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芝廷他們很快就去安排了。天籟小說
錦綸堂目前的行是一個年紀很大的綢緞商人,姓金,他是從十三行時代走過來的人,走過中國絲織最輝煌的時代,也迎來了這個開始沒落需要轉型的時代。
過他手的綢緞,曾經行銷整個東亞,也漂洋過海到過洋人的國度。后來他一步步看著洋人進口絲綢少了,又一步步看著進口生絲也少了,他看著洋船拉著一船船白銀來換中國的絲綢,又看著他們拉著一船船白銀轉為換取中國的茶葉,最后還看到了洋人不再拉來白銀,而是拉來一船船的鴉片。
他對鴉片不感興趣,對茶葉也不了解,他只懂絲綢,他從學徒開始,一步步積累到有了自己的商鋪,從小本買賣一直做到錦綸堂的行,他經歷了太多,但是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洋人突然就不喜歡中國的絲綢了,后來連生絲都不喜歡了。
盡管他聽說洋人自己學會了養蠶,學會了繅絲,學會織稠,但他始終堅信只有中國的綢緞是最好的。
直到等到他老了,他看到陳啟沅那些后輩,反而從洋人手里學來了洋人繅絲的法子,他才不得不承認洋人的絲繅的精細,繅的更勻稱,那么相比他們的綢子織的也不會差,盡管理智上他不得不承認,但他心里很難接受。
他很失落,他不知所措,眼看著陳啟沅們的機器繅絲廠掐住了他們的咽喉,他對這些背棄了傳統,不肯腳踏實地老老實實用老法子紡絲,不肯老老實實從錦綸堂的繭商手里拿貨,而且不愿意跟各行各業的行東一起商量,不遵守絲織行規矩的機器工廠主們感到深惡痛絕,他覺得這些人背叛了祖宗。
所以金行跟其他各行的行東們商議之后,他們覺得給這些數典忘祖的洋人絲廠一個教訓,他們不可能將鄉間四處開花的絲織廠都砸掉,四處慫恿人開廠的陳啟沅就成了最好的目標。
于是金行找到了幾個他認識了幾十年的打行老輩,讓他們出面聯系了一些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江湖人物,最后真的砸了繼昌隆繅絲廠。
金行在朱敬倫面前認下了這一切,他已經是土埋脖子,大半個人都進了棺材的年紀,犯不上敢做不敢當。
即便治罪,他也罪不至死,更不會禍及家人,這不僅僅是大明廢除了株連制度,也不是他們的罪行不夠重,只是他覺得他是在為成千上萬的人出頭的,要治罪大家都有份,大家分一分,這罪也就不重了。
“老人家,既然你承認了,那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管你覺得這機器繅絲好,或者覺得不好,你們砸了人家的廠子,還燒死了人,這都必須伏法。”
金行承認是他派人去砸場的,他認這個事實,但他心里不服,他不認罪,更不伏法。
他踏踏實實的坐在朱敬倫面前的椅子上,絲毫沒有一個平面見到皇帝的那種戰戰兢兢,大概是把人生看透了,或者心中實在有悲憤,又或者他真的覺得自己做的對,他心中有理,有理底氣就足。
所以說話就有力:“我們不砸他們的機器,他們就要搶走千萬絲戶的飯碗。燒死他們的人是不對,但千萬饑寒的絲戶就該活活餓死嗎?”
朱敬倫心中感嘆,這老人果然挾持民眾了,但他說的如此自然,說明他心中真是這么想的。
朱敬倫嘆道:“老人家,我請你來就是考慮過跟你們做生意的千萬絲戶生計日促,但一事歸一事,絲戶的生計要管,這以武犯禁的事情也要管。”
金行道:“老朽敢問皇上要怎么管絲戶的生計?”
朱敬倫道:“和衷共濟共度時艱!”
金行道:“怎么個和衷共濟?”
朱敬倫嘆道:“機器繅絲是大勢所趨,今天我們不用機器繅絲,洋人卻在用機器繅絲,我們自己不奪了絲戶的飯碗,遲早洋人也會奪了他們的飯碗。所以我們用機器繅絲,也是勢在必行,時不我待了。但機器繅絲讓繭價過昂,絲戶承擔不起,確實生計艱難。可也只能順應大勢,唯有讓所有的絲戶都進入機器絲廠做工,方能保住衣食生計。”
金行搖頭:“繭數有恒。機器之繅絲,以一敵十,一人豐則十人欠,一戶足而十戶饑。全用機器,活一人死九人!”
金行在這一行浸淫了一輩子,看的透徹的很,蠶繭數量是有限的,同樣的蠶繭數量,用機器繅絲,一個人干十個人的活,那必然有九個人沒有活干。
朱敬倫也知道這個道理,他答道:“唯有廣植桑,多養蠶一途。”
金行還是搖頭:“辟土栽桑,一年插苗,兩年長葉,三年始得養蠶。絲戶一日不食則饑,兩日不食則弱,三日不食則僵,四日五日則死。”
栽桑養蠶來不及。
朱敬倫當然知道,可這已經是唯一能做的了,總不能因為傳統產業工人不能不吃飯,而不展新產業。這些工人最好的結果當然是進入新的工廠做工,但是新產業不可能完全容得下他們,因此大多數人恐怕還得面臨轉行的選擇。
新技術的出現,淘汰了舊技術,也淘汰了使用舊技術的人,舊人要么選擇采用新技術,要么選擇離開這個行業。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是話說出來,是那么的殘酷。
朱敬倫沉默了許久。
“老人家,你活了這么大年紀,大浪淘沙的道理你應該懂。總有些人要走的,能留的我們只能盡量留。官府能做的,只能說盡量讓機器絲廠多用絲戶。但機器繅絲以一敵十,卻也是杯水車薪。只能緊著那些最窮苦的人來,緊著那寫家里沒田可種,只以制絲為生的絲戶。但是我們不知道這些人都有誰,你們錦綸堂知道,送他們去絲廠做工。”
金行也沉默了許久。
道理是那么個道理,事實是那么的殘酷,從皇帝口中說出來更顯得殘酷,那些絲戶就那么被淘汰了,金行是餓不死的,但是那些他熟悉的,跟他一起成長,和他看著成長的后生們,難道就真的再也不能在這個行當討一口飯吃了嗎。
他們被官府拋棄了。
“就不能不辦洋廠嗎?哪怕緩幾年,讓大家伙喘口氣。”
朱敬倫嘆口氣道:“時不我待啊。我們緩幾年,洋人可不緩,我們喘口氣,恐怕以后都得喘著氣了。”
老人還是那么坐著,但身上的精氣神仿佛被抽空了一般,那種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絲戶的絕望,讓他難以承受。
朱敬倫不忍心,只能好言寬慰:“總的說來,將來肯定是好的,一個人能干十個人的活,就應該多拿幾個人的工錢,說到底最后大家日子會更好過,只是要等上幾年,等桑種多了,蠶養多了,大家才都能有活計。”
金行依然沉默,將來也許是這樣,但誰說的準呢,可眼前卻一定是過不下去了。
朱敬倫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盡量讓新的繅絲業雇傭傳統的工人,而且盡量保證那些只會繅絲的工人的生計,至于有其他收入的,只能暫時以其他收入為生,雖然缺少了繅絲收入的補貼,他們的日子肯定會過的極為艱難,但他們不承擔這種陣痛,誰來承擔呢。
又全社會來承擔,這是朱敬倫的美好愿望,社會承擔,也就是將那些人的損失,由官府來承擔,可目前官府的財政根本就不可能支撐下去。
廣東有兩千多萬人,完全依靠絲織業為生的工人,恐怕也就是十幾萬人,但是那些男耕女織,以絲織來補貼家用的家庭,卻不可計數,珠三角一帶的桑葚魚塘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多少自己繅絲甚至一直織出綢緞成品的家庭非常之多,恐怕是用百萬計算的,這么龐大的數量,如果由政府承擔他們的生活成本,一個家庭就用三兩銀子來算,一年也得是千萬級別,支撐一年兩年還行,長久下去,無異于滿清王朝養活八旗子弟一樣。
清廷用幾億人養活幾百萬八旗子弟都承擔不起了,大明國如何能以三省子弟長久的補貼幾百萬兼作絲織的家庭呢?
所以朱敬倫最后能做的,也只有有限承擔了:“老人家,官府不能坐視不管,但官府也有官府的難處。三年內,新建的機器絲廠只能招收老絲戶。但找不到活計的絲戶,官府每年只能給三兩銀子救急錢。”
朱敬倫剛剛說完,金行那已經渾濁的眼睛猛然好像泛起了清光,眼睛大大的睜開。
他有些不可思議的確認:“官府給絲戶銀子?”
朱敬倫點點頭:“和衷共濟共度時艱,他們之難,官府之急。”
這是朱敬倫一早的主意,他自己并沒有覺得這有多么了不起,他覺得這是應該的。
可是他不知道這種事情給金行的心理造成了多么大的沖擊。
“這當真嗎?”
金行說話都有些顫振了。
“當然當真!”
朱敬倫說的果決。
金行突然顫顫巍巍的要站起來,朱敬倫趕緊上前扶他,旁邊的黃三公眼明手快,搶先一步,卻不知道被金行哪里來的一股力氣給豁開了。
然后金行就那么顫巍巍的跪在地上叩了一個頭。
朱敬倫連忙拉起來:“老人家這可使不得。”
剛才進來的時候,朱敬倫也沒讓老人磕頭,金行那時也沒磕頭的想法,做做樣子,朱敬倫一扶就坐下了,以他的年紀已經到了見官不拜的時候了。
可是這回朱敬倫扶著他起來,他卻死死的跪在地上,話音顫抖的說道。
“都說皇上是仁君,老朽信了。老朽替千千萬萬的苦絲戶謝過皇上了。”
他磕完頭才愿意起來。
但這時候朱敬倫反而開始問罪了:“老人家,百姓的生計官府會管,但砸人工廠的事情,官府也得管啊!”
金行面露著微微的笑意點著頭:“是老朽的錯,老朽甘愿服罪!”
朱敬倫沒在說話,一個九十歲的老人,就算認下了所有的罪行,按照目前的法律條文,也不會真的判什么刑,象征性的宣判一下,然后就讓他在家里安養天年去了。
這也算是朱敬倫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到最后恐怕只需要懲處一下那些地痞流氓,流放一批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到殖民地去而已。
可讓朱敬倫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根本就沒按他的預料展,金行認罪了,但是他還是不肯接受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