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來得快,去得也快,咆哮的洪水仿佛抱有使命一般,在百丈鎮城內肆意殺戮了一番,然后逍遙而去,留下滿地的蒼涼。dn
月色漸漸退去,冬日的寒冷,仿佛刺骨一般,張弘范在北方生活已經習慣,平素也不覺得南方的寒冷竟然會如此的刺骨。
在洪水的暴怒之下,能夠活下來并且爬上城墻的人數,粗略看去已經不到萬人,而且皆以漢軍居多,畢竟大多數漢軍還是鄂州的那些降軍,他們深諳水性,即使洪水來得突然,他們大多數人還是逃得性命。
但蒙古騎兵就不一樣,多數蒙古騎兵都是旱鴨子,他們被洪水一沖已經昏了頭,再加上洪水受到炸藥崩塌泥土的阻擊,在城內迅膨脹,像困在一個盒子里不停翻滾的水,即使熟悉水性的蒙古漢軍也有一部分被沖走,更不用說旱鴨子了。
洪水來得突然,大部分將士都沒有來得及穿上盔甲,清晨是一天最冷的時分,熱氣散去,而太陽還沒有把他無限的光芒普照大地,即使穿上厚衣服也覺得刺骨,更不用說這些被水浸過的士兵。
“冷……”城墻上的將士忍不住顫抖,站也站不穩的卷在城墻的垛口下,借著垛口擋住寒風,城墻上雖冷,但卻沒有一個人敢下去,誰知道那洪水會不會第二次來襲?
往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蒙古兵,有些幸運的逃得性命,此刻嘴唇白,身體卻顫抖得比蒙古漢軍還厲害,他們雖然搶來了一直留在城墻上值日的蒙古漢軍的衣服和盔甲,但無奈恐懼驅動寒冷,使得他們感覺到如刺骨一般。
突然間,城墻不遠處緩緩的燃起了火堆,一、二、三……火堆越來越大,漸漸的引起了城墻上每一個人的注意,被洪水肆意折騰余生的將士,都忍不住看去,眼中充滿了。
“報仇?”張弘范看著城墻上東倒西歪不停顫抖的士卒,緩緩的閉上眼睛:“罷了,罷了,就當這里是埋骨的地方。”
“大人,你一定要走”身邊的張弧堅定說道,洪水剛過,他希望張弘范能夠借助宋軍還沒有過來的包圍百丈鎮這段時間把張弘范帶走,在他看來,勝敗乃兵家常事,張弘范雖打了一個敗仗,但依仗張家在朝廷上的力量,依仗張弘范的名聲,至少還有復用的那一天,但人走茶涼,張弘范死了,張家的聲勢定然去了一半,無論是為了張家,還是為了自己家里的婆娘和孩子,他都希望張弘范能夠帶著他們離開,張弧看得出張弘范的灰心,所以才著急。
“走?”張弘范看著百丈鎮緩緩升起的火堆,苦笑:“不,我不能走,走也是你們走,你和塔出將軍離開?!?
“我不能走,我走了,這些士卒就完了,以張貴的性格,說不定會屠盡這些幸存下來的兄弟,他們沒有死在戰場之上,沒有死在洪水之下,我希望他們能夠活著回去?!?
“大人,不、宋軍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睆埢】粗鸲言絹碓蕉?,而城墻上的元軍在如此強烈的對比之下,已漸漸失去了最后一絲抵抗的意志,大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大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身邊的塔出,突然嘆了一口氣,道:“將士百戰死,或許這里才是我們最后的歸宿,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張弧細聽,突然百丈鎮外響起了馬蹄聲,巨大的馬蹄聲匯聚在一起,百丈鎮幾乎為之所動,張貴的騎兵主力終于出現,然而如今的元軍,別說是張貴的主力騎兵,就算只需要數百宋軍就可以把他們全部俘虜,或殺死。
而現在的張弘范,唯一希望的就是張貴不要太殘忍,不要把他們全部殺光,然而張貴向來不是仁慈之輩,又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完了。”張弧雙腳一軟,竟然坐在地上,他之所以從軍南下,不是因為他是張家的族人,而是因為他娶了媳婦,媳婦給他生了一個胖兒子,如果想讓兒子日后出人頭地,這就意味他以后要賺更多的錢。
萬物蒼生,物競天擇。
站在一處高地上,張貴看著在洪水之中拼命掙扎但很快就沉下去的元兵,心中不由涌起那么一分不忍,但很快就被一絲幸運壓制,若換了自己,他相信張弘范也會毫不猶疑的把自己淹死。
更多的百姓,只是手無寸鐵,他都下得了手,站在他的立場,其實也很容易明白,因為張弘范從來都不把自己當作漢人,兩國交戰自然容不下任何的同情。
張弘范,一個時代的記號將會在這里結束,從此以后,張貴這個名字也將要和數百年之后那個名字斷去關系,歷史在這里,將會徹底的走向另一道分歧,張貴不知道沒有了張弘范的大元朝是否還會一如歷史一樣滅掉南宋,也不知道有了自己的南宋是否一樣還會在崖山給世人留下無限的遐思。
但無論如何,自己終究會努力,因為從今以后這就是自己的國度,失去了對歷史未知的優勢,張貴要面對的是忽必烈,這個被世人譽為“眾王之王”的蒙古大帝,自己能夠在忽必烈的憤怒狂潮中活下來嗎?
北方的海都叛軍,是否還會如歷史一樣和忽必烈糾纏?歷史上忽必烈早在兩年前攻下南宋,將數以十萬的漢軍送到了北方和海都作戰,即使如此海都還是堅持到了數十年之后,最終在撤退中死去。如果失去了南方投降漢軍的幫助,忽必烈是否會與海都兩敗俱傷?但無論如何這對自己來說都是一個好消息。
洪水很快就停止了上漲,然后又迅往前沖去,那一道因為爆炸臨時筑起來的提防很快就被巨大的力量沖垮,被堵在百丈鎮內的洪水再如重新開閘一般,卷走了城內所有一切。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效果來得比意料之中還要好幾分,戰爭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些年來張貴見到了太多的死亡,但如今看到數萬大軍在水中掙扎的情形,還是有點于心不忍。
“大人,可惜了那些好馬了。”此時的黑楊就像一個守財奴一般:“要不然找找看?馬的水性很好,說不定沒有淹死呢?”
“這么激烈的洪水,不被淹死也被沖撞死了?!标惔笈e也有點可惜,蒙古人的戰馬還有不少呢?若是搶了過來,至少還可以裝備一支兩萬人的騎兵,均州軍到了現在,是到了應該擴張的時候。
張貴把張世杰、孫虎臣等原禁軍將領送回臨安,就算是張貴沒有私心,但陳大舉也知道張貴打的是什么主意,說到底無論是張世杰的三萬騎兵,還是孫虎臣將近四萬禁軍步卒,都是張貴一力挽救,經過獨松關戰役,這些士卒對張貴、對均州軍也多了幾分認同感,若是想擴張均州軍,從他們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朝廷?若是能夠保住臨安,張貴的功勞自然不小,李庭芝、文天祥,都不會跟張貴搶大頭兵?最多把將領歸還給朝廷算了,反正咱們均州軍不缺將領,但訓練有素的大頭兵卻愈多愈好,再說勤王之兵數十萬,也不差這幾萬小兵。
陳大舉想得高興,卻不知道這對均州軍不過是幻想而已,朝廷對外將的控制向來很嚴,如果伯顏退兵,朝廷上的相公說不定立馬就會把矛頭指向張貴,均州軍雖只有三萬,但已幾乎滲透到朝廷的每一個角落,實在是讓他們害怕。
“黑統領的想法倒是不錯?!睆堎F笑了笑,對付騎兵的最好武器,除了槍炮就只有騎兵了,如果元軍不是依仗騎兵,張貴相信自己能夠把元軍擋在常州之外,所以騎兵的擴張是必然之勢。
他日若想北伐,大宋要是能夠挺過這一關,還真有這個條件,北伐人數不需要太多,但定然會以騎兵為止,峰貼峽寨最近半年輸送的戰馬越來越少,張貴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再說僅靠一個峰貼峽寨,什么時候才能組織起一支騎兵?
黑楊連忙吩咐宋軍沿著河道尋找,遇到幸存下來的戰馬就收攏起來,事后算了一下,竟然有將近一萬,當然死傷的更多,如今天寒地凍一時半刻也不會,還等張貴做出決定。
黑楊離開,身邊就只有陳大舉了,很快牛富也來到身邊,兩人都在等一個決定,決定百丈鎮內元軍的生死。
“前幾天我收到北方的情報,”張貴看著百丈鎮,卻遲遲沒有下決定,而是緩緩說道:“元朝有再次征召漢軍的可能,或許有些地方根本是已開始征兵,忽必烈也看出了南方戰事不順,隨時有派遣援兵南下的可能。今年大旱,北方多地歉收,荒野千里,餓殍滿地,一旦元朝征兵,往多了不說,但數十萬之中必然少不了,甚至還要多,但北方此后也會元氣大傷,估計沒有數十年是恢復不了?!?
“但士兵再多,總要有人統領,所謂千兵易得一將難求,元軍南下死傷將領不少,所以就算是元軍征召士兵,也不過是烏合之眾,倒是不必擔憂。然而北方尚有數十萬蒙古精銳騎兵,忽必烈有可能用漢軍去把這些騎兵置換出來,不過你們也不用擔心,因為南下之路已再次落入我軍之手,忽必烈即使想派援兵南下,也不得不想一下后果?!?
“那大人擔心的是什么?”陳大舉看著像是自言自語的張貴,不明白他心中的遲疑究竟是什么,忍不住問道:“如今張弘范就困在百丈鎮等死,大人擔心的是什么?”
牛富略沉吟了片刻,竟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張貴卻是愣了一下,自言自語說道:“是啊,我擔心的是什么?這不正是我要的結果嗎?”
“先解決目前的困境?畢竟臨安還有伯顏在虎視眈眈呢?自己貌似有點杞人憂天了。”
想到這里,張貴毫不猶疑,大聲道:“攻城,不要俘虜?!?
牛富卻是于心不忍,連忙征求意見:“大人,百丈鎮內不少都是我宋軍原來的子弟,他們在鄂州投降也是迫不得已而已,是不是應該網開一面?”
陳大舉卻是板起了臉,大聲說道:“牛大人,你可曾看到他們有憐憫之心,這兩年來他們攻城略池無所不為,他們又何曾把我們當成他們的族人、兄弟?”
“此戰必須殺戮,即使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陳大舉眼睛有些微紅,大聲道:“好教其他打著投降注意的人知道,一旦做出了決定,就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張貴卻猶疑了,遲疑片刻,他畢竟是來自后世的人,雖然也是見慣了生死,但心中的那份仁慈畢竟還沒有徹底放下,嘆了一口氣,道:“不要蒙古兵,漢軍留下一條性命,再說戰后很多地方需要重建,讓他們充當苦力贖罪?!?
在朝霞露出臉的一瞬間,鼓聲再次響起,張弘范的使者來求見,說知道自己必死,但懇請放過城內的上萬士兵。
張貴拒絕,于是喊話攻城,蒙古兵必死,但漢軍可以贖罪,于是城內大亂,根本不用攻城,城自破,城墻上的蒙古漢軍本來就要比蒙古兵要多,于是把身邊的蒙古兵殺了,或是綁了以作投名狀,張貴進城時,張弘范身邊只有十幾個親兵,塔出一臉憤怒看著張貴,大聲道:“該死、懦弱的漢人,你可敢跟你家爺爺決一死戰?!?
張貴揮了揮手,身邊數名親兵,搭弓放箭,要有多快就有多快,張貴忍不住淡淡笑道:“你莫不是把老子當小孩?老子如今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捏死你不過是捏死一個螞蟻罷了,還要傻乎乎跟你決戰。”
眾人大笑,士氣大振,張貴一臉嚴肅的走到張弘范跟前,張弘范親兵竟然不敢上前阻攔,再次看到張弘范,無論心境和地位都不再相同,四十來歲的張弘范竟然兩鬢斑白,張貴揮手讓自己親兵退下,張弘范也點頭讓張弧和剩下的親兵退下。
兩人像是再回到第一次見面,張貴拱手作揖,認真說道:“后學末進張貴張至誠見過前輩。”
戰爭之道,張弘范確是張貴的前輩。
張弘范看著張貴,三年前也是這樣,只恨當初不能將他殺死,如今落下這樣的下場,張貴不理會張弘范的反應,自言自語說道:“身上流的是傳承數千年的漢人的血脈,為何好好的漢人不當,卻自甘墮落。”
“唉,算了,”張貴狠狠的搖了搖頭,仿佛要把這個沉重的話題拋之腦后,看著這個歷史上滅亡了大宋、徹底打斷漢人脊梁的“漢奸”,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還有什么愿望?”
“身為大元朝的將領,恨不能攻下臨安,一統這片土地。”張弘范眼睛突然冒出了一絲精光,但很快光芒卻化作最后一絲柔情,也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知道,張青青喜歡你。”
“我只想知道,青青、青青是否還在人世?!?
張貴心頭一軟,但畢竟是理性占了優勢,沉吟片刻,苦笑道:“前輩或許不知道,小子一直念在你是漢人的份上,希望你能夠心存一絲憐憫,然而我錯了?!?
“因為你根本就不是漢人,是的,你一出生就是元人,并不是漢人,所以各為其主罷了,若在你的角度上,說不定也是一樣。”
“所以,我為我的幼稚而感到羞恥、也為我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恥辱?!睆堎F緩緩的閉上眼睛,仿佛是在為這三年來的所作所為而反思:“前輩雄材大略,乃人中之龍,然而為何卻是一心放在這里?”
“舉目遠看,那是一望無際的海洋嗎?不,海洋之外,還有更寬闊的天地,大地之外,那是一片虛無嗎?不,天空之外,更有無數星球?!?
“唉,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呢?只不過是這三年來,這些話在我心中憋得太辛苦罷了,我只不過是想找一個人述說一下,就像我小時候有什么心事,找一個樹洞說了就好了。”
“你、你所說一切都是真的?”張弘范大驚,突然想到一件不可思議之事:“你、你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不、你、你是借尸還魂之人”
“嗯,正確來說,我確實不是這個世上的人?!睆堎F老老實實說道,這句話他一直憋在心里,如今卻要對著一個將要死去的人說出,人生實在是太過于悲哀了,不過這句話說出去之后,自己為什么變得無比的輕松,或許這就是自己為什么要對張弘范說出的原因。
張貴偷偷看了一眼,張弘范卻沒有想象中的驚訝或驚慌,臉上露出了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這個時代的人,即使如張弘范這樣有宏才大略之人,但對于鬼神之說抱有無比敬畏的態度,對于敗在一個神仙或鬼魂托生之人的手上,張弘范沒有一絲懷疑。
“其實,我并不是神仙,也不是鬼魂,”張貴不知道怎么分辨,只好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只不過是知道一些后果罷了?!?
“也就是說在均州紀念堂的那兩幅畫都是真的?”張弘范松了一口氣,他這些年來一直為這兩幅畫耿耿于懷,雖然上次見面張貴已說得肯定,但如今張貴在他面前表露身份,他還想讓是神仙或是鬼魂的張貴親自證明。
“當然,后世的繁華,自然不止如此……”張貴緩緩說道。
良久,張弘范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認真說道:“多謝你滿足了我心中的一絲期望,我也相信你一定會帶領大宋走上輝煌?!?
“其實、其實……”張貴猶疑了片刻,心中卻不斷掙扎,難道要留下他性命嗎?
張弘范仿佛知道了張貴想要說道的話,搖頭道:“我意已決,只是、只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放不下?!?
“張青青并沒死?!睆堎F認真的點了點頭,道:“不過,我以后或許可能也許再也不會見她?!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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