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年沒興趣。玻璃本就是西洋物事,洋人恨不能賣過來,怎可能還從華夏買?玻璃很好,本地富戶都喜歡,拿來糊窗子做擺件都極好。然而這是一錘子買賣,富戶買了就不會再買。玻璃又脆,極不好運輸,賣到別處去倍加艱難。朝代飄搖的時候,在本土做生意,遠遠不如與洋人做生意來的爽快與穩定。江西物產中,劉永年感興趣的就只有瓷器,絲綢都僅僅是添頭。
華夏盛產蠶絲,品級各有不同。但從蠶絲變成絲綢,考驗的不僅僅是養殖水平,還有更為重要的紡織技術。紡織,無人能比江南!江西的絲綢糊弄洋人差不離,劉永年卻是有些看不上。原始的法子,沒有技術革新,不過是二三等品。奢侈品當然比尋常物更值錢。尤其是洋人不遠萬里而來,單品越貴越受歡迎。同樣一船絲綢,一百兩一匹的與十兩一匹的價差大到驚人!故劉永年對江西的絲綢興致缺缺,同樣級別的安徽能產、山東能產、湖南湖北亦能產,只要他要,自有外地客商齊齊整整的收了來,江西可有可無。尤其是他現在認識的洋人有限,多數洋人更喜歡同熟慣的十三行做生意,說實話他也吃不下那么許多。
但瓷器就不同,想燒瓷器得有土。隨著別的窯廠衰落,景德鎮開始獨占鰲頭,實在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固然旁處亦有,但就如江西的絲綢一樣,能做是能做,沒那么大干勁罷了。他愿招待庭芳,為了就是瓷器。
而江西的外匯就指著瓷器了,絲綢賣的極少,丟了江蘇地盤后,房知德與洋人交易的絲綢都是從別處收集。幸而近來他也不要寶石了,一直要的是相對低廉的機器與各種原材料,用以維護江西兵工廠與紡紗廠的生產。亂世中,錢是好物,但物資比錢更好使。兵器與布料的自產是徐景昌的優勢。想要擴大優勢,進口更多的原料是理所當然。就如劉永年想的一般,洋人對景德鎮覬覦良久,品相普通的絲綢已落入第二位,與房知德交易的商人,更多是拿絲綢維系關系,目標還是瓷器。
賣瓷器與洋人庭芳是占便宜的,賣給劉永年就是死路了。作為競爭對手,哪有放任對方勢力增長的二缺?庭芳咬定不松口,劉永年卻仗著除了自己沒有別處可提供庭芳所需,亦寸土不讓。雙方僵持不下,庭芳的絲綢與劉永年的瓷器都無著落,旁的雞鴨魚肉什么的,甚至都不用談了。
二人不動聲色的吃了茶,默契的暫停談判。大宗物資的交易通常是打持久戰,誰也不指望一回就能成功。淡定的彼此告辭,各自回家。
一下午的談判也不是沒有絲毫收益,至少庭芳知道了劉永年的目的。半日下來吃的不少,三人都不餓。待豆子輕柔的幫庭芳卸妝洗漱畢,庭芳就散著頭發往君子墨房中去。王虎與庭芳前后腳進門,如今主事的就他們三個,自是要一同商議對策的。
王虎是武將,性子頗急,下半晌聽兩位老大車轱轆的說話,早就受不住。此刻開門見山的道:“郡主,既然咱們要棉布,何不讓出一部分瓷器與他?”
君子墨道:“他要的不是一部分,是全部。”
王虎瞪著眼道:“你怎么知道?”
庭芳笑著解釋:“如若只給一部分,定價權就在我們手中。他從江西進貨,得賺上一筆,賣的必然比我們貴。那么只有從我們手里買不著的商戶才會找他。但沒有手段的商戶,便沒有足夠的財力。他一面要與我們競爭,一面他的客人還要與大商人競爭,兩邊都不得利,即便現在拿到了,不出兩年,他得吐出來。然而盡數拿到手便不同,他想賣多貴賣多貴,你愛買不買。我們如今的壟斷生意做的高興,他早就羨慕嫉妒恨了。”
王虎撇嘴:“胃口太大,也不怕撐死。依我說可以讓一部分,他談不下來也是無法。多少讓他賺二年,之后咱們再搶他的地盤嘛。”
庭芳點頭:“也是一個法子,但這是底線,沒有十天半個月不能松口的。你們都繃住了。”
王虎嘆道:“麻煩!出門前我還想郡主何必以身犯險,哪知短短一日就漲了見識。”
君子墨點頭:“可不是,便是要讓利,讓幾分?怎么讓?除了郡主與儀賓,恐怕旁人都不好做主,怕被劉永年算計了去。”
王虎暗罵君子墨見縫插針拍馬屁,趕緊補充道:“我等豈敢與儀賓郡主相比。”
庭芳本在考慮底線,聽得二人一番話,又無奈的暗自嘆氣。她與徐景昌夫妻感情有名的好,手底下還是分了派系。儀賓的封號因郡主而得,固許多場合說起來都是郡主放在前頭;然而男尊女卑的社會,又讓很多時候儀賓放在前頭。故此,跟著庭芳混的,一定說的是郡主儀賓;徐景昌的嫡系就正好相反了。這還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多幾條繩子,還不定復雜到哪里去。庭芳對紛擾的人事有些厭煩,人太不可控,太復雜,沒意思!
庭芳不說話,王虎與君子墨討論的就開始歪樓。只聽王虎道:“要不然咱們先打了劉永年,直接吞了江蘇,看他們還有什么話說!”
君子墨卻道:“能打還不早打了,你打仗的不用算后勤的?”
王虎扭頭對庭芳道:“郡主,我知道你心憐兄弟,不做好準備不出擊。郡主待咱們好,咱們心里有數。可打仗沒有不死人的,為了郡主,咱們樂意。苦一點累一點,沒有精米咸鴨蛋,吃紅薯就打不了勝仗了不成?”
“我寧可等,誰都是天生父母養。打仗必死人我知道,可放著你們背著紅薯去前線。”庭芳搖頭,“便是我肯,儀賓也是不肯的。”
王虎又是感動又是氣惱:“郡主,我不愿你們受如此委屈!”
庭芳正色道:“不獨為此,江蘇豪強縱橫,比江西強盛百倍。我們在江西鬧個天翻地覆圣上睜只眼閉只眼不管,但誰要動到江南,只怕不止劉永年會反擊。殿下在京城,是象征亦是人質。天家無父子,逼急了賜死殿下,咱們可就不止對湖北的叛軍,更不會在圍城時有安徽援救。所有人都有了理由吞并我們,你說周圍幾個省心動不心動?土匪們自不必說,各處府兵瞅著殿下沒了,湊湊人頭,拿著我們去討好太子,那才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螞蟻多了咬死象,咱們再厲害,被人聯手圍剿,十死無生。行軍打仗與生意無二,你得讓大伙兒都跟你利益一致,大伙兒才會掙命的維護你。若不能,大伙兒便要掙命的殺了你了。”
王虎老臉一紅:“是我思慮不周。”心中對庭芳的佩服又多一成。他的兵法讀的七零八落,念到哪一段勉強知道個意思,活用想也別想。此刻聽庭芳輕描淡寫的分析,分明是將軍的素質!
庭芳見王虎服氣了,也對自己更佩服了一成——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見長。她對王虎說的么,實情倒是實情。但任何事,非要掰扯,總是能掰扯出一二三四五條看起來特別靠譜的理由的。她并沒有全說實話。現在打江蘇固然困難,也不是不能。朝中的動向已經明晰,太子不過垂死掙扎。福王控制了京中聯合了九邊,都是皇子,圣上犯不著為保太子跟群臣唱反調。細論起來,他還更喜歡福王些。再則圣上對先太子是有愧的,每每看到福王,就想起了先太子。福王的數次表現,越發老練,更讓圣上的心偏了偏。
而庭芳夫妻,同樣有著砝碼的作用。圣上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太子,那是把庭芳賣去煙花柳巷的人,說是不共戴天之仇都不為過。中南的亂象讓圣上無能為力,只能放任徐景昌發展實力。扶太子則亂,扶福王則平。圣上是會算賬的人,雖一直痛恨葉閣老,但也犯不著對徐門葉氏有多大的敵意。尤其是這位葉氏那樣有才,圣上多年前亦是喜歡過的,皇后甚至臨終前還見了她,先太子妃也公然表示過喜愛。幾廂疊加,圣上臉上都只差沒寫著廢太子,而京中諸人看太子的眼神,已與死人無二。
福王為了進一步取信于圣上,在庭瑤的建議下,與太子針鋒相對,但對太子長子李興懷又是另一番情面。庭瑤深諳人心,福王對太子的疾言厲色,是恨太子逼死了先太子,是恨太子害了他自幼的玩伴夫妻,是福王重情義;對李興懷關懷,是福王心胸寬廣,是福王有長輩氣度,更是福王不遷怒人的證明。皇家兄弟互砍的多了,底線便是不遷怒。大家都是一家子,是否真心疼愛侄子不重要,能克制,便能拿高分。
太子的膽戰心驚比先太子更甚,京中的情形庭芳盡知,不由生出大仇得報的快.感。作為庭瑤的親妹子,絕對一脈相承的小心眼。殺人不過頭點地,還是這樣折磨著人更叫報仇。庭芳心中暗自大度的表示:本來想進京閹了你的,看你現在的倒霉樣,你乖乖的被恐懼支配到死就好,我便不動手了。
因此,京中局勢可謂一片大好,徐景昌即刻北伐勝率已占七成,掉頭來以皇命打江蘇,那便是勢如破竹。可作為上.位者,眼光不可以這么短。現在打,夫妻二人極容易被邊緣化,畢竟太年輕,干不過抱團的老干部們。一旦庭芳夫妻被迫退出政治舞臺,科技興邦就更艱難了。總歸要面對的艱難,庭芳寧可現在面對。因為她永遠不會相信帝王的良心,哪怕那個帝王是現在看起來憨直可愛的福王。
兩個下屬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提不出什么有效的建議。作為保鏢而來的二人,本職也不是出謀劃策,庭芳并不強求。術業有專攻,從出門起就知道所有的決斷都得自己上。也不知任邵英在安徽與浙江兩處談的如何了。想把稅收集中,亦非易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大魚固然想為所欲為,小魚卻也不是死的,抓緊機會垂死掙扎是常情。幾個府衙現吃的挺飽,肯不肯加大胃口就不得而知了。任邵英得用“將來”的大餅忽悠他們,希望他們能更貪一點,若是小富即安可就不好了。
一夜商議無果,庭芳只得回到房中。豆子迎上前來,一日功夫,足以讓她在打掃衛生的間歇從各處人員嘴里獲得庭芳的身份信息,再次替庭芳拆發髻時,嘴里已換了稱呼:“郡主,明日要穿哪件衣裳?晚上好掛出來。”
庭芳道:“明日不見客,穿家常衣衫即可。你今日在家,可知行禮放何處?”
豆子點頭道:“略看過一二,首飾匣子沒點過,衣裳有幾箱子。”說著頓了頓,“郡主的家常衣裳有些尋常。”
庭芳輕笑,既然豆子跟了她,有些生活習慣無需隱瞞:“我.日常都很樸素的。”
豆子有些不解:“郡主怎地改了性子?”
庭芳道:“我原在衣食住行上就不怎么挑剔。”
“啊?”
庭芳又笑:“我要暴露了本性,楚媽媽和劉永年會信我不逃?我越是挑三揀四,便越吃不得苦。會芳樓把我養的好好的,我便不敢踏出門去遭罪。我去了沒多久,劉永年還帶我去街上的飯店吃飯。那不是為了逗我開心,而是要我見識見識淮揚城內尚好的酒店吃食也不過如此,再推開門看外頭的百姓,日子更是艱辛。如此一來,一面錦衣玉食,一面荊釵布裙,我這等挑肥揀瘦的主兒,自是要在會芳樓窩著一輩子了。無非是溫水煮青蛙的招式,不足為奇。”
豆子怔了半日,才問:“郡主當日多大?”
“十二三歲吧。”庭芳放松的靠著迎枕道,“詭秘朝堂都見識過了,區區一個劉永年的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豆子無言以對。
庭芳忽又想起一事,問道:“我看楚媽媽面露憔悴,按說劉永年比往日勢大,會芳樓應該更風光才是。你們墨竹姑娘的名聲,我可是在南昌都聽見了。她該是紅光滿面才對。”
豆子低聲道:“郡主不知道,先前媽媽也不知怎地惹惱了大老爺,大老爺一怒之下把她送與了二老爺,就……”
庭芳愕然:“送給……劉永豐!?”
豆子想起往事,眼圈泛紅。青樓本就是信息流通之處,別家樓子是什么模樣盡知。會芳樓若是換了老鴇,她們的日子可就到頭了,當日不知多少姑娘集結在一處祈福,平素暗地里說的再難聽,到了關鍵時候都知道,在沒比楚岫云好相處的老鴇了。個個心里都恨死了劉永豐,弄死了那么多姐妹不說,現連楚媽媽都不放過,背地里扎了無數小人,只沒效用,不由暗罵老天夏眼,卻是也沒了別的招式。
庭芳沉默,楚岫云最惹惱劉永年的一回,便是她的逃離。嘆了口氣,當時應該要把楚岫云扣下的。但看著豆子,又惆悵了。扣下了楚岫云能救她,那會芳樓里的姑娘們呢?庭芳恨的咬牙切齒,青樓不絕,悲劇永存!若非青樓合法,再怎么樣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膽!后世日本的婦女拐賣引誘就比中國嚴重的多的多。而數倍于日本的中國,拐賣雖然一直有,可賣去**的終究是少數。看看日本那國際性.奴運轉中心,看看拉美與南洋遍地的雛妓,再看看泰國引起無數人獵奇的人妖,庭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更堅定了將來廢除青樓的信念!
良久,豆子怯生生的說:“郡主,你能斬了二老爺么?”老天不懲罰,那權貴呢?
庭芳道:“暫時只怕不能。”
豆子的眼中登時蓄滿了水,卻不敢落下。劉永年兄弟好似所有人心頭的一片陰影,即使明知道已離開,依舊害怕。
庭芳揉揉豆子的頭:“睡吧,噩夢已醒,都過去了。”再多的安慰說不出口,被父母所賣的豆子,回家也是死路,先混著吧。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庭芳慣例起來練習。到巳時,卻是有人來報:“郡主,劉永豐求見!”
庭芳一愣,不大確定的問:“劉永豐?”
來通報的兵丁點了點頭:“是,他說他叫劉永豐。”說著,奉上拜帖。
庭芳接過拜帖看過,的確是劉永豐,便吩咐道:“使人先招待一二,我去換個衣裳就來。”
兵丁應聲而去,庭芳趕緊下馬收拾。秋冬的大衣裳本就復雜,再加上涂脂抹粉,更耗費時間。待的庭芳打扮停當,已滑過半個時辰。從容淡定的行到會客廳,劉永豐忙起身見禮,這一回是實實在在的拜了下去。
庭芳坐在上首安然受禮,心道:不知劉永豐又來作甚?
跟隨庭芳而來隨侍左右的是君子墨與豆子,見外客時,女主人的譜兒總是要擺。君子墨尚可,豆子見了劉永豐忍不住顫抖。劉永豐卻是不認得豆子個小角色,掃都不掃她一眼,只對庭芳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劉永豐只帶了個長隨,庭芳在自家地盤上,倒也不懼,只笑道:“有什么話如此機密?”
劉永豐但笑不語,使了個眼色,其長隨朝庭芳見禮后,規規矩矩的倒退出門。庭芳想了一回,既然劉永年那處不好突破,聽聽劉永豐的說法也不錯。遂也對君子墨道:“你們先出去吧。”
君子墨估量了下.身材肥胖看著就很廢的劉永豐武力值應當遠遜色于庭芳,爽快的拉著豆子走了。閑雜人等清退,劉永豐就道:“郡主家當真能燒玻璃?”
庭芳哂笑,竟是為了玻璃而來!
劉永豐無奈,他比不得劉永年財大氣粗,更比不得他在族中的勢力與渠道——嫡長子的確與眾不同,為了家族的穩固發展,在劉永年沒犯什么大錯的情況下,族人自是支持他。就好比圣上,若非逼死了先太子,天下何苦如此亂象。一朝一家,道理總是相通。固劉永豐就占不著什么便宜。尤其是劉永豐曾與劉永年打過擂臺,也是那回搶了不少好處,現劉永年才捏著鼻子同他做好兄弟。一則是為了他手中的東西,二則是族里希望看到兄弟齊心。二人早就想掐死對方了,偏偏裝的兄友弟恭。劉永年雖沒聽過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但和氣生財是刻在骨子里的認知。再煩劉永豐,也只得暫忍了。
族里有大事,周遭幾個大戶都裝死,劉永年的野心一步步膨.脹,族里也跟著興頭起來。劉家數代在淮揚,卻是連接二三代都無人做官,政治上吃的是祖宗的老本,劉氏子弟有不少在外為官的,終究沒無人入中樞,算不得厲害。日子好過是好過,但不夠爽快。在淮揚的地界上就得看顧及袁閣老家的臉色,在江南就更不夠看。也就是劉永年時來運轉,竊取了徐景昌曾打下的一番基業,又連賺了幾筆,拿錢砸人,砸出了今日局面。
劉氏族人這才知道什么叫土霸王!袁家也不抬著鼻子看人了,江南的大小豪強也上趕著交朋友敘親戚了。劉家從江南豪強之一,一躍成為豪強數一數二的大佬,個中滋味,美的難以言喻。做土霸王尚且如此,那做到宗室呢?野心不是生來就有,合適的土壤才可滋養。劉氏族人恰就遇到了土壤,上下怎能不瘋狂。
此等時刻,大家默契的把資源迅速集中。當沒法子面面俱到的時候,拔高已存在的優勢,是十分靠譜的選擇。就如庭芳,她明明能打下湖廣,為何不動手?無非就因為數年之內無法讓幾個省都富得流油閃瞎眾人狗眼,只好集中精力發展江西,以圖日后向天下證明,她的法子就是教科書般的正確!從而進一步推廣。
如此一來,劉永豐就不得不讓渡部分利益,這讓劉永豐很是不爽。劉永年可拿喬看不上瓷器以外的東西,劉永豐卻是巴望著這門生意。玻璃在此時都算是寶石,盡管都知道是人工燒就,亦是價值不菲。劉永年不愿賺那辛苦錢,劉永豐是極愿意的。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何況玻璃分明是雞腿!比不上五花肉滋滋冒油,也是能上正經臺面的。
徐景昌早先得了玻璃圖紙,到了南昌后就撥了幾個人試著山寨玻璃廠。江西燒窯的工匠許多,與玻璃不盡相同,至少比沒接觸過的要好。幾個人帶著一群轉行工匠胡亂試著,倒是也弄出了些成果。庭芳心心念念的可做窗戶的平板玻璃沒有,其余的倒是不錯,至少雜質不多,看著晶瑩剔透,很是高檔的樣子。為此,又加了顏色,燒出了不少彩色玻璃。如今庭芳在南昌的住所,窗戶上都換成了小塊玻璃配冰裂紋的大窗,比不得后世,采光亦可稱之為不錯了。
劉永豐想要玻璃不稀奇,但背著劉永年來就有貓膩了。庭芳不去管其中糾葛,只道:“我不缺錢,你拿什么換?”
劉永豐嘿嘿一笑:“不瞞郡主說,我也沒有郡主想要的粗布,但我往日行船,認得一個湖南的客商,他專做棉花生意,離郡主又近。郡主得了棉花,同棉布有甚區別?江西人口繁盛,不拘哪處設個作坊,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庭芳一挑眉,好一記暗渡成倉!居然想著走湖南路線!湖南的物資要運出省,當然也只能走長江。可是劉永年又不是官家,他能控制江西,可管不著湖南的客商得了多少玻璃。劉永豐恰能與湖南客商合作,一同悄悄賣玻璃賺大錢,所費無非是些棉花罷了。可謂是與庭芳雙贏!
劉永豐舔.著臉笑道:“說句托大的話兒,論起對郡主的忠心,我大哥與我提鞋都不配。郡主何苦信了他,不信自己人?我心可照日月,若非姓劉,一家子老小皆在淮揚,早去江西投奔。”
庭芳但笑不語。
劉永豐又加了把柴,跪下拜了一拜:“若能成郡主門下之走狗,此生死而無憾矣!”
庭芳剛自得了的臉皮,就在此點上心服口服的輸給了劉永豐。雖說節操在利益面前剁了喂狗,但真能如此放下.身段的也確實是少見!當然,庭芳畢竟是官方的郡主,在古代除了郡王以上的職稱,誰見了她都是要拜的,如此說來,放眼整個帝國,想要見了她不下跪的是極少數。但即便如此,劉永年就只作揖,可見傲氣誰都想有,端看有沒有條件了。
劉永豐確實把小人做派發揮到了極致,庭芳也確實動心了。玻璃是個好物,盡管洋人不需要,可本土想要的人還是挺多的。愈是朝代更迭之時,財富愈發集中。而在一個純農業的國家,兼并不廢成本、商業沒有路子之時,很大一群土豪有錢無處花,給他們創造需求就是商人的職責。庭芳客氣的將劉永豐叫起,笑盈盈的道:“現還有許多人不曾見過玻璃,不知你預備如何推廣?”
劉永豐笑道:“沒法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少不得一家家去游說,就同往日賣自鳴鐘與寶石一般,對咱們商戶而言,不算什么。”
庭芳道:“我有一計。”
劉永豐眼睛一亮:“懇請郡主指教!”愿出計策,便是愿同她合作了。劉永年獅子大開口,定是惹惱了庭芳。說實話,劉永年那性子實在招人恨,竟是個吃獨食的主兒。面上說的大方,給族人營生。可那都是給窮的吃不上飯的人家,他這等遠就是富戶的,一點好處撈不著。還不如與庭芳暗通款曲,兩邊得利。再說劉永年與徐景昌都是想問鼎天下之人,隨便哪邊得勢,他都有好處。便不為了錢,單為掛著這一絲線,也是要想法子討好,何況還有巨大的利益。
庭芳笑道:“玻璃是個稀罕物,原先咱們的玻璃,叫鉛玻璃,雖然閃亮,卻是雜質多不透明。如今燒的玻璃,原料乃是二氧化硅與石英等物,晶瑩剔透如同水晶。將來還要做平板的硅酸鹽玻璃。”庭芳大致的解釋了一下技術問題,又道,“好處自不必說,頭一條,家里有讀書人的,有了玻璃就再不用冬日里開著窗子借光挨凍。世上還有什么事比讀書要緊?你說是也不是?”
劉永豐忙不迭的點頭,心道,目標倒是準,能養得起讀書人的,可不就是能買的起玻璃的那一群么?泥腿子誰管他買不買。
庭芳繼續道:“皇子公主們亦要讀書,他們可是精貴人兒,壞了眼睛可不好。我預備送一船玻璃進京,當做敬上的年禮。再有我們福王殿下家里,也得換上玻璃窗才體面。沒得百姓有了,皇家沒有,卻是大不敬的。”
劉永豐暗道一聲佩服!嘖嘖,直達天聽的路子用起來就是爽快。自古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圣上且不必說,年老之人就保守,未必把小小玻璃放在眼里。福王卻是定要為徐景昌搖旗吶喊的。現如今半拉朝臣都往福王門下躥,只怕玻璃甫一入京,訂單就能同雪花般飛往南昌。劉永豐心中狂喜,庭芳能讓出玻璃可見是誠意十足,偏偏劉永年不肯!叫他人情錢財兩廂得利,天助之!
玻璃本就是庭芳今年敬上之物,故燒出來后,一直懶的推廣,只把帶著雜質的、或是殘缺的搞去了市容建設。多半是做了路燈罩子。下剩路燈罩子也不好做的,就被市民們各種手段拿去做魚缸了。精品全都留下,湊足了好有一船,如果圣上愿意的話,大概紫禁城里能盡數換上玻璃。當然圣上定然是不愿的,不過沒關系,京中有福王,不用白不用。劉永豐眼光不錯,既能上桿子爬來,庭芳也沒興趣管那些瑣事,囑咐道:“只怕明年燒出來的得先緊著朝中大員家里換。你販玻璃,倒不如販窗子值錢。玻璃片無規則,就同那明瓦窗子一般要鑲嵌。依我說你使人往南昌建個廠房,做好了玻璃窗再往京中送。水路不怕顛簸,一扇扇的窗子還更好運輸。途中雖有損毀,到底比散裝的少。到時候你窗子也運些,玻璃也帶些,有備無患。不說旁的,跑一路你能認識多少當官的?不比你同富戶說話強?”
劉永豐差點就感動哭了,他體會到了一把顧客是上帝的滋味,裝裝件件都想的通透,與這樣的人做生意,可比劉永年舒服百倍,可不是招人待見么?口中不住道謝:“郡主垂憐,小人感激不盡!”
他哪里知道庭芳的眼光早不局限于賺錢了,玻璃是個大產業,對水土污染破壞難免,可那不是現在能考慮的問題。到時候江西必然玻璃廠窗戶廠遍地開花,可開花之前得有個引子,得讓人看到前人的好處,才肯跟風。劉永豐愿做引子,庭芳樂見其成。玻璃窗遠遠比不得玻璃工藝品附加值高,可是呢,作為一省統管,在附加值高與勞動密集型之間,是不用猶豫的。玻璃窗費時費力,需要大量的玻璃切割匠人、木匠、廠房、倉庫、繼而應運而生的是倉管、打包工、搬運工,再刺激城內運輸業與船舶運輸業。此外還有附庸的提供衣食住行的第三產業。簡直是紅果果的解決就業!后世政府官員殫精竭慮的搞招商引資,尤其是內陸城市,簡直不擇手段。為的不就是如此么?工廠所能創造的產值稅收反而在其次,一個超大工廠往往意味著一條產業鏈的形成。不然誰傻了玩退稅!
庭芳才不愿依靠附加值極低的農業,土地國有是為了避免重蹈宋朝的覆轍,實際上宋朝的經濟模式還是很值得參考的。再則得限制資本家的權利。不過那都是后話了,先放再收才有成效,否則跟計劃經濟時代一樣,失業遍地走,農民累成狗,那就不好了。正確答案里也有錯別字嘛!抄作業當然要把錯別字改掉,不然定被名為經濟規律的老師抓包,怎么死都不知道!
見劉永豐興頭起來,庭芳十分體貼的道:“木匠廠房你都不用操心,咱們是老熟人了,透個底兒給你,我家有木工廠,一個廠房七八日就能蓋好。若將來騰出手來,鋸木之類的瑣事能半機械化,你的營生就越發大了。”說畢,挑撥了一句,“你哥哥有些嚴肅,還是你和氣些。”
這話假的不能聽,但態度表明的徹底。劉永豐不免又有些輕視庭芳。給點好處就如此積極,可見江西的景況遠不如傳說中的好。不過是一片狼藉中快速重建,給人的震撼而已。人一旦震撼了,說話就難免夸張。不過劉永豐也不在意那些細節,他的目的是賺錢,頂好能擺脫劉永年的控制,最近兩年他被壓的喘不過氣,能有法子定然要用。
一個想要卷錢,一個想要招商引資,可謂相談甚歡。庭芳記得豆子是會做飯的,再加上淮揚之繁華,往酒店訂餐也不難。庭芳高興的留劉永豐吃飯,只要能撈到足夠多的棉花,此行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半。多了張底牌,對劉永年可以更不假辭色。她是想團結劉永年,順便省點事,又不是真求著劉永年。
出乎庭芳意料的,劉永豐拒絕了,他苦笑道:“郡主,我瞞著大哥來的。才沒提前下帖子,攪了郡主的清凈。”
庭芳略帶同情的看了劉永豐一眼:“行,咱們有的是機會。你來年到了南昌,叫任先生同你喝酒。”
劉永豐笑道:“任先生讀書人,怪嚴肅的,邱世子可在南昌?我與他意趣相投,喝酒最爽快。”
庭芳暗道:您老人家太自謙了,邱廢柴若有你一半的本事,徐景昌只怕要燒高香。
二人說笑幾句,劉永豐急急告辭。庭芳心下大定,劉永豐此來,讓她察覺江蘇不是鐵板一塊。之前雖有所懷疑,此刻卻下了定論。不是鐵板好啊!她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就多了。想了一回,臉上露出一絲笑,走到后頭對王虎道:“咱們的人里頭,有江蘇人吧?”
王虎道:“自然,東湖駐軍一半兒都是蘇北的流民。蘇北與蘇南不同,民風彪悍,可是當兵的好料子。”
庭芳道:“那尋個離淮揚近些又伶俐的,去袁家送個帖子,請那什么袁公子來家喝茶。就以豆子的名義,說是因緣際會,她得了良籍身份,特要拜謝。只女眷不好出門,故請公子過府,受她幾個頭。”
王虎差點被口水嗆死:“郡主,您不若直接叫豆子寫封情書算了!”
庭芳沒好氣的對王虎道:“我那日自報了家門,他已知我身份。豆子寫信,就是告訴他豆子落我手里了!若他們家跟劉家穿一條褲子,自是不會來。若他們家對劉家有所不滿,不管是哪一種不滿,都會來表個態。有坑劉家的可能,不來就不是仇人。”
王虎問:“他若懶的來呢?”
庭芳無所謂的道:“試試嘛!不來就不來,墻角不好撬,你還嫌法子多?試試又不費事!”
王虎聽到要撬墻角,就知庭芳這個黑心腸又打壞主意,歡快的去執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