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慕艷以為他快要支撐不下去了,涼薄都會讓她驚訝。她看他受了傷還要苦戰,看他為求生而各地輾轉,看他無論日子過得多困苦都朝她露出真切的笑。在他面前慕艷總覺得自己十分卑劣。她看他為她受苦受難心里并不好受,但哪怕對兩個人都是一種折磨她也不愿意出手幫他,就仿佛她一定要看他放棄自己才滿意一樣。他選擇了護著她,慕艷卻不敢讓自己相信他的真心。她刻意回避想起在璀璨蔚藍的日子,但那些經歷確確實實將她變成了另一副樣子。好惡心啊,這樣的自己……
涼薄能察覺到慕艷情緒低沉,仿佛在壓抑悲傷的樣子。他覺得對不住她,因為他曾經的許諾成了空話,也因為他沒能給她安慰的生活。他曾說過要用桃金娘成熟的果給她釀酒喝,雖然她在那場大火之后就沒有提過要他踐諾但那還是他心里的一個疙瘩。
涼薄指著星空道:“慕艷,好多星星呀,快看!”他想將她從那種消極的狀態中拉出來又想不到什么辦法,便只能強行找話題。
慕艷順著他的手指抬頭向上望。天上的星星很多,看得久了便覺得它們仿佛在對自己眨眼似的。
兩人靜靜地望了一會兒天空中鑲嵌的星。臨近樹林的草叢中忽然傳來了聲音,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窺視著。涼薄將慕艷摟緊,右手緊握著的柴刀,呈蓄勢待發之勢。
慕艷眼中隱隱帶上了一點冷意。這次來的妖物很多,因為她沒出過手并且涼薄下手十分狠厲所以它們心里還存著點忌憚?,F在幾只打頭的不過是個試探,涼薄哪怕能解決了故意暴露的妖物但絕對擋不住在場的全部妖物,一旦它們察覺能得手那么必將全力反撲。慕艷提醒自己:他現在是個人,他會累也會死。
心里另一個聲音道:“你怎么知道他能撐到最后一刻也不放棄你呢?他要是疼極了,怎么還會留著你這個禍害呢?你相信過別人,那個慘烈的后果你忘了嗎?”
慕艷還在糾結的時候戰斗依然開始。披鱗帶甲且爪子鋒利的妖物從灌木叢中跳了出來,四只妖物低著身子向他們靠近,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谥邪l出威脅的咆哮,墨綠色的細鱗折射出一點兒冷光,每靠近一些它們泥沼般的氣味便更濃郁。跑是不切實際的,你將背后暴露給它們離死也不遠了,它們奔跑的速度極快完全不是人能匹敵的。
之前涼薄用布做了個簡易背帶將她固定在他身前,那時他碰上這樣的妖物也因為要顧及她的安全而稍顯吃力?,F在左手摟著她的涼薄可以說基本沒有什么勝算。生死時刻最是考驗人,慕艷幻想過這樣的生死危機下涼薄丟下了她但到了這個關頭慕艷卻有些恐懼得到一個結果。
慕艷靠在他的懷里,能感受到他平穩的呼吸規律得就像她曾經聽到過的他的心跳一樣。涼薄,在面對比你強還面目猙獰的妖物時你難道就不害怕嗎?如果害怕為什么不離我這個麻煩的根源遠遠的呢?
涼薄看著逼近的妖物,溫柔地低頭道:“倘若我護不住你,你可一定不要讓這些東西給欺負了?!?
涼薄說完便快速地將慕艷放到了巨石與地面形成的夾縫中,巨石兩側還有兩塊巖石作為屏障。他挑中這個地方就是因為那厚厚的巖石能夠預防身后的突襲,如果他不倒下它們也靠近不了慕艷。
慕艷側過頭,看著他持刀的背影,表情一瞬間變得很復雜。為什么不肯利用她的能力呢?明明不用到這一步的……覆蓋住她上方的堅固巖石此時仿佛壓在了她的心上,她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
沼鱗鼧看著擋路的這個人,眼里滿是憤怒,瞳孔慢慢變為了淺紅色。它伸出利爪向壞它們計劃的可惡人類飛撲過去,另三只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隨時準備攻擊。
慕艷看著涼薄拼死抵抗,眼眶微微濕潤了。一開始妖物并不怎么將他放在眼里,在被他傷到幾次后它們全都陷入了暴怒。雖然它們因一味進攻而露出了些破綻,但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才牽制住它們。好幾次利爪幾乎要戳到他的頭顱,他被妖物的長尾掃到胸口之后立刻退后幾步穩住身形,同時還攻擊附近那只的面門,只為了不讓自己倒下后它們得以前進。不值得,不值得,她根本不配得到他這樣的對待!
慕艷往外翻滾了幾圈然后站起身來。她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塵,帶著封印的鐲子碎成幾塊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慕艷踢了地上的碎鐲子一腳,其中一塊向前飛去,礫石與金屬碰撞發出一連串聲響。妖物全都靜止了,夜幕中它們維持著伸爪張嘴以及甩尾的姿勢既詭異又有幾分搞笑。
涼薄本就在強撐,在發現危機解除之后他踉蹌了幾步,在柴刀的支撐下勉強堅持著不倒下。他低著頭,額角的汗滑落,急促的呼吸帶得胸膛有了明顯的起伏。太狼狽了,讓慕艷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涼薄心里微微發窘。他想撐著地面站起來,讓自己在她面前少些狼狽。最后他顫抖的手握不住刀把,刀脫了手。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慕艷一步步走進他然后在他身旁蹲了下來。在鐲子碎了之后她的身體也快速地抽條,由一個一二歲的小孩變為了女子成年后該有的身高。她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的鼻尖然后手指緩緩劃過他的面龐,從眉到面頰再到唇。他的這張臉她是再熟悉不過了,但直到現在她才肯承認他就是他而不是慕降。
平心而論,涼薄確實不曾對不起她,她卻多少有些遷怒他,這確實不應該。慕艷從前總是愿意聽慕降的話,雖然她會時不時耍小性子,但他一旦露出任何不滿意的神色來她便馬上全收斂了。慕降知道是她來了之后卻不愿意告訴她任何消息,最可笑的是她還惦記著他。她對涼薄沒多少好臉色,可他卻愿意護著她。有的時候世事真的奇怪得很。
慕艷望著涼薄低聲道:“你不該靠近我的,我就不是什么好人。真正的好人早就在璀璨蔚藍的焚尸爐里變成灰了。你知道嗎,我殺過人,現實里的我真的殺過人的。那是個好人,他對人懷有善意,我不怎么吃飯,他就給我多準備了一份水果拼盤。他死的那一天,我的口袋里還裝著他送給我的糖果。除了一心想逃離那個扭曲而壓抑的環境外他一生都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因為逃跑失敗之后他的時間就永遠停止了,他想做什么也不可能了……”
涼薄只是因為腦中忽然一陣眩暈才倒了下去,他的意識其實還是清醒的。他能感覺到慕艷的手指在他臉上滑動時那絲絲縷縷的癢意,他也聽到了慕艷的自白。慕艷說的或許真有那么一回事但她并沒有敘述整個事情的經過,所以他不愿將她看為一個手上沾有血腥的兇手。哪怕她身負罪惡,哪怕她心存邪惡,他還是無法從心上舍去她。她把自己描述得冷血邪惡,可他卻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顫抖和悲傷。他想安慰她:不管你是什么樣子,我待你都不會有分毫改變。他費力地掙扎著,想要張開沉重的眼皮。
慕艷看到他的眼皮動了動,聲音便戛然而止。在她的設想里他不該聽到這些,一時間她心里有些慌亂但她很快就強迫自己鎮定了下來。她沉默著修復他身上的傷,腦中閃過他醒來后可能會出現的表情。是震驚于她的為人,還是厭惡她的作為呢?慕艷甚至構想了一下她該如何維持自己不在乎的面具。
涼薄在終于能睜眼以及動彈之后立刻起身,將慕艷緊緊抱住。
慕艷怔了怔道:“你還敢離我那么近,不怕我冷不丁捅你一刀嗎?”
涼薄道:“只要你想,我就會一動不動地任你處置。”
慕艷道:“我還以為我夠不正常了,沒想到你比我還瘋。命不要了嗎?”
涼薄笑了,道:“你還勸我惜命啊?動手之前還得被害人心甘情愿嗎?那你這個惡人也太善良,太好說話了吧?!?
慕艷沉默了半晌,道:“我說的話確實是真的。你應該也知道我的情緒有的時候波動會很大,在我失去理智的時候我做什么事都有可能?!?
涼薄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情緒失控并不代表你是壞人。如果你是壞人的話,我自愿被你同化只為了留在你身旁?!?
慕艷推了推他的肩膀,在他順勢放開自己后她難得笑了笑道:“如果你做不到,我會讓你后悔在這個世界存在過?!蹦狡G的占有欲其實很強,曾經屬于她的東西不管多么沒用或多么占位置她都不舍得丟棄,因為她的東西只能由她來毀滅。在清楚慕降和涼薄的關聯之后她早就無法像之前那樣不在意涼薄的舉動。
涼薄的目光轉向一動不動的妖物道:“這些要怎么處理?”
慕艷看向他的衣物被利爪劃破的地方,那個撕裂口上還沾著血。雖然他的傷口已被修復但她還是清楚地記得他傷口處血肉模糊的樣子。慕艷冷冷地道:“送它們上路?!痹捯粢宦鋷字惑w型龐大的妖物全都炸開,肉沫和血漿四處飛濺。
涼薄不問她任何有關她特殊能力的事,只是道了謝。
慕艷眉頭一皺道:“不要對我道謝?!?
涼薄誠懇地發問:“不道謝的話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在乎你的付出?你會不高興嗎?”
慕艷想了想道:“會?!?
涼薄笑得燦爛道:“那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慕艷沒好氣道:“你自己考慮,如果我什么都說了,你要腦袋做什么?”
山里的其他妖怪在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之后心里慌極了。它們也是奉命行事,誰想到會惹事上身呢?如果不是之前幾次偷襲傷到那個人類讓它們平添了幾分信心,它們哪敢追著鳳凰不放呢?
慕艷最后并沒有對別的妖怪怎么樣,她只是將它們定住了一夜。她沒追究追殺的發起者,雖然覺得這樣有點憋屈,但慕艷不打算摻和進這個世界線注定的事里。慕參總是覺得她什么也做不好還會壞事,她偏不惹是生非。她的決定是對的,留在虛擬讓她知道了慕降還在,她之后會完整地將慕降帶回去,那個時候慕參怎么也拉不下臉來強制分開她和慕降了吧。
這個世界慕降會過得很好,只是他的生活里不必有她而已。慕艷克制住自己想找他的沖動,因為現在的他不是那個伴隨她成長的慕降?,F在的分開不過是為了以后長久的相伴,等到回去之后她一定會和他清算舊賬的。如果說她最先是別無選擇才進虛擬,現在則多了對返回后的期待。最開始不在乎生死,但從現在起她絕不會讓自己出事的。
這回慕艷難得選擇了用和平方式退出這個世界,其實那還是涼薄強烈建議的結果。不得不說涼薄對她總有太多的擔心。她理智的時候并沒有自虐的癖好,但他總覺得她隨時都要傷害自己似的。
我的首要任務是救回慕元,慕艷默念到。她對慕降在這個世界的經歷其實還是難免有些在意。如果他喜歡了別人怎么辦?光是想一想慕艷就覺得難受且渾身不自在。之前的世界里他設定他所在的身份愛虛擬世界里的她,那舉動已經讓她感到了不安。
慕艷高估了她自己,在脫離毒芹湯帶來的情感淡漠后遺癥之后她胡思亂想帶來的一連串情感幾乎讓她失控。她把名字設定為了她的本名,這造成每一次有人喊她都會讓她異常煩躁,她有時甚至想消滅那個聲音的來源。
她不讓涼薄跟到虛擬世界里來,因為回到中轉空間的時候她面對他時的情感全變了。之前涼薄保護她令她產生的觸動都轉化為了對他存在的厭惡。一看到他,她就立馬想到慕降的避而不見。慕艷不想遷怒他,所以她只能離他遠些。
涼薄能察覺到慕艷在故意和他拉開距離,他沒想過能很快讓慕艷從心底里接受他所以他也不氣餒。他對慕艷了解不算特別多,畢竟他沒有機會了解慕艷已走過的一生,但他知道慕艷很多時候是生她自己的氣。他寧愿她責備別人,也不愿看她自己和自己生氣。
涼薄道:“慕艷,你的身份是沉默寡言但實力卓絕的大師姐,你不需要做什么因為到時候你會因閉關鞏固境界而錯過宗門大比?!?
慕艷故意道:“你確定只是鞏固境界?這種背景板里的角色可不是什么事都會清楚地顯示在世界線里,畢竟世界線圍繞著固定的主角而生?!?
涼薄也不敢太肯定,遲疑著道:“慕艷你是知道了什么嗎?你語氣很是篤定,仿佛你了解了內情似的?!?
慕艷道:“我好心告訴你一回吧,那不是鞏固修為而是突破瓶頸,沖擊瓶頸的時候少不了直面內心的陰暗處。”
涼薄有些著急道:“那對于你來說不是會比較危險嗎?”
慕艷不甚在意道:“她的心魔奈何得了我嗎?我又不是她,權當看一回戲了。這大師姐對修為倒是執著得很,不能遠勝于人她還不高興呢?!?
涼薄仍舊不放心道:“慕艷要不我去陪著你吧,我總覺得不安。”
慕艷極快反對到:“不要,你別來。我自己能行的。你現在先不要靠近我。”
清絕峰遍植落葉紅楓,風吹過滿山的紅葉搖動如同熊熊燃燒的烈焰。慕艷獨坐在觀景臺的圓石凳上,望著遍地紅葉,毫無表情。閉關的時間在即,她還差一點兒才能排查完這個世界是否有慕元的意識。
此刻,這個世界上的善與惡全都呈現在她的腦海中,她只需意念一動便可引起天地動蕩。這種絕對的掌控力讓慕艷隱隱恐懼。不管在現實還是虛擬,她都不覺得有任何差異,因為所有人在她眼里都不像是活人。她真怕某一天她不再將人視為活物。她不能變成他們的同類,她之前做得就很好,她沒有仗著絕對意念下對所有人碾壓式的破壞力作惡,她之后也不會作惡。
慕艷在石室中盤腿而坐,在體內運行靈氣。如果不是躺著感覺不太正經,她可能真會躺下。她一開始并不把心魔幻境放在眼里,因為她對修為并沒有多大的執念。哪怕被宗門上下嘲笑或被后入門的弟子超越,哪怕被別派天賦上佳的弟子打趴下或被魔修俘虜后上酷刑,她的心情都沒有多大波動。她想看看這個幻境還有什么招式沒使出來。如果讓她感到有些新意或許她還能打起些精神,但她目前看到的那些都太老套了讓她覺得有些無聊。
在幻境變為白茫茫一片之后慕艷以為一切算是告一段落了,但沒想到場景再次轉變。在看到那熟悉的一草一木后,她整個人都怔住了,因為她看到的是她六歲以前生活的地方。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著從慕艷身旁經過,她的視線在觸及那張紅潤水嫩的臉龐時停了一下然后她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歡歡這張小臉冬天里就像蘋果一樣紅彤彤的,你要是不乖呀晚上大老鼠就會來咬上一口,誰讓你這么可愛嘍!”
慕艷恍惚中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