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末伏,暑氣消減不少。
夜風微涼,庭院里燈火通明。
聽到隔壁傳來收拾東西的響聲,富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喻崢放下手上的書冊,怒道:“你能不能消停會兒,頭都給你轉暈了!”
“少爺,你真的一點都不著急啊,葉姑娘這回是真要走了!“
喻崢眸色一暗,面上裝的云淡風輕,抓書冊的力道卻加重了幾分。
“走就走吧,人家已經把話說得這般明顯了!你難道還要本少爺舔著臉去求她留下來嗎!“
語罷,繼續氣定神閑地看書,仿若無事發生一般。
富貴瞥了眼那本拿顛倒的書冊,小聲嘟囔道:“你就死鴨子嘴硬吧!”
不消片刻,墻另一頭的動靜愈發大了,惹得喻崢心頭更加煩躁。
當時情勢緊急,喻崢一心想著驅散人群,好再最短時間里解除葉梓心的窘境。
便未能及時查清那群鬧事之人的底細,那日她們到底是誤打誤撞,還是受人指使而來,一切還未可知。
此事屬實意外,并不可控,可暫且不論。
但那張秘方確實是他親手交給葉梓心的,是決不可能出岔子的。
所以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富貴見他凝眉沉思,心中戚戚,起身給他斟茶時,不由出了神,茶水溢出了杯子也渾然未知。
“富貴!”
被叫聲驚醒 ,他忙不迭地停下手中的動作,低頭收拾殘局。
喻崢攏起書冊,打眼看他:“你這小子怎么了,從方才開始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沒……沒什么!”富貴神色慌張,結巴道:“少……少爺,我就是覺得咱們還是應該再去找葉姑娘把事情給說清楚!“
喻崢心思一轉,問道:“我且問你,你把秘方交于我前,可曾經過他人之手!”
“沒……當然沒有!”富貴心頭大驚,趕緊擺手,卻面露心虛之色,不敢直視眼前人。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喻崢覺出不對:”若你現在老實交代,我還可以既往不咎!不然……“
此話一出,富貴面上血色褪盡,哆哆嗦嗦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少爺,富貴錯了!”
他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喻崢身前,懺悔道:“是我找秘方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水,弄花了方子上的一味藥名,我當時就只好憑著記憶,又重新抄了遍方子,可……可能是那時候把藥名給寫錯了……“
“你!”喻崢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衣領,疾言厲色道:“你這小子,為什么當時不早說,竟讓本少爺給你背鍋!”
“少爺,我發誓,我真的是無心之失,我哪里會想到葉姑娘會變成那樣子,當時因為害怕被少爺責罰,便一時犯了慫!“
富貴縮著脖子如實坦白,真真悔得腸子都青了。
“我現在就去找葉姑娘把事情說清楚,還少爺你一個清白!”
下定決定,他起身就飛快往門前跑,身后卻傳來喝聲:“回來,不許去!”
富貴剎住腳回頭:“為什么呀,少爺?”
喻崢沉著臉,斬釘截鐵道:“我說不許去,就不許去!”
見人態度強硬,富貴又是“戴罪之身”,哪敢再吭聲,再不解也只能作罷。
喻崢垂眸,將情緒全部掩蓋在黑睫之下,千頭萬緒卻擰成了眉間的結。
半晌他又道:“給你個以贖前愆的機會,當下還有另一件事情要讓你去做!”
高墻的另一頭,在宋晚的幫襯下,葉梓心總算打點好了行李。
夜幕低垂,她孤身站在院中,環顧四周。
從春日到初秋,小院里的幾盆月季已開到了荼蘼。
蔥郁的枝葉也染上了嫩黃,被帶著微涼的風一吹,越過灰白的高墻,不見了蹤影。
一切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樣了。
“小葉子,馬車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聽到宋晚的聲音,葉梓心收回視線,背起行囊,往門外走。
宋晚見她神情郁郁,不由道:“真的要走嗎,要不再考慮看看!”
葉梓心卻沒應聲,悄無聲息地斂去眸中的不舍,最終還是抬腿邁出了門檻。
*
回大神書鋪好吃好喝了幾日,葉梓心的病幾乎好了大半。
又老實巴交地吃了大夫給的藥,安心休養,面上紅疹已經全消,連禿發的病癥也日漸好轉。
只是這段時間總在外頭晃悠,神神秘秘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宋晚忙于鋪子的瑣事,無暇追問。
此時她正帶著幾個下人在內堂校對新話本,前院忽然有人來報鋪中有人鬧事。
宋晚命那些人繼續手上的活,獨自去查看情況。
人還未步入大堂,隔了老遠,就聽到外面傳來的鼎沸人聲。
門前人群簇擁,被擠得滿滿當當,倒生出幾分門庭若市的光景來。
只可惜來的都不是賓客,皆是些看熱鬧嚼舌根之人。
“這話本是從你們書鋪買的,我花了銀子,你們就給我這樣的假貨!你這狗奴才還杵在這干什么,快讓你們老板滾出來!“
站在堂中大聲喧嘩的男子著一身青色直襟長袍,束髻冠,眉目清秀,長相倒算周正。
相貌打扮乍看下頗有幾分文人墨客之姿。
言行談吐卻較之相差十萬八千里,語言粗鄙不說,態度更是惡劣囂張。
接待他的小廝擦了擦額角的汗:“客官息怒,已經找人去喊了!”
“磨磨蹭蹭的,都干什么吃的!”那男子似乎還罵得不盡興,又惡言惡語地補了一句:“狗都比你們跑得快!”
“我說前面怎么在里頭就聽到狗吠聲呢,原來是有些狗東西見到人多就興奮地亂咬人呢!“
遠處赫然想起一陣女子的輕笑聲,語帶機鋒,極盡諷意。
如同被人當頭棒喝,男子霎時面色赤紅,瞪眼怒道:“你這女人是什么意思,罵誰狗呢!“
宋晚佯裝驚詫,語氣無辜道:“哎呀,我方才說的是外頭的野狗呢,公子可莫要對號入座!“
口舌上沒討到便宜,又被這話噎住,男人尷尬至極。
“老板,你可總算來了!”小廝見到救星,忙不迭喊道:“這位客人說我們賣他的話本是假貨!“
宋晚已心里有數,只道:“你先下去,我來處理!”
小廝點點頭,卻止不住心憂。
自家老板到底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只怕到時候吃虧。
故此并未離開,索性和另幾個從后院聞聲而出的下人退居一側 ,哪怕幫不上忙,至少也能幫宋晚壯壯聲勢。
讓那些個勞什子曉得他們大神書鋪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宋晚施施然沖那男子屈膝一禮:"再下宋晚,是這大神書鋪的老板,公子方才說我們鋪子賣你的話本是假貨,可否將那話本借我細瞧!“
“哼!你就是咱們千葉縣書鋪里頭唯一的那個女老板!宋晚?“
宋晚應聲點頭:“不錯!”
男子揚眉,瞇了瞇眼,視線在她身上轉了圈,摸著下巴,猥瑣一笑:“長得倒是不懶!”
“可惜賣的卻是這種下三濫的假貨!”
說話間,他故意將手中話本丟到地上,狂妄道:"要看,自己撿啊!“
此舉顯然是要給宋晚難看,圍在門前的路人頓時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哎喲,你說她一個女人出來拋頭露面做什么,女人就該老實本分地在家相夫教子才是!”
“可不是,還學男子經營什么鋪子,這不就惹禍上門了嗎!有些女人可就是不安分吶!“
一時眾說紛紜,看熱鬧的人是愈發多了。
程言舟辦差途徑于此,當下雙臂環胸站在角落。
他倒很想看看一個女老板會如何應對上門找茬的客人。
站在身側的袁毅見他氣定神閑,端著一副坐觀看戲的姿態,顯然并不打算出手,便也不多言亦跟著冷眼旁觀。
強忍心頭翻滾的怒氣,宋晚神色如常,面上卻不顯半分。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書冊,先用指腹輕輕婆娑書頁,隨之又將其高舉過頭頂,便見那紙張在陽光下竟薄如蟬翼,光影徑直穿透書頁散落一片。
翻開書頁,視線定格在扉頁的紅色印記上時,宋晚眉宇緊蹙起來。
未幾,她又快速翻閱書冊內容,水眸飛轉,幾乎一目十行。
末了,緩緩停在尾頁處,將書冊貼近鼻尖細嗅,眸中瞬時一亮。
思索片刻,她心中似乎已有眉目,雙手一攏,只聽“啪嗒”一聲,書冊被重重合上。
“風翎對各大書鋪的話本素有規制,不符合的皆不能在市場上流通售賣,而此書用的是最劣質的生紙和石墨,內容上也有紕漏之處,如此粗制濫造之物確實是假貨!“
宋晚此話一出,男子更覺占了上風,甚為得意,又指著那書冊,譏笑道:”這扉頁上蓋的印記,想來宋老板應該眼熟的狠吧!“
那蓋在扉頁上的紅印,若細看,便能清晰辨出上頭鐫刻的“大神”二字。
風翎商貿繁榮,早前街市造假之風便層出不窮,更有不法奸商,為了逐利,造假賣假。
故此每家鋪子都會在出售的物品上蓋有專屬的防偽印記。
一來可以保護自身利益,二來亦能防止假冒商品流通。
大神書鋪自是不例外。
“這確實是我們書鋪的印記!”
宋晚聲音清冽,不卑不亢,無半點遮掩,全場人當即都聽得一清二楚。
男子沒想到宋晚會毫不抵賴,如此輕易承認下來,頓時大喜過望。
他掩住眸中喜色,轉身對著眾人振振有詞道:“你們好好看看,這就是咱們縣所謂的老字號,竟敢當眾賣假貨給客人,當真是目無法紀!“
很快就有人附和道:“對啊,這樣的鋪子就應該嚴懲才是,必須報官!“
“沒想到這女老板膽子這么大,這好好的老字號如今算是要毀在她的手上了!“
……
人言可畏,眾口鑠金!
仿佛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一個人給活活淹死。
此時宋晚才真切體會到了不久前葉梓心被人當眾羞辱之痛。
她捏緊手中書冊,強自鎮定下來,目光緊盯在男人身上。
早前不是沒有來鋪中鬧事之人,但那些人大多是為了訛錢而來,最后選擇私了了事。
此人卻是奇怪,不僅賠償一概不提,還有意在煽動路人的情緒,恨不得把事情鬧大,好宣揚出去。
如此做到底對他有何好處,又或者對他背后指使的那個人有何好處?
這些年,大神書鋪生意慘淡,對同行構不成什么威脅,更別提樹敵了。
排除了外患,就只有可能是宋家里頭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人了。
周遭的謾罵愈演愈烈,在程言舟耳邊響成一片,他未動分毫,黑眸徑直落在堂中孤立無援的女子身上。
若是尋常女子遇到此事,定是花容失色,心神俱亂。
宋晚面上卻是半分不亂,眼神透亮如沉靜的湖水,仿佛那些謾罵不痛不癢,甚至事不關己一般。
非但不哭不鬧,甚至抿著唇未發一言,好似連辯駁的打算都沒有!
莫非是逆來順受,想用沉默平息之怒?
程言舟瞇眼沉思,實在看不透她此舉的用意。
半晌,又見她突然抬眸看向人群,目光來回搜尋,似乎在找什么人。
頃刻間,眸中映出彼此的身影,兩人的視線幾乎一觸即分。
垂著眼簾,宋晚下意識咬了咬唇。
這家伙怎么會在這里?
身為官差,竟如此置身事外地跟著那些人一起看她的笑話。
憤然間又回想起自己早前的“偷襲”,面頰驀然一熱,暗罵自己沒出息。
她怕他做什么,吃虧的可是她!
定了心緒,宋晚也不再閃躲,竟有些孩子氣地抬頭狠狠瞪了程言舟一眼。
解氣后,就扭過頭對他置之不理了,只繼續盯著人群瞧。
程言舟皺眉,他又哪里惹到這個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