昌乖的讓人心疼,福王就寵的他飛起。盡管有皇子病的局限,但他還是認認真真日常梳毛、喂食。
福王乖了,一樣按皇家標準長了,老皇帝怎么對他的?就為了恐嚇朝臣,把他一起長大的布偶無緣無故的打成了重傷,不得不送去大同醫治,好不容易回了點血,草特娘的又給一擼到底!徐景昌為世子位,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正文還沒到,我就不劇透了。
福王全身毛炸開,跟徐景昌吼道:“難道他就不怕我難過嗎!”
媽的我養布偶也要哄開心的!你養大黃貓管逗不管順毛嗎?
很遺憾,皇帝養的寵物多了,你福王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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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親近的太子呢?嚴春文的事件,細想起來簡直不寒而栗。
太子疼福王吧?疼啊!
可是為了在文臣眼里拿到100分,就把福王舍棄了。真的不能休嚴春文嗎?能!太子只要95分的話,就可以跟嚴家談,你這閨女真的很糟糕,大家都知道的。要不你嚴家換個閨女給我,閨女沒有,換侄女也行。
文臣會多說什么?完全不會啊!嚴春文確實傻X啊,正常人家里都要休,何況“最!得!寵!”的小皇子。湯和的閨女可是被凌遲死的,再娶小湯氏,湯和造反了嗎?湯家選擇了把大湯氏出族了。呵呵。
福王的幸福,在太子跟前,連5分都不值。所以福王為什么怕庭芳?庭芳干凈利落毫不留情的倒向太子,一點也不為他考慮,隨手丟出了一個名為臺階的小魚干,福王委委屈屈的接了吃了,還得沖庭芳喵兩下,槽!奇恥大辱!在南昌對峙的時候,福王更是驚悚的發現,庭芳與其父兄的極端相似。她居然也能為了滿分答卷,舍棄了徐景昌。站在福王的立場,他憑什么信任庭芳?憑什么認可庭芳就跟滿朝妖艷的賤貨不一樣?你們都是一樣一樣的!渣!全都是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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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固然幼稚,但他能不幼稚么?
沒有任何人教過他。庭瑤只是宅斗水平,爭寵奪儲可以,一旦接觸到朝臣,她的弱點暴露的就特別明顯。庭瑤也沒給訓練過啊,葉閣老根本來不及教。她與福王是一樣的,天賦很高,奈何輟學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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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教福王治國的,是老皇帝。但前文寫的細節,福王沒批過折子。沒……批……過……折……子……
老皇帝早TMD知道福王是繼承人,就為了抓住最后一點權力,啥也沒教!錦衣衛都不熟!
福王能不慌亂么?
最恐怖的是嚴鴻信的喵的不是自己人!福王在中樞只有兩個幫手,一個是病重的庭瑤,一個就是嚴鴻信。
福王沒有對不起過嚴鴻信吧?老官僚嚴鴻信舍棄了福王。
很好,至此,福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的指甲早在小時候被剪的干凈,才長出來一點點,又被老皇帝和朝臣為了各自的私利給拔了。又只剩下他和徐景昌,兩只貓,蹲在角落里,看著撲過來的惡犬,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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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其實并不蠢,他終于在被困中,迎來了第一個爪牙。他的舅舅回來了,舅舅上前趕開了圍著他撕咬的惡犬。把他抱起來,順毛,把他放在了安全的地方。然后告訴他,你想重新長出爪子,不是這么玩的。
福王想了一夜,把自己碗里最大的一塊小魚干扔給了庭芳。太傅,帝師,無限榮譽,但是是虛職。
福王根本調不動實職,胥吏已無法打動庭芳,所以他在僅剩的虛職小魚干里,挑出了最大的一條。
庭芳上鉤了!他的果決避免了最大的危急。因為如果他扔的不是太傅,或庭芳死、或舅舅死、或二者皆死。哪一條,他都得跟著死。這是他二十幾年來,第一次長出的爪子。
但長爪子那么痛,大黃貓脾氣又不好,布偶還撓人呢,他能不撓?庭芳個渣攻被撓撓也沒什么,要不是懷孕導致的身體崩潰,她根本就不痛不癢。都養貓了還怕撓啊?哪家鏟屎不被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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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總兵始終是要回大同的,福王又茫然了。他的爪子才長出了一點點,接著再怎么長呢?
這就是福王與庭芳合作的基礎。
庭芳會養貓啊,她知道貓該是什么樣子,知道貓就該有爪子,尤其知道貓爪子該怎么重新長。
隨著葉太傅的回歸,福王開始真正踏出作為皇帝第一步。
什么是帝王,什么是天下,什么是權利,什么是責任,什么是手段,什么是……政治。
葉太傅,當之無愧的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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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在此之前,他們還需要磨合。
三個主角里,只有庭芳是正兒八經受過人的教育的,所以她吃點虧也沒什么嘛!
何況這渣攻還沒吃啥虧→_→。主角的待遇啊!有木有覺得該作者是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