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敏以為,眾人用完午餐,休息一會兒后便會回去,卻是沒想到,這些人居然在這小館里越待越愜意起來,直到月上柳梢頭仍是意猶未盡,最后又在二樓的正式餐廳里用了一頓真正意義上的“小館式”晚餐,眾人這才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
送走老太太,林敏敏和蓮娘回到后院,見呂氏正看著丫環小廝們收拾庭院,林敏敏便往椅子里一癱,揉著酸脹的小腿道:“可累死我了。”
比起呂氏和蓮娘,她要算是今天最辛苦的一個。從幫著武九爺裝點菜色,到確認各個環節的順暢運轉,她一直像個真正的掌柜那樣忙里忙外地不曾得閑。
呂氏扭頭看看她們二人,笑道:“老太君可還滿意?”
蓮娘道:“你們也知道老祖宗的脾氣的,不說什么不好聽的,那就是滿意了。”又道:“我大哥大嫂倒是說了不少好話。大哥還說,如果不是眼下時機不對,他很愿意在我們這里宴客呢。”
雖然只是句空頭支票,卻還是叫林敏敏聽了一陣高興,道:“總之,也算是有了一個好的開端吧。”說著,便要掙扎著站起來去各處查看。
蓮娘忙將她按回椅子里,笑道:“今兒一天也夠你累的,你就休息一會兒吧,剩下的我們來就好。”
林敏敏也真感覺累了,就沒跟那二人客氣,又坐了回去。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山腳下,碼頭邊一片燈火輝煌,幽暗的大海上除了幾點晚歸的漁火外,只有遠處的航標燈在閃爍著。
托著腮,聽著海上的濤聲,聞著滿鼻翼的薔薇花香,林敏敏不禁微微一嘆。
以前她就知道,鐘離疏雖然長得人高馬大,性情里卻是帶著幾分不合形象的孩子氣。她猜到他大概是覺得她這醋勁兒挺有趣,才去撩撥蓮娘的。只是,他這一胡鬧,直叫她感覺無顏面對蓮娘,她總覺得自己在這件事里扮演了一個十分不地道的角色。
雖然他似乎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可那錯已經犯下了。想著蓮娘那泛著紅暈的臉頰,林敏敏忍不住一陣扶額。
是的,她是嫉妒了,可她又有什么立場去嫉妒呢?她早就跟鐘離疏說得很清楚的,她喜歡他,卻不會嫁他,她又有什么立場去嫉妒蓮娘?!
望著遠處的漁火,林敏敏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后世有一句話,叫“不以婚姻為前提的戀愛都是耍流氓”,她明知道她跟他不可能以婚姻為前提,那這份感情,又算是怎么回事呢?她跟他,又會是什么樣的結局呢?
身后,傳來蓮娘的一陣輕笑。
林敏敏扭頭。只見暗淡的星光下,蓮娘那張嫻靜的臉,如初綻的花蕾般嫵媚而優雅。在她的印象里,蓮娘一直都是有些愁眉苦臉的,如此這般的輕松愉悅,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而,這顯然是因為鐘離疏。
這念頭,頓如一支毒箭刺中林敏敏的心臟,直叫她心頭一陣酸麻脹痛、五味雜陳。想到蓮娘說她有話要說,林敏敏發現,她有些害怕聽她要說的那些話……
呂氏和蓮娘各端著一個托盤過來。呂氏將托盤里的酒壺酒杯放下,對林敏敏笑道:“我們也該慶祝一下。”
見林敏敏抬眼看著她們,蓮娘以為她是要問怎么是她們兩個親自端著盤子過來,便笑道:“時候不早了,大家都累了一天了,我們便把他們都放了回去。”說著,從托盤里拿出幾碟下酒小菜,和呂氏并肩坐了下來。
“來,先干一杯。”呂氏倒了三杯酒,拿起其中一杯,又將另外兩杯往蓮娘和林敏敏的面前一推,笑道:“今兒就算醉了也沒事,反正這小館里只有我們三個了。”
林敏敏垂眼看看那酒杯,一抬頭,拋開所有的雜念,端起酒杯,和那二人碰了一下,便利落地一飲而盡。
“慢著些,”呂氏笑道,“這酒喝在嘴里不顯,后勁兒可是足著呢。”
放下酒杯,林敏敏道:“下一步,就該是怎么吸引客人上門的事了……”
呂氏一揮手,打斷她道:“這些事以后再說。今兒我們只聊天。”又望著蓮娘托起腮,笑道:“你不是說有話要說的嗎?我們洗耳恭聽著呢。”
蓮娘臉一紅,訥訥道:“等、等等,等我先想想。”
“還要想什么?”呂氏一挑那細眉,眼眸飛快地從林敏敏的臉上掠過,看著蓮娘道:“我可注意到了,你一看到侯爺臉就紅了呢。”頓了頓,又戲謔一笑,“為什么呢?”
蓮娘的臉頓時更紅了,抬手就推了呂氏一記,道:“你胡說!”
“我胡說了嗎?”呂氏伸手去拍對面的林敏敏,“敏丫頭你說,我有沒有胡說,她是不是臉紅了?”
林敏敏心中一虛,忙以酒杯蓋著臉,只笑而不答。
呂氏卻是并沒有逼著她表態,而是又扭過頭去問蓮娘:“言歸正傳。今兒一天也下來了,你對侯爺可有什么看法?”
頓時,林敏敏垂下眼,不敢去看蓮娘,只是那捏著酒杯的手指關節處白了白。
蓮娘放下酒杯,以雙手捂著臉頰,羞答答地道:“其實……其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只是……只是因為今兒七哥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直叫人看著……”她頓了頓,忽地一抬頭,指著林敏敏道:“還盡說我,你不也是看得連眼都不會眨了嗎?”
林敏敏一怔,她有嗎?
“有!”蓮娘道,“你一直在看七哥,別以為我沒注意到!”
林敏敏大慚。她還以為她做得很隱蔽,只被呂氏一個人抓住了馬腳呢。
“不過這真不算什么,”蓮娘又道,“這應該就跟男人喜歡看漂亮女人一樣,我相信你也跟我一樣,只不過是從來沒看到過七哥那副打扮,那副……”
就在她尋找著合適的用詞時,林敏敏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騷包。”
蓮娘一眨眼,頓時“噗嗤”一笑,道:“可不,騷包模樣。”
她嘆息一聲,放下一只手,以另一只手托著腮,又道:“雖然今兒七哥看著跟往常不太一樣,可說實話,他還是他。只要看到他,我還是有種提心吊膽的感覺……”頓了頓,她抬頭看向呂氏和林敏敏,“在你們眼里,七哥是什么樣的人?”
正在倒酒的林敏敏手一抖,酒水險些灑在桌上。
呂氏伸向油炸小魚的手也是一頓,抬眉看向林敏敏,道:“你先說。”
林敏敏眨眨眼,把球又踢回給蓮娘,“還是你先說說你是怎么看鐘……這侯爺的。”
蓮娘嘆息一聲,道:“許是從小就聽人說他很厲害的緣故,每次看到他,我就只有一個感覺——害怕。我總覺得他只要一抬腳就能踩死我。你呢?”她問林敏敏。
林敏敏愣了愣。一開始的時候,看著鐘離疏那副模樣,她確實也有跟蓮娘一樣的感覺,總覺得他一抬腳就能踩死她。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不再那么想了。如今想起那人……
“嗯,一開始的時候,我也覺得他好像隨時都能踩死我。可后來漸漸的,我發現,他這人其實對人還是挺公正的,雖然有時候有些任性,但大多數時候還是挺講道理的……”
“哼,”忽然,呂氏的冷笑打斷了她的話。呂氏伸手捏起一尾油炸小魚,看著那尾小魚道:“男人,想要對你有所圖謀時,自然會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可若是你對他沒有用處了,他便隨時可以把你拋于腦后。知道這鐘離家的船隊第一條船是怎么來的嗎?那是用阿欣……容氏的嫁妝買的。”她又冷笑一聲,“你眼里公正講理的那個人,其實骨子里跟他老子沒什么兩樣,當初他之所以答應這門親事,不過是跟他老子一樣,看上了容家的錢。至于阿欣,對于他來說,只是隨著嫁妝一起帶過來的一個麻煩物件罷了。”
這還是林敏敏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她不禁一陣眨眼。在她的印象里,鐘離疏骨子里藏著一種高傲,應該不是個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這事啊,我也聽說過。”蓮娘的話卻是打破了她的幻想,“不過,”蓮娘又道,“聽老祖宗說,七哥掙回第一筆錢后,就把那船錢還給容氏了。”
“哼,”呂氏又是一聲冷哼,“這是錢的事嗎?!為了嫁妝娶妻的男人也不止他一個,可他既然已經娶了阿欣,就算是看在那嫁妝的份上,也該善待她才是,他卻當眾羞辱于她,竟然在婚后的第二天就跑了。他還算是個男人嗎?!他又把阿欣看作什么了?!不,應該說,全天下的男人都把女人們看作什么了!”
這話,頓時引起了蓮娘的共鳴,她眼含淚光,喃喃道:“是啊,男人都把女人看作什么了……我原以為,我跟我那夫君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怎么也該算是相互了解的,可嫁過去之后我才發現,原來他娶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這國公府大小姐的身份。至于我是誰,他一點兒都不在乎,只要我聽話,順從,不惹他心煩……”
她沉默下來。呂氏也是一陣沉默。三人各懷心思地默默喝了一會兒悶酒。
而悶酒則是最容易醉人的。
半醺之際,蓮娘搖著酒杯道:“其實我打心底里就不想再嫁人。”
林敏敏喝得也有些高了,忍不住道:“我也不想嫁人。”
蓮娘睨著眼看看她,忽地一笑,道:“可別,你都還沒嫁過呢,別叫我的事把你給嚇得都不敢嫁人了。”
林敏敏一搖頭,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問你們,女人為什么要嫁人?”
上一次她就曾問過這個問題。
和上一次一樣,蓮娘答不上來。
呂氏卻猛地一口喝干杯中酒,伸手按住酒壺,斜著醉眼冷笑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若是我能衣食無憂,我也不會選擇嫁人。”
看著她臉泛桃花,林敏敏指著她笑道:“你醉了!”
“我可沒醉,”呂氏一巴掌打開她的手,拿起酒壺歪歪斜斜地給三人重新斟滿酒,又用力將酒壺往桌上一頓,怒道:“嫁了人,你就再也不是你了,你就只是某人的妻,你得容忍那人在你身上胡作非為,還得容忍他領著各色各樣的女人回來羞辱你,你還得笑臉相迎,你得照顧他,照顧家,照顧他帶回來的那些女人,哪一方便照顧不到,那便是你有失婦德。所以啊,嫁人到底有什么好?!若不是圖他們能供我們吃穿,誰要嫁給那些豬玀!”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拍著桌子。
“說得好!”蓮娘也被她這激動的情緒給感染了,跟著拍著桌子道:“嫁人到底有什么好?!我自己有錢,不圖你養活我,我為什么還要嫁給你做牛做馬?還動不動就受婆婆小姑子的氣!還要容忍你隔三岔五帶個女人回來氣我,我憑什么?!我才不要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這二人拍桌子的聲音,直刺激得原本就已經暈頭脹腦的林敏敏一陣頭痛,只得伸手去抓住對面那兩個人的手,道:“也別說得那么絕望嘛,這世上許也有值得嫁的好男人。”
“好男人?”呂氏斜眼望著她,冷笑道:“你說的是鐘離疏?”她伸手一揪林敏敏的臉頰,恨鐵不成鋼地道:“這張臉,原可以輕輕松松騙男人錢的,你卻偏不肯,還跟我說什么女人可以自己掙錢給自己花,結果轉眼你就忘了自己說的話,倒被那個男人給騙上了手!你說你對得起你自己嗎?!”
蓮娘斜睨著醉眼看看呂氏,又看看林敏敏,一揉腦袋,道:“關我七哥什么事?他又不是個好男人。好男人應該是溫柔體貼的,可我七哥一不如意就瞪眼,三個不對就罵人,哪里溫柔了?我要是嫁了他,沒三天就得被他嚇死!我才不要嫁他!”
“你可聽到了?!”呂氏捏著林敏敏的臉搖著她道:“你快給我醒醒!”
林敏敏推開她的手,揉著臉頰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我根本就沒想過要嫁他。我要嫁的人,就算別人說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那也得我是鮮花,他是牛糞。”
雖然醉了,呂氏和蓮娘聽著她這粗俗的比喻,還是笑了起來。蓮娘推開椅子,站起身道:“將來我要嫁的男人,必須不許跟我生氣,不許沖我發脾氣,不許叫我害怕他!”
呂氏也推開椅子,起身叫道:“我要嫁的,他得什么都聽我的!”
林敏敏也站起身,叫道:“我要嫁的……”
她一頓,那點殘存的意識到底叫她吞下了那個到了嘴邊的名字。
“不是說不想嫁的呢?!”她一拍桌子,“一群口是心非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