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節,是西家過得最冷情的,西遠和老太太在彥綏沒有回來,西韋狗蛋都留在那裡陪著大哥,不點雖然很想去,可是,家裡把照顧嫂子的任務交給了她,小小的不點,不得不肩負起責任。
她不清楚爲什麼,總覺得家裡氣氛很怪異,但是大人什麼事情都不肯跟她講,雖然心裡疑慮,不點還是耐下來性子陪著嫂子。她敬愛長兄,雖然覺得嫂子不那麼讓人喜歡,可是愛屋及烏,還是儘量往好了同玲子相處。
村裡其他人不知情,可是同西家關係好的幾家,還是感覺出了西家今年的不同尋常。以前一進西家的院子,即使在西家仍然貧苦的那些歲月,也能感受到溫馨幸福,一家人雖個忙個的,那種快樂卻隨著每一個動作洋溢出來,讓看到的人羨慕不已,被西家影響,也對生活充滿了美好憧憬。
可是,如今進西家院落,雖然一切如舊,卻透著說不出的清冷與蕭索。
雖然奇怪衛成的突然從軍,與西家的變化,他們卻沒有多嘴詢問,人家已經夠鬧心了,不能哪壺不開提哪壺。
程南柱子兩個考中了秀才,家裡人都很高興,可是自從衛成走了以後,兩個孩子說不出的難過,他們和衛成關係好,這樣突然的離開,年少未經過離別的人,還無法從中和緩過來,常常聽到馬蹄聲響,就跑出去看看,總覺得那個神采飛揚的衛長山,會在馬上笑著朝他們眨眼睛。
他們都如此,西家兄弟又會如何呢?
西遠病已大好,家裡的事情由父母二叔和西陽打理,他只是想起什麼,叮囑一下就可以了。
除夕的夜晚,吃過餃子,奶奶年紀大了,熬不住夜,西遠早早安頓老人歇息。他自己坐在桌子前面,桌子上擺著三個泥人,他、衛成和西韋。這是他過生日時,衛成用自己攢下來的零花錢給哥哥買的。
本來泥人只有衛成自己,過生日把自己的小泥人像送給哥哥,只有他才幹得出來,當時西遠對於自己生日,要爭取好幾次纔能有自己的小泥人,非常不滿,拿鞋底子朝衛成比劃了半天,衛成纔不情願的把哥哥的泥人拿出來,他當時是捏了兩個,西遠的那個想自己留著。
後來西韋發出抗議,就又找人家捏泥人的,補了個西韋。
見哥哥擺弄泥人,西韋沒有去打攪,哥哥病好了以後,人變了好多,那些讓人覺得安心溫暖的東西少了,多了一些冷峻和沉寂。而且常常陷入沉思,不知道是回憶以前,還是在謀劃以後。
狗蛋在自己屋子裡看醫書,五哥說大哥時常睡不安穩,狗蛋努力尋找相關的書籍和藥方,他現在時常去西記藥鋪坐堂,有那家裡困難的人家,雖然覺得狗蛋太小,看病如何值得懷疑,但是沒法子,有大夫總比沒有的好,所以時常會請狗蛋診治。狗蛋的醫術也在這個過程中突飛猛進。
李原坐在七少爺旁邊,將桌子上狗蛋剩下的吃食,放在嘴裡噶蹦蹦嚼著,他對吃的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執著,就像狗蛋對醫術一樣。
城裡過節的氣氛比鄉村濃厚一些,家家門口都掛著大紅燈籠,遠遠近近的鞭炮噼裡啪啦響,從早晨到深夜,就沒停過,越發襯得這個院落的安謐。
……
千里外的一處營地,那些熱血方剛的健兒們,正在豪爽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火爐裡的炭火爆裂開來,像民間的鞭炮一般,炭火映著一張張年輕的臉龐,跳躍著新年的喜悅。
日落時分,參與巡哨完畢的衛成,跟長官請了假,獨自騎著紅馬,出了營帳,緩緩馳上一處高坡,向著彥綏的方向長久的駐足凝望!
雪花簌簌而下,落在身上,一人一馬,很快融入了白色世界。
開了春,冰雪開始融化,玲子坐老趙叔的馬車,來到了彥綏。西遠一直不肯回家,玲子想緩和兩個人的關係而不可得,只好自己來彥綏找西遠,她本來還打算帶著前前,想用孩子打動西遠,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他倆的親閨女。
西遠娘沒有讓,孩子還小,又是不足月生的,雖然照顧的精細,身體仍不如正常出生的孩子那樣硬朗,而且總愛苦鬧,西遠娘和奶孃兩個伺候著都累了夠嗆,哪裡能放心讓玲子往出帶。
這次,西遠娘一改一貫的好脾氣,態度異常堅決。她是婆婆,雖然不習慣給兒媳婦立規矩,西家也沒有給媳婦氣受的傳統,但是,那不意味著玲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平時對孩子不上心,這時候倒想起來了,用前前轄制她兒子,想都不要想。
沒辦法,玲子只好一個人帶著買來的丫頭,名字叫小紅的,陪她一起去了彥綏。
玲子來了,西遠倒沒躲沒避,只是晚上歇息的時候,把她和小紅安置在了另外一個房間。
桌上的蠟燭快要燃盡,西遠沒有到自己房間來,玲子打開房門,見書房還亮著燈,連忙從竈下拿熱水沏了一壺茶,提著走了進去,西遠正在燈下翻看一本大燕地理志。
燈光搖曳,兩個身影映在窗上,屋內的說話聲時高時低,過了一會兒,玲子蒼白著嘴脣走了出來,她跪了、求了、跟那個人說後悔了,希望給一次改過的機會,以後一定會好好的,孝敬長輩友愛兄弟,做一個合格的長嫂,可是,西遠一句話就把她打回了原型。
西遠說:“你那天身下流的血,是雞血吧?!庇玫氖强隙ň?,不是疑問句。
那天是哪天,她不會忘,西遠也不會忘。
她怎麼忘了,這個人是大夫,因爲西遠很少給人看病,所以,她常常把這一點忽略,可這個人的的確確學了好幾年醫術,開了一家藥材鋪,教會了一個醫術頗精的小叔,怎能分不清人血和雞血?
當時情況緊急,西遠沒有想那麼多才沒注意,等知道真相,事後一推敲,一切都很明瞭,如果說受了別人蠱惑跟衛成爭吵口不擇言,還情有可恕的話,蓄意栽贓陷害就罪不容情了。
原諒你?我用什麼原諒你?
我養大的成子,想讓他無憂快樂的成子,你憑什麼給我攆走?我嬌慣著的弟弟,生怕受了一絲委屈的弟弟,你憑什麼給指責栽贓?我的成子,在外面正不知道經歷哪些苦難,受著啥樣的罪,我用什麼理由來原諒你?
書房內,西遠合上地理志,“啪”地摔在書桌上,眼中閃現從未曾有過的冷意。
第二天,西遠由栓子陪著去了濱江府,玲子在城裡待了幾天,雖然西家其他人待她並沒有疾言厲色,可是,態度很明顯有些冷淡。
本來還信心滿滿,覺得自己只要做小伏低,曲意溫存,就能哄得丈夫回心轉意的玲子,幾天後,回了蓮花村,然後跟婆母打了聲招呼,叫老趙趕馬車回靠山屯孃家,說是要小住幾天。
西遠娘點頭同意了,她現在抽不出心思理這些,因爲要照顧孫女,她只是年前的時候去彥綏待了一天,看了看就回來了,現在人在家中,心裡惦記著小遠,只盼天氣快點轉暖,自己好抱孫女去看兒子。
濱江府城,一處租來的院落裡,西遠同孫葉一起,看他幫自己買來的幾個人。這幾個人各行各業都有,但是有個共同點,他們所幹的行當都跟騎兵有些關聯,有會修理甲冑武器的,有會給馬掛鐵掌做鞍韉轡頭的,有會草藥知識的……
這些人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以後,將會被派到西遠指定的幾個地方,在那裡開鋪子,每個人做的都是老本行,沒有什麼特殊性,也不要他們從事其他的事情,鋪子盈利與否也不重要,不過,他們都會熟悉一個沒有見過的人,熟悉他的長相,能在見到他時,馬上認出來,並把消息傳回。
還有,就是鋪子開起來後,在鋪子外面的幌子下,都會有一個不起眼的東西,有的是一個紙糊的燈籠,有的是一雙小孩子穿的羊皮靴子,有的是一個野雞毛做的毽子,都是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只不過熟悉它們的人,看到了,就會明白。當然,這些只是複製品,原件西遠是捨不得拿出來的。希望成子看到這些東西,能夠知道這是家裡的鋪子,跟家裡人取得聯繫。
這些人只是第一撥,以後還會陸續買進人來,也會陸續往出派,西遠手裡捏著他們的賣身契,不怕他們不忠誠。他只告訴這是家裡失散的兄弟,一直沒有找到,如果誰幫著找到了,一定不會虧待於他。
匠人們都是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使得生活難以爲繼,或者本來就是給富戶家做事情的,現在有一個人能夠給他們提供衣食住行,還給錢開鋪子,都覺得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如果能幫著主人找到走失的兄弟,那更是奇功一件,都很踴躍。
不過,訓練的時候,西遠用心觀察了,覺得心思不好的,打自己小算盤的,都剔除出去,之所以如此方法尋找衛成,是爲了不給家裡添麻煩,衛成所在虎豹騎駐紮的地方,定是軍事重地,如果自家往每一處都派人,被人察覺了,未免有刺探軍情之嫌,這也是西遠用租來的院子,化名買人的緣由,不能爲了找成子,不顧全家的安危。
濱江府的事情完畢,第一撥人派了出去,西遠又回到了彥綏城,此時已經到了初夏。
玲子回孃家住了倆月後,又回了西家,原以爲她會再找西遠哭鬧或者懇求,但是她都沒有,只是去彥綏的時候多了起來,沒事兒還常常往自家鋪子跑,西遠冷眼旁邊,置若罔聞。
張財他們雖然覺得少奶奶總往鋪子跑有些彆扭,但是跟少東家說了幾次,東家都叫他們跟平時一般行事就後,無奈接受了這個事實。
初秋的時候,玲子跟西遠提出和離,西遠沒有任何猶豫的答應了,除了把玲子當初出嫁的嫁妝還給她,還額外給了她二百兩銀子。
一切完畢,臨走前,玲子叫住西遠,問他,有沒有喜歡過她。西遠答:當初娶你爲婦,是想舉案齊眉,相伴白頭。
玲子眼淚止不住往下掉,可是,一切都不能回頭,成親一年半,卻有一年獨守空房,年少之人,哪裡耐得住這等寂寞與淒涼。
兩人和離後,玲子沒有回孃家,而是用西遠給的銀錢,在彥綏買了一個小院落,不久,西家食鋪斜對面,原來的宋記雜貨鋪,改弦易轍,不賣雜貨,賣起了跟西家一樣的吃食,麻辣雞爪、鴨掌鵝掌;泡椒雞爪、鴨掌鵝掌以及其他麻辣泡椒的東西。
因爲價錢比西記便宜,很是吸引了一批人來買。
在宋記食鋪開張的第三天,西記食鋪關門,再也沒有開門做過買賣。彥綏城裡的人都感覺很詫異,因爲儘管宋記賣的是西記裡面的部分吃食,但是,還傷不了西記的根本,不知道西記爲啥一下子關掉了,有好事者就會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
慢慢地就有傳言出來,說是西記少東家,雖然對妻子一往情深,但是,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們家少奶奶與原來宋記雜貨鋪的宋老闆,情投意合,矢志不移,沒辦法,西少東家只好忍痛與妻子和離,誰承想,他的妻子臨走前,卻偷走了家裡的吃食方子!
同行是冤家,西少東家舊情難忘,不肯互相爭鬥,因此寧可關掉西記,如今傷心至極,臥牀不起。
一個女人,有了丈夫,卻勾搭別的男人,和離後又偷走夫家賴以謀生的方子,該是怎樣水性楊花而又心狠之人。一時之間,玲子竟然成了彥綏的名人。宋記食鋪的人倒是多了起來,不過,買東西的人不多,因爲大家都是奔著一睹負心女子真容來的,害得玲子大門不敢出,二門不敢邁。
宋記雜貨店以前的生意不大好,宋老闆沒事坐在自家店前,看著西記人來人往很是羨慕,他本來沒想到能夠勾搭上玲子,只是打算看看,能不能從她嘴裡套出點西記的秘密。
玲子知道西遠不可能再原諒她了,回孃家,家裡老人叫她或者和離,或者多忍耐幾年,等西遠氣消了,衛成找到了,再哄他回頭,可是,玲子等不及,也咽不下這口氣。
也趕巧了,有一次他去西遠的書房,無意中看見了西記吃食的秘方,估計是西遠剛看完,忘記放回去,玲子認字不多,但是最上面的幾個字還是認得的,當初跟西遠感情好的時候,西遠教過她一些。
玲子鬼使神差的把秘方放入懷中,回去後心撲通撲通跳了好半天,然後下了決心,既然你西長關因爲一個衛成,對我無情,好,我何苦留戀於你,你們西家不就仗著有點臭錢嘛,有了這個方子,我也一樣可以開鋪子,可以賺很多錢,看你西長關在我面前還傲的起來嗎?
正好宋老闆跟她眉來眼去,玲子自忖自己一個女人,還不能跟整個西家抗衡,因此勾搭上了宋老闆,兩個人狼狽爲奸。
玲子這回不傻,先是讓宋老闆娶她爲妻,然後才做西家吃食,而且,方子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連宋老闆都不告訴,這是她以後安身立命的東西,當然放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宋老闆已經快三十歲了,髮妻前兩年去世,卻一直沒有子嗣,正想著娶一個呢,可巧遇到玲子這個一拍即合的。
夫妻兩個合計的挺好,只是沒想到情況會急轉直下。本來玲子是跟西遠置氣,我就開在西記對面,就跟你打擂臺,沒想到,一拳頭打在棉花上,人家西記關門了,還什麼一往情深!玲子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好一個一往情深,好一箇舊情難忘!
擂臺沒打成,倒把自己推上了風口浪尖,而且,這樣壞名聲的店鋪,賣的還是吃食,人們不得不懷疑,宋記的東西,買回去吃著放不放心,因此,一開始還有主顧,後來越來越少了,一併有買過宋記吃食的人反應,味道比西記差了很多,估計是兩口子良心不正,偷工減料,以次充好,所以幾個月後,宋記門口基本可羅雀。
宋老闆一看,實在經營不下去,只好把鋪子轉租出去,和玲子夫妻兩個去鄰縣投奔舅舅,打算在那裡開食鋪賣吃食,在彥綏,人們習慣了西記的味道,但是在別的地方沒有人吃過,所以,他們的吃食應該還能賣出去。
西遠和離,西記關門,西家人本以爲西遠會著急上火,可是,卻沒有任何異樣,反而像卸下麻煩一般,老人們雖然疑惑,但是看西遠還好,安慰了一下,沒追問。
只有西韋,夜深無人的時候,悄悄問哥哥:“哥,你故意的吧?”他們家做吃食哪裡有什麼寫在紙上的秘方,都是哥哥記在心裡,臨時調配的。
“好好讀你的書?!蔽鬟h敲了西韋腦袋一下。
一個那樣虛榮的女人,怎麼可能甘心過完好日子,再去過清苦的生活,方子本來是個試探,玲子心中但凡有一絲善意,西遠也不會下決心將她逼走,如今也好,免得他的成子回來,想起那個女人心煩,眼不見爲淨最好。
成子,他的成子,儘管過去好幾個月了,派出去的人仍然沒有成子的音訊,但是,西遠覺得,不管怎樣難,萬水千山,他一定要把成子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