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還在進行,均州又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大事。
去年的秋糧,平均下來只收三十一,一分也不多,什么加稅之類,提也不提。
收稅的各級衙門,受到來自均州軍的小兵監督,聽說還有窺私營的密探,若查出有半個貪婪之小吏,斷然重辦。
鄉親們小心翼翼交了秋稅,滿心歡喜的看著滿倉的糧食,然而,過了幾天,一個巨大的消息徹底把他們打暈了頭。
“每斗米兩貫,白花花的銀子或銅錢隨便挑。”無論各級的衙門,還是均州城門前的告示,白底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其中還蓋了陸秀夫的知府大章和張貴的節度使大章,還有小吏在一旁大聲說明。
還是沒有任何表情的小兵,這些小兵在征收秋糧時已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言茍笑,但卻公正廉明。往日大斗進小斗出的現象再也沒有發生,不過聽說有些不知生死的官吏欺負小兵不懂事,被均州戶曹榮譽參軍抓了一個正著,這些瞞天過海的小吏最后怎樣處理鄉親們也不知,反正就再也沒發現小吏有貪婪之事。
“兩貫銀子,兩貫銀子。”山村集市,一個老農嘖嘖有聲,仿佛這兩貫銀子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并已裝進口袋,安安穩穩。
“老張頭,如今官府少收了幾斗,你家里至少能余出三石吧?眼看春耕已過,聽說官府今年要大修水力,今年怕是豐年吧,這糧食再籌措,你老張頭至少能賣出五石,嘖嘖,十兩銀子,誰見過,誰見過?”
“噓,小聲點。”老張頭連忙搖頭,仿佛怕別人聽到:“老于,你瘋了不成。”
“這官府說的事,能有一個準頭不?今日說得好好的,明日又不知用什么辦法來害人呢?”
“我看能。”老于不服氣,道:“沒聽說嗎?均州節度使張大人,乃天下殺神下凡,凡有貪婪賄賂之官,全部都殺了,剝了皮,里面塞稻草,做成人皮稻草人,就掛在均州城門。”
“呸,你這是聽誰說啊。”老張瞪了他一眼,道:“再說,天災人禍的誰也不敢保證,這年頭,誰家里不想方設法給家里留點余糧,以前是沒有辦法,如今官府只收三十一的稅,這余下的糧食不留下救急,誰舍得買?”
“你都說了,現在的官府好,那是有均州殺神張大人在照看,若哪天張大人升遷,這官府小吏該怎么做還不是怎么做?
“唉,只不過這兩貫一石的糧食,不是什么時候都能遇到啊。”老于于心不甘,道:“聽說去年均州軍打了勝仗,不過也消耗了大量的糧食,待今年豐收后,這兩貫錢一石的糧價,估計就再也沒有了。”
“是啊,是啊。”老張頭也頗為惋惜,但卻忍住不動。
“鄉親們,麻煩讓一讓,讓一讓。”兩人不住嘆息,身后傳來一陣喘氣的聲音。
陳大舉氣喘吁吁的推著一個獨腳車,車板上堆滿了糧食,他身后跟著一個老頭,老頭不好意思道:“大舉,又為難你了。”
“這是什么話,衙門派大舉過來,就是幫忙收購秋糧。”陳大舉擦了擦臉頰上的汗珠,大聲道:“都死了嗎?來一個人,幫老子搬。”
“黃老,這些,都賣了。”老張頭和老于不敢相信的看著一大堆糧食,兩人知道黃老頭家里人口多,不說遇到荒年,即使是平常年份,也常是吃不飽,現在竟然敢買糧?
黃老頭人老了,走路也喘氣,點頭道:“正是,正是,去年不是豐收嗎?老頭斟酌了一下,還是可以均一些糧食出來。”
“再說,官府雖只收三十一,但咱們做人不能忘本啊,該交的還是要交,只是官府給咱們銀子,那敢情更好,敢情更好。”
兩個老頭有點不好意思,老張頭尷尬道:“黃老說得對,這年頭的官府對咱確實不錯,確實不錯,我回去跟孩子他娘商量一下,至少也能均出一石。”
“呸,”老黃唾罵道:“全村就數你老張最為狡猾,誰不知去年村里就數你打的糧食最多,別說一石,至少五石。”
人老鬼精靈,老黃一下子擊中了老張頭的軟肋。
“聽說官府要大修水利。”老黃突然問道。
老于點頭道:“已經開始修了,村里要從青泥河引一條水道進來,我昨天還看到葛老帶著一幫小兵在到處看呢。”
“這年頭啊,兵荒馬亂……”
老張話還沒說完,老于拉了拉他袖子,指了指前面的陳大舉。老張吐了吐舌頭,幸好話還沒說完。
“呵呵,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打點糧食也不容易,是吧。”陳大舉笑了笑,回頭看著老張,認真道:“別的地方大舉不清楚,但均州,老子就算是死,也要保得這方土地的安寧,大舉相信,均州軍上下六千將士,也是跟大舉一個想法。”
老張和老于不敢抬頭,老黃笑了笑,道:“大舉,你言重了,在均州誰不知道均州軍不是孬種,張大人不是孬種,你陳大舉也不是孬種。”
“老張啊,老于啊,別說老黃不提醒你,均州將要治理漢水和青泥河,官府已放出風聲了,到時整理出來的灘涂,一貫銀子一畝地,只要是均州、房州百姓,都可以買。”
“什么?”老張大吃一驚:“這好地一貫銀子一畝?”
水力充足,肥力也不錯,平常年份三貫銀子也買不到,土地是百姓的根子,誰要是沒有一個三長兩短缺錢用,誰會把命根子賣掉?
“而且自家開出來的地,三年不用交稅,三年后也只交三十一。”老黃嘆氣,道:“可惜老頭沒這個福氣,只能均出三石,老頭打算在青泥河附近買三貫好地,讓阿大去分支,也算是給咱黃家光宗高祖了。”
“你老張,家里也總不能靠著那幾畝地吧?”老黃苦心說道:“你三個娃娃,阿大也該成親了,干脆買幾畝地,把他轟出去,也算是一個福。”
“這個,這個……”老張遲遲下不了決心。
老于謹慎問陳大舉:“這位爺,黃老說的可有其事?”
陳大舉點頭,道:“怎么不是呢?官府這兩天正要貼通告呢,只是山村遠,還沒到而已。”
“大人,我買三石。”老于咬咬牙,大聲道。
陳大舉笑了笑:“行,不過還要等兩天,等告示出來后。”
均州,明里暗里涌出了一陣波濤。
均州城內,一間普通的民宅內。
“劉掌柜,你倒說句話啊。”一個胖墩墩的中年人,不住的擦著臉上的汗滴,這中年人姓黃,叫黃浦,是均州的糧商之一,當年均州大難,他跑得快,不久前看到均州又繁榮起來,甚至有更加繁榮的跡象,他又偷偷回來。
“對啊,劉掌柜,兄弟只要劉掌柜一句話。”說話之人長得高高瘦瘦,臉上沒幾分肉,叫朱民,也是均州三大糧商之一。
當時張貴大肆收購糧食,他害怕戰火遭殃,也跑得遠遠的。
劉掌柜,叫劉志。是均州最大的糧商,劉志一直留在均州,就算是均州大難時,也只是跟著去城外避難。
劉志慢吞吞說道:“去年襄樊之戰結束后,這糧價其實一直在漲,兩貫錢一石雖然高了一點,但劉某認為,最快到年底,糧價就會漲到這個加錢。”
“為什么?”黃浦更加不明白:“這戰火熄了,糧價應該往下掉才對啊?怎么反而就升了呢?”
“劉某問一句,去年年初,均州可有朝廷士卒不?”劉志問道。
黃浦搖頭,道:“均州去年中,才有了三千義勇,現在都已六千人了。聽說張大人還在招兵買馬,估計要到一萬人。”
“一萬人,那得需要多少糧食?”劉志低聲說道:“劉某也曾與韃子打過交道,韃子不事生產這事眾人皆知,如今北方大旱,今年的歉收已成定局,劉某若沒猜錯,今年年底,還會有一場大戰。”
“這戰火一起,糧價能掉嗎?”
“戰火起,糧價確實不能掉。”朱民眼睛發亮:“再說,均州、房州與京城、揚州兩淮隔絕,就算其他地方糧價掉了,均州影響也不會很大。”
“其實你們都猜錯了。”門外突然響起一個爽朗的笑聲,只聽到咯吱一聲,房門被強力推開,只見一個高壯的后生走在前面,后面跟在一個笑意盈盈的后生和一個黑著臉仿佛別人欠他幾百兩銀子的年紀略大的后生。
笑意盈盈的后生拱手道:“在下矮張,想必諸位都認識吧?矮張今日不請自來,三位不會責怪吧?”
三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話,你都來了,難道我們還敢把你轟出去不成。
“梁顧,你到外面守著,沒有老子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張貴大喝,把梁顧攆出去,才道:“這是杜老大,好些人也稱他黑老虎,老子看也像。”
三人也不敢吭聲,不過有這黑老虎,找到他們三人也就不奇怪了。
張貴見三人沒有吭聲,自言自語道:“黃掌柜、朱掌柜回來也不把店開了,矮張那是望眼欲穿啊。”
劉志鼓起勇氣,問道:“大人今日大駕光臨,不知有何吩咐?”
張貴像玩魔術一般從杜滸手中接過一壇酒,笑道:“矮張今日前來,別無他事,只求喝酒,喝酒。”
三人如線上的木偶,誰也不敢吭聲。這酒他們也喝過,但均州產量特少,三人平素得了一壇,也是如寶貝般珍藏起來,聽說這酒早已賣完,想不到張貴還有私藏。
“怎樣?這酒味道不錯吧。”張貴給三人滿斟了一杯。
劉志也算是經歷了生死之人,鼓起勇氣喝了一杯,忍不住點頭道:“這酒,真不錯。”
“不錯,確實不錯。”黃浦和朱民兩人,也不知道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說實在話,”張貴突然認真道:“這一壇酒,值多少銀子?”
“年前就已買到了十兩銀子。”劉志沉思片刻,道:“現在是有價無市,再多的銀子也買不到。”
“是啊,再多的銀子也買不到,”張貴嘆息道:“為什么呢?為什么呢?”
“襄樊被困,現在雖然暫時渡過了難關,但韃子攔截漢水,糧食僅從陸上輸入,遠遠不夠啊,均州、房州土地貧瘠,糧食向來不足,現在又有均州軍數千,糧食就更加緊張了。”不虧是均州最大的糧商,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十貫錢一壇酒。”張貴眼睛睜得很大,很明亮:“可只需一斗糧食就可以釀成,一石糧食兩貫錢,一斗糧食才200文,200文能賺十貫錢,老子又不是瘋了,這錢能不賺嗎?”
“所以,老子說了,兩貫是最低價格。”張貴提高聲音道:“只要三位有辦法找到糧食,要多少老子就收多少。”
三人不由意動,還是劉志出面,問道:“這漢水、青泥河的灘涂?”
“一貫一畝。”張貴撫掌,道:“手快有,手慢沒,動作快的話還可以趕上秋種,即使土地生,按照老農的說法,至少也能打一石五的糧食。”
“半年白賺一畝地和兩貫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