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五月的哈市,早起的時候仍然感覺涼嗖嗖的,寒意從地面升起,溶入空氣,溶入大霧,溶入身體。
許容清吸著鼻子走在大霧茫茫的校園里,不用看也知道該在哪個地方拐彎,該在哪個地方上下臺階,她的目的地只有一個--醫大附院內二科,那是她實習的最后一個科室。
想到還有兩個月就要結束實習,正式進入畢業考核與論文答辯階段,那雙清澈的眸子里不禁泛起了水光。
終于,終于要結束了啊!
四年大學生活劃上句號的同時,也代表著她可以去上班,可以拿工資,可以養活母親,可以供弟弟上學,可以......給自己買件生日禮物?
“該死的!說了不再想這個,怎么還是放不下呢?”許容清憤憤地責罵著自己,隨后雙肩垮了下來,佝僂著腰背哀嚎不斷,“今天是本小姐的生日啊,沒有人送生日禮物就算了,為什么還要安排我值班嘛,嗚~~~我是個苦命的娃。”
“從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秋天遠處傳來你聲音暖呀暖呀,你說那時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
薩頂頂嬌嫩的聲音從某個地方傳來,許容清僵了僵,從褲子口袋摸出那部被方慧稱為史上最便宜的手機按下接聽鍵,“喂?小慧嗎?大清早的有啥事?生日祝福?謝謝啊!......嗯嗯嗯,我知道啦,88。”
收好電話,清秀的瓜子臉上總算有了一絲喜氣。
呵呵,能夠記得自己生日的,除了老媽,大概也只有方慧這個死黨了,而且,小慧說下了大夜班會出去給她買禮物哦,聽著就讓人興奮!
難道是老天爺剛剛聽到了她的心聲,決定給她慘淡的人生增加一點點色彩?
許容清用懷疑的眼神瞅了瞅看不清是啥臉色的老天,抬腳走進了醫大附屬醫院的后門。
“小許你可來了!”值大夜班的寧苗苗幾乎是用搶的將許容清拉進護理站,“快快快,快接班,我跟人約好了9點出發自駕游啊,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我老師呢?她還沒到嗎?”
“那個家伙,不到8點整是不會出現的,你先點東西簽名,不用等她了。”
“呃,好吧。”
許容清無奈地快速穿好白大褂,麻利地清點體溫計、注射器,以及其他各種治療用具、劇限制藥品,確認無誤后,在記錄本上簽了名字。
她只占了小半個格子,剩下的位置要留給她的帶教老師--褚敏霞,在拿到畢業證和護士執業資格證之前,她還沒有簽名權。
“小許啊,凌晨3點的時候來了個老病號,住在21床,李醫生下了臨時醫囑,還在吊針中,治療桌上那一串液體是他的,你注意換下瓶,其他情況都寫在交班本上了,你自己慢慢看哈,我先走了。”
今天是“五一”國際勞動節,雖然取消了黃金周,但小長假還是有的,所以寧苗苗不用等到護士長查房,看到許容清簽了名后,迫不及待地洗手下班了。
等到許容清發現這新來的老病號已經被下了病重通知,隨時需要帶教老師在場執行醫囑的時候,護理站里已經靜悄悄的沒了別的人影。
離8點還有15分鐘,也就是說,褚敏霞還要15分鐘才會出現,在這段時間里,她得獨自撐起整個科室的治療與搶救任務了。
“但愿沒事......”許容清忐忑不安地探頭瞄了瞄醫生辦公室,里面有兩個人影,估計是昨天值班的李醫生和他的實習學生張曉波,這讓許容清稍稍放下心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就在許容清仔細閱讀交班報告的時候,呼叫儀響了,急速的嘀嘀聲讓她本來就緊張的心馬上提到了嗓子眼。
是21床!
她扔下交班報告,飛速跑進治療室,將寧苗苗已經加好藥的液體放進治療盤,端起就往外跑。
李醫生在辦公室里問了句:“是誰?”
“21床,不知道是不是藥水沒了。”許容清邊跑邊答,覺得身后不對回頭看時,李醫生和張曉波也在往這邊跑。
李醫生神情緊張,問道:“他的藥水換了才十分鐘,可能是別的問題,你有沒有看報告?知道他的情況了嗎?”
許容清重重地點頭,“我知道的。”
鑒于職業規定,她沒有說出病名,但白血病三個字已經在她腦子里轉了好幾個圈。
才19歲啊,卻已經在病床上躺了五年了,和這個卓逸仙一比,許容清立馬覺得自己的命好好,起碼,她還有一個健康的、可供她揮霍幾十年的身體。
找到21號重癥病房,推開虛掩的房門,許容清一下子驚呆了。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病床擺放在中間,輸液架上吊著一瓶液體,而病人此時正趴在床邊往外吐。
因為沒有陪護,他夠不到放在床頭柜角落的垃圾桶,穢物只能吐在地上,又黑又紅的一大灘,腥氣滿屋!
“你還愣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快點上去幫忙?!”
李醫生的冷喝讓許容清又是一驚,卻也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反應太不應該了,趕緊收了心神,沖過去放下治療盤,將病人扶起側臥在床邊,拿了紗布幫他擦去嘴邊的污漬,低聲詢問他哪里不舒服。
“我,我胃痛得很,火辣辣地痛......”卓逸仙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揚起臉,這科的護士他基本上都認得,眼前的這個卻是個陌生面孔,而且,她在發呆?嘔......
許容清是在發呆,因為她看到了一張難以忘懷的臉。
那是個怎樣的男孩啊,臉部線條分明,精致得象用刀雕出來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但是卻看不到應該出現的毛細血管,許容清知道那是因為他血管里血液太少的緣故。
男孩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半瞇半開,鼻翼急速扇動,因為還在嘔吐,嘴唇的顏色看不大清楚,但想來是和皮膚差不多的白。
一指長的頭發遮住了他大半個額頭,是時下最流行的發型,充滿了叛逆與頹廢,現在,又多了點悲傷與絕望。
種種復雜的情感如此奇怪地集合在一起,由不得許容清不去關注。
李醫生覺得這個實習護士今天真是表現得太差了,這個緊要關頭竟然幾次心神失守,時間就是生命,她這樣能不能完成接下來的搶救醫囑?
“曉波,你馬上去給褚敏霞打電話,請她立刻到科里來參加搶救!”給自己學生下完命令,李醫生看都不看許容清,徑直過去打開病房內的急救車,找到止血芳酸,敲了兩支吸進一次性注射器,注入到液體中。
許容清羞紅了臉,訕訕地站在李醫生邊上看著他操作,想說自己來就可以,勇氣卻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怎么回事?這不還沒到接班時間嗎?寧苗苗哪里去了?”褚敏霞氣喘吁吁地闖進病房,兩只手還在胡亂扣著白大褂的鈕扣,一頭漂亮的卷發還沒來得及盤起,護士帽歪歪扭扭地別在頭頂,人卻已站到急救車旁,水水的杏眼看著李醫生,“現在要做什么?”
“嗯,他因喝酒過量刺激到胃粘膜,有點出血,我已經給他加了兩支止血芳酸。”李醫生對襦敏霞的表現很滿意,上前檢查了卓逸仙的情況后下了后續醫囑,“光止血還不行,吐了那么多,估計要給他補點,曉波去開個血常規讓檢驗科查下各項指標,小許去血庫查下有沒有RH陰性AB型血,小褚你再給他打一針肌注,止血敏25毫克。”
走到病房門口的張曉波立刻掉頭回辦公室,褚敏霞對許容清道:“容清你去吧,這里我來看著。”
許容清默默地點點頭,繞過李醫生出了病房。
RH陰性AB型?真是好巧......帶著滿懷心事的許容清回到護理站,撥通了血庫,詢問情況后立即來向李醫生報告:“血庫沒有RH陰性AB型血,最近的同型血源在120公里外,血庫問要不要通知他來。”
“要!有備無患!”李醫生看了看漸漸止住了嘔吐,但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卓逸仙,果斷地下了決定,“最好檢查結果能樂觀一些,否則......”
他俯身問卓逸仙:“你哥呢?為什么不是他送你來?”
卓逸仙的反應大出眾人意外,只見他眼睛一閉,被褚敏霞用紗布擦干凈的唇輕輕吐出幾個字:“他死了!”
“啊?!”褚敏霞和許容清齊齊掩嘴低呼。
“不可能啊。”李醫生狐疑地看看卓逸仙,“我前天還和他通過電話,明明還在本市的說。”
卓逸仙這回連嘴巴都閉起來了,似乎是累極,更象是不愿意回答問題,李醫生無奈,只得吩咐兩個護士把病房清理干凈,注意觀察病情發展,自己則回到醫生辦公室去等檢查結果。
半小時后,拿到血常規檢驗報告單的李醫生臉色難看至極,連來接班的湯醫生和他打招呼都置之不理。
“怎么了老李,昨晚來了病號沒睡好?”被冷落的湯醫生不以為意,似乎已經習慣李醫生這種冷漠的態度,仍然帶著微笑調侃著他。
“湯醫生,卓逸仙在凌晨2點的時候被人送進來了,酗酒,胃部有輕度出血,初步診斷是胃粘膜表面的毛細血管破裂出血。”
李醫生淡淡地說著,象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他眼中的擔憂出賣了他,“糟糕的是上個月他就應該入院做化療的,他耽誤了整整一個月,現在各項指標都超出了我的預料,最糟糕的是他現在要輸血,可是血庫他媽的沒有他可以用的血!”
李醫生越說越激動,最后竟爆了粗口。
回來拿紗布罐的許容清走到辦公室門口,低聲道:“我和他是同型血。”
“你說大聲點?!”
突然沖過來的李醫生把許容清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后退了半步,提高了一點點聲量:“我說我和他是同型血!”
“太好了!你愿意給他獻點血嗎?不要多,300毫升常量就好。”李醫生簡直象發現世上最大的一筆財富,眼角三道深深的魚尾紋將他驚喜的心情暴露無疑,握著許容清手腕的雙手在微微地顫抖。
身后的湯醫生緩緩地搖頭,作為卓逸仙的主治醫生,李醫生似乎投入了過多的感情,行為有些過激了。
“沒問題。”許容清淡淡地笑了,象一個純潔的天使,“命比血重要,我愿意為他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