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幾天,衛成依然忙碌,甚至有幾天沒回家,不過事先都跟西遠做了報備,并叮囑西遠這些天沒事兒和家里其他人不要外出,西遠雖然只是鼻子里哼了兩聲算是聽到,心下卻是緊了緊,成子不會瞎說,雖是點到為止,西遠也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訊息,除了擔心衛成的安危,卻沒有像前些日子那樣心慌意亂。
那天發生的事情,仿佛訂立了一個契約,對衛成來講,就如老虎在自己地盤上做了標記,然后放心大膽的出去覓食,誰敢來犯,殺無赦;對西遠來講,雖然仍然別扭著,卻突然安心下來,成子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情,他有這個自信。
剩下的就是如何捋順一團亂麻似的感情了,不過,任他強迫自己冷靜思考,也無法抽絲剝繭找出頭緒,感情的事,哪里能跟其他事情一樣,一是一二是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想不明白,只好做縮頭烏龜。好在衛成三四天后就不那么忙了,每天晚上都能回來陪著西遠。
“他呢?”這天衛成一進院子里就問。
“???”栓子滿腦袋往出冒問號,不過一想衛成每日回來最先問的都是他哥,也就明白了,不曉得二少爺咋這么問,不過還是向屋里指了指。
屋里西遠真想捂臉裝沒聽到,私下里只有兩個人的時候,衛成再不肯叫哥,因為他覺得在西遠心里,一定是兄弟情大于愛情,或者愛情有沒有都不好說,西遠的妥協更多的是源于怕失去他這個弟弟的恐慌,所以現在的衛成跟以前的衛成較勁,自己吃自己的醋,西遠離老遠都能聞到酸味。
“栓子哥,給我哥生個炭火盆拿屋子里來。”衛成一邊說,一邊開門進了里屋,西遠像老母雞抱窩似的坐在炕上。
已經到了初秋,一早一晚凍得人直打哆嗦,老家那邊屋子建的保暖,即使深秋時節在屋子里待著也不覺得冷,但是,這里的房子就比較簡陋,跟家里的沒法比了,況且,永寧比彥綏偏北,天氣要冷很多,西遠扛不住風寒,每天把飯做好擱鍋里熱著,他自己早早坐在炕頭上暖和。
栓子見他冷得那個樣子,勸他生個炭火盆取暖,西遠看姜掌柜和伙計驚訝的樣子,沒好意思,誰家剛入秋就生炭火盆啊,那不讓人笑話嘛。
“給,穿上我看看。”衛成把手里提的一件衣服扔了過來,西遠接住,展開一瞅,竟然是個狐貍皮坎肩。
“哪兒弄的?”西遠疑惑。
“我們劉副參將的,他壯得跟個熊,用不著,給我了。”衛成狀似隨意道,其實是他看西遠凍成那樣兒,心疼,跟人家劉副參將死磨硬泡好說歹說,簽了好幾條不平等條約換來的。
劉副參將的衣服,西遠穿著有些大,不過衛成瞅著,還是覺得西遠穿著好看,“明兒找裁縫給改改。”衛成摟著西遠親了一口,西遠毫不客氣地呼了他一巴掌,衛成也不在意,他哥就那樣,感情遲鈍,動不動還不好意思,衛成在心里對自己說。
“這么貴重的東西,不欠人家情分嗎?”看來皮草的確吸引人,西遠撫摸光順的狐貍毛心里想到,這里不是現代,動物被人類趕到絕境,所以西遠心里沒有多少罪惡感。
“欠啥情,這里邊還有我的份兒呢。”衛成指著一處給西遠看,“諾,這狐貍是我打的,他臉皮厚給搶去了,現在是物歸原主。”
西遠一聽也不客氣了,穿著狐貍皮坎肩是暖和,不舍得往下脫。
“你等著,趕明兒我給你弄幾張紫貂皮,咱不做坎肩,做個大氅,再做個帽子,你穿著指正好看。”衛成說著說著兩眼放光。
“別沒事瞎禍害生靈,哥穿那干啥,一冬天不出幾次門,你弄個紫貂大氅我坐炕頭穿?”西遠想一想那情景,有些惡寒。
衛成一聽,禁不住哈哈哈大笑,摟著西遠又吃了兩下豆腐,“你現在不就穿著狐貍皮坐炕頭嘛,咱也不差個紫貂大氅了。”他衛成稀罕的人,啥好東西都配得上。
“去,去,沒事兒就消遣我。”別說,剛穿上狐貍皮坎肩一會兒,西遠就不覺得冷了,渾身暖洋洋的。
“喲,少東家,你這可是真不能冷了。”栓子生了炭火盆端了進來,看見西遠穿的坎肩笑著調侃道。
“栓子哥,你見過比我哥還不禁凍的人沒?”衛成大笑著問,和西遠的事情明確下來,他心里高興,每天都興興頭頭的。
“還真沒。”栓子一邊擺弄好炭火盆,一邊笑著應聲。西遠不說話,笑著聽兩個人拿自己調侃,靠,誰像你們似的,個個壯得跟個熊。
衛成不想讓西遠凍著,叫栓子擺了個炕桌,飯菜端上來,兩個人就著燭火慢慢用飯。
夜晚寒氣上來,氣溫更低了,不過西遠睡的是熱乎炕頭,旁邊又有衛成這個天然大暖爐,一點都不覺得冷。
衛成現在毫不客氣,理直氣壯地跟西遠一個被窩,西遠要是稍微離他遠點,他胳膊一伸,大手一扒拉,兩下三下就把西遠扒拉到自己懷里,西遠要是再犯別扭,他拿胳膊一錮,西遠半點動彈不得,要是拿腳踢,衛成大長腿一伸,往西遠腿上一搭,再想抽腿,沒門兒!
好吧,一天、兩天、三天……西遠逐漸放棄了抗爭,不得不承認,在衛成的懷里,仿佛靠著一座大山,每個晚上都是酣眠。
“明兒我們沒事兒,咱們去外面溜達溜達。”衛成拿鼻子蹭了蹭西遠的脖頸。
“行,我來這么長時間,還沒好好看看永寧城呢。”西遠回道。永寧城不大,也不繁華,西遠壓根沒啥興趣,只不過衛成想看,他就陪著。
“聽說城南有個早市,專門賣胡人的東西,明兒咱早起過去看看。”衛成睡意朦朧間嘟囔著。
“好。”西遠答應著。
夜色深沉,一會兒工夫,衛成睡著了,西遠聽著外面秋夜的長風,吹著窗棱發出嗚嗚聲響,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
天地如此之大,人是如此渺小,幾十年時光,如白駒過隙,這世間,所謂的幸福不幸福,不就是有沒有人牽掛你嘛,即使貧寒,有人愛你,心中仍不失溫暖;即便富貴,孤家寡人,羅衾亦不耐五更之寒。
好吧,他都兩世為人了,還有啥可看不開,有啥可顧慮的呢?
初到異世,跟抓救命稻草似的,把所有情感都用在了小韋和身邊這個人身上,這個人為了自己,曾舍死忘生,因為自己,又離家萬里,如今,這個人不想只跟他做兄弟,要□□人,那么,他就陪著好了。
只要他高興,只要他歡喜!
耳畔是衛成溫熱的呼吸,西遠心里慢慢地,滿是寧靜。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衛成就叫西遠起來,西遠睡得正香甜,他人又懶,叫一遍哼一聲,叫一遍嗯一聲,就是不見動靜。
“西遠,西長關,”衛成在西遠耳畔低低的,拉長了聲喊,“你要再不起來,我可親你嘍,要是親你你還不起來,我可就……”
他還沒說完呢,西遠閉著眼睛,蹭的一下就坐了起來。
衛成:“……!”
真不知道慶幸他這招太靈了,還是該惱火這招太靈了!
穿戴完畢,沒驚動別人,開了院門出來。衛成把西遠扶到馬上,自己翻身上馬,扯著身上斗篷把西遠裹個嚴實,一扯韁繩,紅馬撒開四蹄,慢跑著往城南去。
清晨外面人少,啟明星掛在天邊,照著夜晚的邊緣,天氣很冷,呼出的熱氣都是白的,西遠只有兩個眼睛和鼻子露在外面,看著還在沉睡中的永寧城,經過之處,偶爾一兩個窗口亮著燈光,仿佛睡意惺忪的人睜開渴睡的眼。
衛成這幾個月,沒事就在永寧城哨探了,對城里的大街小巷無比熟識,紅馬跑了一刻鐘多,就到了城南一處街巷,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七拐八拐的,兩個人來到一處空地,空地不大,細微晨光中,西遠見販賣東西的人縮在大氅里,呵著熱氣,只露出兩個眼睛,地上擺著要出售的東西。
這處說的好聽是早市,其實就是個黑市,有人冒著風險從胡人那里交換來東西,再拿到這里販賣,省卻了中間過程,價格雖然賣的低,但是少了層層盤剝,其間利潤還是很可觀,因此,不乏為利益驅使,鋌而走險之人。
“成子,咱來這買東西沒事兒吧?”西遠有些擔心,怕被官府逮著,衛成身份敏感,會給他招來禍患。
“沒事兒,這雖然屬于黑市,官府也不是不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要真把咱倆逮著了,我們頭兒也能把我們弄出去。”衛成一點不擔心,虎豹騎雖然身份不公開,但是在北地,可不是一般人敢惹的。
西遠聽了,放心大膽地蹲下來挑東西,你別說,東西還不老少,西遠買了不少奶酪和牛肉干,大燕國不讓隨便宰殺耕牛,所以牛肉很難買,更不用說做牛肉干了。西遠恨不得把所有的都給包圓了——可以給衛成拿著,以后行軍時好吃,還可以拿回家,給幾個小的當零食。
衛成拿著個袋子,西遠買什么,他接過來裝進去,提在手里。看西遠興致勃勃,扣扣算算的樣兒,心里很高興。
就是這樣一個人,把他從小養大,教了他讀書,給他機會習武,有好吃的,想著給他和小韋留著,事事為他倆打算,處處為他們著想,為了自己,連結發之妻都和離了,如今,因為自己的堅持,又違背心意跟自己在一起,即使最生氣的時候,也沒有對他有一丟丟不好,他衛長山上哪里能再找到一個對他這么好的人呢?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
西遠買了好多奶酪和牛肉干,然后越往里逛,越發現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傻帽,因為他又發現了許多好東西,鹿茸、鹿脯、黃油、馬奶酒、還有各種動物的皮毛……,西遠放下這樣拿起那樣,都有些舍不得,都想買下,不過,摸摸兜里的銀錢,知道不能這么任性。
衛成看西遠糾結的模樣,越看越喜歡,恨不得馬上將這個人摟在懷里親兩口。
最后衛成替西遠拿主意,買了兩只鹿茸,一點鹿脯,一點黃油,然后買了兩張毛皮,回去給家里人做衣服。
兜里銀錢宣布告罄,西遠還意猶未盡,跟衛成慢慢往里面逛,結果在最里邊的那個攤位上,竟然發現了一張熊皮!
西遠真是挪不動腳了,熊皮啊,多難得啊,不說打熊的人得多厲害,光是這熊可不是誰都能遇到的。
衛成看著,心里打翻了醋瓶,想要熊皮他以后可以給打啊,干嘛盯著人家的東西兩眼發光,估計今天要不買下,他哥得跟人賣熊皮的人走。
兜里沒錢,又舍不得這么好的東西。無奈,不放心把他哥自己留下,衛成只好跟賣熊皮的人商量,讓他把熊皮給留一會兒,他們回去取錢,販賣熊皮的人倒是很好說話,盡管這里是黑市,熊皮價格仍不便宜,問的人多,買的卻少,他賣了好幾次了還沒賣出去,好容易碰到個主顧要買,哪里會不答應。
衛成帶著西遠,打馬揚鞭,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取了銀錢又往黑市跑,賣家雖說給留著,但是如果有人相中,人家可不管你事先說沒說好,他們可沒留下啥定金。
還好,倆人趕去的時候,熊皮還在,西遠歡天喜地的抱著,“這個給葉先生,他有老寒腿,估計做個熊皮護膝,再做個熊皮褥子,冬天能少遭點罪。”
衛成一聽,不吃醋了,“行,你要是稀罕,趕明兒我給你打個更好的,你看,這張皮都沒熟好。”大言不慚地挑毛揀刺。
此時,天已經大亮,早市上的人潮水一樣,嘩一下沒了蹤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也不知道都從哪里冒出來,又從哪里消失的。
衛成領著西遠也不敢多待,將熊皮裝好,挑僻靜小路,騎馬回家。
家里,栓子他們已經備好了晚飯,看見西遠和衛成回來,連忙把飯菜擺上桌子。
西遠感覺清晨的經歷仿佛探險一樣,又刺激又過癮,有衛成跟著,他一點不害怕,興奮地跟衛成探討,明天還去,看看還有什么可以再買的。
衛成見西遠高興,只是笑著。明天還去?真以為黑市可以天天有嗎?不過,好像還能趕上一次。
接連幾天,白天沒事兒,衛成帶著西遠去永寧各個有趣的地方逛:只有一個老和尚的小小寺廟,上百年盤旋曲折的古松,據說可以求姻緣的姻緣石,前朝胡人扣關,堅不可摧的一段城墻,他還利用身份之便,帶西遠登上城樓,騁目遠眺永寧以北的廣袤原野……
衛成把自己知道的,好玩的好吃的,都帶著西遠走了一遍,西遠萬萬沒有想到,在他看來了無趣味的永寧城,竟然跟個百寶箱似的,連連不斷給他驚喜!也許,景物平常,只不過因為身邊有那個人才變得不同吧!
人來人往的街巷,衛成牽著西遠的手走過,在這里,在這個北部邊城,沒有人認識他們,即使有人對他們的行為點點指指,也不必有任何顧忌。
徜徉在人群中,衛成希望,兩個人的手,可以一生一世的牽下去。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古城墻下,衛成心里默念著那十六個字,城墻堅不可摧,期望他們的感情亦如這段城墻一樣。
衛成手肘拄著墻,另一只手摟著西遠,沉默地看他撫著墻上磊磊痕跡,不知道幾百年前,誰的雙手建筑了它,誰的雙手保護了它。
“成子,你們要走了吧?”西遠艱難地問出了口。
“是。”事情已經辦完,他們馬上要奔赴另外一個戰場,這一次,不會不告而別。
西遠沉默,想問衛成什么時候能夠回去,不過知道那不是他們這些小人物能夠左右的,問也徒勞。
“我走了,你和栓子哥馬上回家去,聽著沒有?”西遠點頭,“在家消停等我,我一定盡快回去。”西遠點點頭。
“不許起心思,要敢再給我弄個嫂子,看我不弄死她!”衛成放狠話。
西遠對他的愛意,如植物的種子,剛冒了個芽芽尖兒,還沒等生長,兩人就要分別。如今遠在永寧城,他們顧慮的東西少,衛成很怕西遠回到彥綏,回到家,處于熟悉的環境,熟悉的人當中,那些所謂的世俗看法又會抬頭,他不在身邊,無法阻止,無能為力!
“狠叨叨的,威脅誰呢你?”西遠氣得踢了衛成一腳。
“西長關,我說的都是真的!反正我殺過人,見過血,不在乎手里多一條人命,你要不信,就試試看!”衛成沉著臉,瞇縫著一雙桃花眼警告西遠。
“你!”西遠氣得,對衛成一頓拳打腳踢,衛成穩如磐石,巋然不動。只是要西遠一個承諾。
西遠打了半天,衛成沒咋樣,自己打累了,倚在城墻那兒,微微有些喘氣。
“要你一個承諾這么難么?”衛成心里沒底,仿佛一個承諾,就是一個定心丸。
“承諾什么?不都答應等你了嗎?我又沒說要成親,是你自己胡思亂想出來的!”西遠嚷道,真是的,別說現在是這樣的關系,即使是以前,只要衛成不喜歡,他也不想再成親傷他心了。
“好,那我就當你答應了,等我回家,不娶親。”衛成確認道。
“知道了,煩不煩啊你?”西遠都無奈了。
“才知道我煩人啊?晚了。”最擔心的事情解決,衛成馬上喜笑顏開,低頭親了西遠一下,一臉討好。
“滾,這是在外面!”西遠氣得呼了衛成一巴掌,“酸臉狗!”一會兒撂臉一會兒笑,也就他受得了。
晚上,即將分別的兩個人抵死纏綿。西遠想開了,就不再抵觸衛成,偶爾還會配合一下,衛成興奮地跟吃了人參果似的。
載沉載浮間,西遠某一處被碰到,身子控制不住地痙攣了一下,衛成行動力多敏銳,馬上捕捉到西遠的反應,然后持續不斷的向那一點進攻。
一種麻酥酥,過電般的感覺升騰而起,西遠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身子,連腳指頭都跟著繃緊。
“成子,別!”西遠顫著聲音阻止衛成,講出來的話如破碎的呻、吟。
衛成哪里肯聽,他喜歡西遠偶爾發出的一兩聲,覺得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是隨著他的節奏而吟唱出來的最美妙的歌謠。
第二天,晨曦微露,衛成起身,他一晚沒睡,舍不得離開,終將離開。
衛成去院子里洗漱,栓子聽到聲音起來了,給衛成熱好飯菜,衛成哪里吃的下,隨便吃了兩口,臨走跑回屋子去,在西遠臉上連親了好幾口,恨不得把這個人揉進骨血,走到哪里能夠帶到哪里。
聽到關門聲,西遠睜開疲憊的雙眼,一個人抱著被子,呆愣楞地瞅著房頂,恍然間覺得永寧關三個月的相聚,如夢一場!他沒有相送,受不得離別!
永寧關外,衛成馬上頻頻回首,這一次,又是他離開了哥哥。
終有一日,他要回轉,終有一日,他要無憂無慮地陪在哥哥身邊,終有一日,兩個人可以親密相伴,天長地久,再不離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