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您住手、快快住手。葛娘子連忙放下手中的用數(shù)種材料熬成的夜宵,快步上前接過葛氏作坊首席技工徐聞手中的工具,埋汰道:“都什么時候了,讓您注意身體,怎么就偏偏不聽?若是累壞了身體,小女子可擔當不起哦。”
徐聞畢竟年紀大了,腰也老了,作坊雖是點了好幾盞燈照得通明,但畢竟看得不仔細,聽到葛娘子的話也順勢放下手中的活計,他知道這個女東家向來關照自己這把老骨頭,不好意思說道:“東家,老頭子沒事,年紀大了也不渴睡。”
“這不,看到大伙忙乎呢?我老頭子也總不能待在家里,而且若不把紡機弄好,拖累了大家,老頭子心里也過意不去。”
“不行、不行。”葛娘子搖頭,認真說道:“徐老,張大人常說身體是戰(zhàn)斗的本錢,如今生活剛好起來,莫非徐老想要把身體累壞了才滿足嗎?”
“嘿嘿。”徐聞知道自己說不過葛娘子,只好笑了笑,趕緊投降道:“老頭子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可是我老頭子總不能白拿東家的銀子不是?”
心中卻是打定了主意,若是下次還是作坊有事,自己還是要堅持下去,這些年遇到一個大方的東家可不容易,而且東家還會關心雇工,這就更加難了。
按理說徐聞算是徹底可以放松了,他三個兒子除了小兒子在學堂外,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已進了建筑隊,每個月五兩銀子那是最少的了,東家又讓兩個媳婦進了作坊,每個人三兩銀子也到手了,若是做得好的話還有獎勵。
只是可憐了兩個娃娃沒有人照顧,三兒子進學堂一切都不用自己擔心,可是自己又放心不下作坊的事,最后還是葛娘子建議把兩個小娃娃送到小童學堂,里面不但有一些熟手的婆娘照顧,還有先生教學,這才如了兩個兒媳的意思。
葛娘子看了看漏斗,已過了辰時,看到活也干得差不多了,于是招呼作坊的雇工過來吃點夜宵,她為人和善,又很知心,不少作坊的雇工都把她當作大姐看待,聽到了葛娘子招呼,眾人馬上放下手中的活計。
“瑛妹子、梅妹子,你們倆人也是,怎么不勸一下徐老,若是老人累壞了身體,你們可要擔責任。”葛娘子看著徐聞的兩個兒媳陸瑛和黃梅,嗔怒說道。
“姐姐,”黃梅是小兒媳,性子要靈活一些,拉著葛娘子的手道:“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俺爹爹的性子,他若是做一件事總要做好了才放心,奴家勸了幾次,再說下去就要挨罵了。”
大兒媳陸瑛年紀要大一些,性子也較為謹慎,道:“東家,這也是咱們應該做的,再說這也不是經(jīng)常的事,只要熬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
“活計雖然緊張,但也不能不顧身體,”葛娘子招呼眾人吃東西,然后道:“今晚就到此,諸位姐姐妹子,明兒再加把勁,估計也就這兩三天就能完成了。”
“至于這個月的工錢,”葛娘子看著作坊上的雇工,畢竟是忙乎了將近一個月,她們多少都有幾分期待,認真說道:“都加一倍。”
“啊”眾人像是不敢相信,黃梅搖了搖頭,道:“姐姐,那可不行,我們拿的銀子本來就多了,再加一倍姐姐就要賠本了。”
“再說,俺要是拿一倍工錢,可就比俺家的男人要多了,這樣不是落了俺家男人的面子。”
“知道你為姐姐著想,”葛娘子笑了笑,道:“放心,這次的活計,官府只要盡快交貨,銀子再多也給得起,所以你們就替姐姐放心好了。”
“再說比你家男人工錢多又怎樣?難不成他還看不起我們的梅妹子了?到時看他還敢不敢欺負我們的梅妹子。”
眾人善意的笑了笑,陸瑛略略提高聲音,道:“既然東家這樣照顧,我們也不能讓東家難做,趕緊吃飽了再干一個時辰?大家說怎樣?”
眾人自然說好,作坊中很多女子,多得葛娘子相助,如今有一部分倒成了家中的棟梁,地位也提高很多,所以陸瑛說再做一個時辰,他們心中還歡喜得很呢?葛娘子還要拒絕,但陸瑛繼續(xù)說道:“姐姐要是拒絕的話,那工錢我們也不敢加了,總不能到時活沒做完,咱們拿了銀子也是心中有愧。”
這么一說,葛娘子才如了他們的意,陸瑛雖心里惦記家里的娃娃,但想到葛娘子的情義,于是三下兩下填飽了肚子,再次忙乎起來,一直到了巳時,葛娘子再三催促,眾人才擺手。
徐聞一家住得不遠,等陸瑛回到家里,來不及抹臉就往房間里去,她心中畢竟惦記著娃娃和自家的男人,回到房間卻看到娃娃和她男人已經(jīng)躺下。
徐聞的大兒子徐步也是剛躺下不久,聽到陸瑛的聲音就醒過來,看到陸瑛臉色頗為憔悴,忍不住心痛道:“孩子他娘,作坊的活若是太辛苦就不要去做了,咱家里現(xiàn)在也不缺這些錢,別為了賺錢累壞了身體。”
“沒事,奴家身體好得很呢?”見徐步醒了,陸瑛搖了搖頭,道:“東家說了就是這幾天的事,以后就要清閑很多。”
“再說,這個月東家給了兩倍的工錢,咱們一家也多得東家照顧,要不然哪里能夠過上這樣的日子,咱們做人總不能忘恩,是嗎?”
“還有,爹爹也在作坊呢?奴家就當是照顧爹爹,也比留在家里要強得多。奴家大字不識,娃娃送到小童學堂還有人照顧,又能夠學到知識,奴家也放心。”
徐步聽她這么一說,自己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奇怪問道:“你如今一個月拿三兩銀子,若是兩倍的話不就是六兩銀子了。”
“那是,”陸瑛匆匆洗了臉,躺下來時才尷尬但又帶了一絲的得意說道:“是不是比哥哥的工錢多了呢?”
敢情黃梅要說的話卻是給陸瑛說了,然而徐步卻搖了搖頭,得意說道:“哪里,這個月咱們建筑隊里也漲了銀子,我的工錢這個月都漲到了八兩銀子。”
“那還是哥哥的銀子多。”陸瑛高興的抱著徐步的右手,她這是打心底里高興,要知道陸瑛是一個守舊的家庭婦人,一切都是為了徐步和娃娃考慮,怕自己工錢比徐步高,反而會落了徐步的自尊。
徐步正想說話,卻聽到了一陣細微的呼吸聲,再看一下懷里的陸瑛,卻是臉帶微笑睡了過去,徐步喃喃說道:“還想告訴你,二弟徐國今天從軍了。”
“什么?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奴家說?”黃梅強壓怒火,差點要摔盆子了,若不是怕把家人吵醒,恐怕洗臉盆早就摔破了兩個,眼睛瞪著徐國,不滿說道:“看來若不是奴家主動相問,你還不知道要滿到什么時候。”
“梅妹子,你別生氣,”別看黃梅在外性子開朗,但在家里卻對是強硬派,特別是對他的相公徐國,更是訓得聽話,徐國有些閃爍,不敢看黃梅,諾諾說道:“這不是今天的事,就今天的事,本來就想跟你說了,沒想到你這么遲回來。”
“不行,”黃梅拉住徐國,壓低聲音道:“哥哥要是做其他事,奴家自然不會反對,但萬萬不能從軍,就是不能從軍。”
“你想丟下咱們母子兩人,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跟娃娃了,你要是不想要就早說,我如今也能賺錢,也能養(yǎng)活娃娃,不要你這個沒良心的也行。”
徐國有些慌了手腳,白天想好的對策一招也用不上,連忙抱住黃梅,道:“梅妹子,別生氣,你先聽我說。”
“不聽、不聽,你明天若不去退了,我就跟娃娃離開這個家,以后再也不回來了。”黃梅捂住雙耳,打算抵抗到底。
徐國不知所措,他知道黃梅的性格,說得出做得到,不過他既然從軍,也是定了很大的決心,聽到黃梅耍性子,苦笑道:“妹子,這事怎么說退就退。”
“從軍之前,我已經(jīng)考慮得很清楚了,大哥要看家,爹爹年紀大了、三弟徐開年紀還小,他們都要人照顧。”
“他們都要人照顧,那我和娃娃就不用人照顧了嗎?徐國,你怎么就下得了這么狠的心啊,丟下我們倆母子不管。”黃梅眼淚如珠子一樣往下掉,別看她平日開朗,對徐國訓得嚴,但想到徐國要離開自己,心里卻像缺了腰桿子一般,怎么也喘不過氣來。
“妹子,”徐國不知道哪里來了勇氣,緊緊抱住黃梅,道:“我怎么會丟棄你和娃娃,眼看咱們、咱們一家過上好日子,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興。”
“這是咱們一輩子渴望的日子啊,哥哥不知道心里有多高興,期望每天都和妹子你在一起。可是,這些天我一直聽說元軍要攻打江陵的消息,哥哥心里害怕和擔憂啊,若是元軍攻下了江陵,咱們一家人還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嗎?”
“可、可是江陵人這么多,也不差你一個人。”黃梅有些不知所措,強詞奪理說道:“你分明就是想離開我們母子倆。”
“不,”徐國認真說道:“江陵人多,說不準還真差我一人。”
“大哥力氣大,父親手藝好,三弟書念得也不錯,但是妹子也知道,哥哥的箭術不錯,這些年上山下山練了一手好箭術,然而到了江陵之后,打獵是派不到用場了,而且如今咱家也不用靠打獵補充家用了,那我這箭術不是百煉了嗎?”
“從軍之前,我也猶豫了很久,要離開你們我心里也是一萬個不愿意,若是有一個不幸,讓你們母子兩人孤獨,我心里也害怕得很,”徐國鼓起勇氣,提高聲音說道:“但我更不愿意這好不容易過上的好日子又回到從前,我要是從軍,不但可以保護你們母子兩人,可以保護大哥、大嫂、爹爹和三弟,還有保護這個我們將要一直生活下去的地方。”
“這是一個男人的承諾,我不允許你們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黃梅看著徐國,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平素聽話、甚至對自己有些禮讓的男人,心里突然涌起無盡的柔情,他知道徐國箭術無雙,而且反應也很快,頭腦也靈活得很,要不然就不會想到打獵維持家計,按理說不應該畏懼自己,此時才發(fā)現(xiàn),自家的男人尊重自己、禮讓自己,那是他心里充滿了自己的桶蓋,自己在他心中竟然是愛得這么深。
黃梅鼻子一酸,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她只是緊緊的抱住徐國,害怕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在下一刻離自己遠去。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徐國狠下心來從溫暖的床上爬了起來,從軍之事早已和大哥徐步、三弟徐開商量好,只等今日自己到軍營報道,就把自己從軍的消息告訴老父親,爹爹年紀大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這個消息。
再認真的看了一眼黃梅,還有躺在她身邊呼呼大睡的娃娃,他要深深的把他們兩母子的刻畫在腦海之中,戰(zhàn)爭雖遠,但卻很近,就在自己身邊。
雖說只是臨時征兵,也有可能不用離家,但徐國畢竟還沒經(jīng)歷戰(zhàn)火,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基于對戰(zhàn)爭的恐怖,徐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聽說均州軍的待遇很好,即使是犧牲,家人也不用擔憂生活。
你不從軍,我不從軍,誰來保衛(wèi)家?誰來保衛(wèi)她?徐國覺得這首小曲唱得很好,雖然他大字不是一個,但不妨礙他懂得這個道理,她需要人保護,家也需要人保護,好不容易才過上好日子,他不愿意、也不會讓自己從新回到那個為一兩餐而擔憂的日子,他不愿意回到那個有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他不愿意再回到娃娃餓得嗷嗷大哭的日子,他不愿意再看到跟了自己五年而沒有換過一件新衣服的媳婦跟著自己受苦,他不愿意再看到跟了自己五年而沒有賣過一件首飾的媳婦逐漸消逝年華,他不愿意看著養(yǎng)了自己將近三十年的老父親還需要為生存苦苦掙扎。
是的,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徐國溫柔的把被子仔細蓋好,屋子里生了爐火,比夏天睡得更加舒服,更加溫暖,這樣的日子,徐國恨不得永遠下去,但他不能,他要為了守護這個家而奮斗。
今日是報到的日子,聽說元軍已攻下了陸家鎮(zhèn),如今正朝江陵出發(fā),報紙上雖然淡描輕寫,但徐國終究是免不了擔心,畢竟是兩國交戰(zhàn),攻城略池,而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正如他自己所想,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量,多一份力量說不定就能夠讓江陵安然無恙。
“好好保重”徐國轉過頭,狠下心站起來,然后輕輕的邁開步伐:“睡吧,你們再好好睡一會,再睡一會。”
希望,這不是暫時的安寧,是的,這樣的安寧,需要自己去擔負。想到這里,徐國的步伐邁得更寬了,他迅速穿好軍裝和整理好容貌,推開房門走了出來。
“爹爹?”走到前廳,徐國瞬間愣住了,微弱的晨曦之下,只看到爹爹徐聞正端坐在前廳的大板凳上,看不出喜怒哀樂,看不到任何一點表情,一盞小油燈已變得清淡,也不知道徐聞在前廳坐了多長時間。
“二娃子啊。”徐聞老頭雖然年紀大了,但骨子還算硬朗,頭腦還精明得很呢,要不然也不能成為葛氏作坊的頭號人物,徐老頭子搓了搓手走到徐國跟前,卻是淡淡說道:“你看,這衣服穿著看起來還是挺爽朗,只是還差一點沒收拾好。”
徐老頭子仔細的把徐國把衣領理順,然后把披甲的綁帶一一綁好,再整理一下衣襟,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嗯,沒想到老頭也能養(yǎng)一個這么有精神的兒子,值了。”
“爹爹,你、你怎么知道?”徐國鼻子一酸,眼淚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轉,紅著眼睛道:“爹爹,你、你罵我吧,你打我吧,孩兒不孝。”
“老頭子年紀大了,但耳朵還算靈敏,把三娃子揪出來問一下就知道了唄。”徐老頭子故作輕松,但細心的人可以看到他雙手不停顫抖。
“爹爹,孩兒不孝啊”“噗通”一聲,徐國跪在徐聞面前,他們的母親死得早,徐聞一手把他們拉扯大,想起徐聞對自己的愛護,徐國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嗚咽說道:“爹爹,孩兒以后怕是不能再孝順您了。”
“起來。”徐聞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用力的把徐國拉起來,認真說道:“老頭子雖然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總知道做人不能不講良心,家里如今的日子是誰給的?”
“若是沒有了葛氏作坊,沒有了江陵城,我們能夠過上這樣的日子?做人不能不講良心,官府保護我們,東家照顧我們,我們就不能忘掉這個恩義。”
“你去吧,去吧。”徐聞不知道哪里來了一股力氣,竟然把徐國推出了門外,大聲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二娃子你放心,只要爹爹一日還在,只要徐家一日還在,你媳婦和娃娃就不會吃苦。”
“爹爹,你保重。”徐國跪在門外,狠狠的磕了幾個響頭,然后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西廂,黃梅緊緊的抱住娃娃,眼淚如珠一般掉下,打濕了半個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