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監國監國,監甚鳥國
李明回到了立政殿。
“殿下~殿……”
當宮女姐姐們遠遠望見久違的李明小殿下時,開心地圍了上去。
可是,當她們看清了他冰冷的眼神,以及身后殺氣騰騰的禁軍和宦官時,她們像小麻雀一樣噤聲了,怯懦地躲在一邊。
李明無視了她們,徑直走入殿中。
沒有……
沒有。
沒有!
“晉王呢?”
李明質問立政殿的總管。
“回……回殿下。晉……晉王殿下不在……”
老宮女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李明殿下,支支吾吾地說出了一句正確的廢話。
李明眉頭擰緊。
宮女整個人貼在了墻角,像只瑟瑟發抖的小貓。
“監國殿下,請不要為難下人,她們什么都不知道。”
一個強作冷靜的稚嫩童聲。
是李明達。
李明慢慢扭過頭,盡量讓嘴角勾勒。
“阿兕子姐姐,你知道雉哥哥去哪兒了嗎?我有事找他。”
李明達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強撐著說道:
“他說他要巡訪民間,已經出宮數日了。”
“哦?雉奴老哥太見外了,離家出走也不和我說一聲?”
李明嘴角的幅度擴大。
李明達咽了口水:
“他向父皇寫信問過了。”
“陛下回信準許了嗎?”
“還未曾,若李治哥哥這事做錯了,父皇回來以后會申斥的。”
李明達深吸一口氣,補充一句:
“不需要監國殿下關心。”
李明眉頭一動。
好嘛,你倆到底是從小到大、一母同胞的親兄妹。
倒是我這個外來的庶子不知趣了。
他扭頭就走。
“小……小明!”
李明達鼓起勇氣喊他。
李明默默地轉身。
這才發現,阿兕子的眼眶紅通通的,顯然是剛哭過。
“別殺你的兄弟,好嗎?”她聲音顫抖。
李明靜靜地看著她,良久,道:
“等我有命再說吧。”
…………
當日,全長安的衙門都出動了。
全城搜尋晉王李治。
監國殿下這么做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親愛的山雞哥突然不見了,可不得心急如焚么?可不是天大的大事嗎?可不得傾巢出動嘛!
搜,給我狠狠地搜!
與此同時,懷念兄弟情誼的監國殿下,還給在東都洛陽“監修府邸”的魏王李泰也發去了函。
說他對國事有一些拿不準的地方,請五哥進京幫忙斧正。
“殿下,魏王殿下回信說,根據《貞觀律》,藩王沒有陛下恩準,不得隨便進京。
“他又說,如果監國殿下真有要事相商,他也不敢忤逆,已經給陛下寫信了,只要陛下首肯,他一定星夜兼程回到長安。”
中書令楊師道回報道。
李明差點氣笑了:
“好一個遵紀守法的魏王,皇帝陛下遠在定襄城,還在前線運籌帷幄。
“等陛下回信,黃花菜都涼了!”
楊師道不敢多言。
這時,侍郎崔仁師也來上報:
“啟稟監國殿下,晉王李治的蹤跡暫未發現。”
李明敲著手指:
“他離開長安了?”
“也未曾。”崔仁師道:
“查過京城監門衛,晉王并沒有留下離開長安城的記錄。但根據皇宮的監門衛,晉王于數日前出宮,之后便再未回宮。”
也就是說,李治這小家伙就一直躲在城里。
堂堂親王殿下,總不可能睡橋洞吧?
他的藏身之地,滿打滿算其實也就那幾個。
這能沒找到?
“右武侯衛衙門,你們搜了嗎?”
崔仁師一頓,臉色有些為難,怯懦地小聲說道:
“那個……衙役可能進不去十六衛的駐地……”
“那長孫無忌的府邸,高士廉的住處,長孫家族的宗廟,都去搜過了嗎?”李明追問道,語氣越來越重。
崔仁師和楊師道被訓斥得垂下了腦袋。
唉……看著又“仁”又“道”的兩位長輩,李明也不好過于苛責。
“罷了罷了,不為難你們。”
兩人面有愧色。
李明手指點著桌案,換了個話題:
“營州和平州許久沒有傳來消息,二位方便替我去那邊看看嗎?”
“咦?”
面對監國殿下突然拋出的問題,老崔和老楊有些茫然。
兩人都是出身顯赫、能力與文化修養尚可、但是性格懦弱之人。
大用是難堪的,但小用還行,加上血緣上是李明的自己人,所以挺受信任。
把他倆踢到遼東的平州和營州,在以前妥妥的算流放了。
但現在,誰不知道遼東二州是監國殿下的心頭肉?
兩人一時拿捏不準,這是算升遷還是貶謫,自己到底是做對了什么還是做錯了什么。
李明看著迷茫的二人,壓低聲音道:
“長安最近不太平,你們先去遼東避避。”
什么?!
老崔和老楊覺得,自己是不是少看了幾十章。
小李不是把國家帶得挺好的嗎?
首都和天下不是都挺太平的嗎?
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怎么突然就要動亂了?
“殿下!若有危急之事,臣等愿為您分憂!怎可置您于危險之地,而我們擅自離去呢!”
楊師道急忙說道。
崔仁師點頭:“我也一樣。”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們決定和小主子共進退。
十四奸黨的忠誠度還是很可以的。
“不必,你們先走,說不定我隨后就來。”
李明表示,現在不是謙讓的時候。
看著殿下嚴肅的表情,兩人立刻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結合李明暗中委托他倆找人的任務……
“難道殿下懷疑,魏王和晉王謀反?”楊師道大驚。
崔仁師一拍腦袋:
“遣衙役將他們捉拿歸案即可,為何我們反要躲躲藏藏?”
李明斜了李令老姐的公公一眼:
“那他倆捉拿回來了嗎?”
崔仁師一窒。
現在事情麻煩就麻煩在這兒。
嫡子黨和長孫派系在京中深耕許久,愿意死保他倆的力量非常強大。
再加上門閥士族、地主豪強等與李明存在根本矛盾的勢力,同樣有保李泰李治、斗李明的需求。
因此,李明若要動那兩位哥哥,阻力不是一般的大。
況且,李治就不論了,連李泰謀反的證據都不足。
九成宮案也好,刺殺案也罷,不但缺乏有力證據,大部分全靠李明腦補。
甚至僅有的一點蛛絲馬跡,還是李明偷聽老爹的密探頭子李君羨得知的。
要說謀反,他李明才更像反賊。
退一步說,就算他的“污點證據”被采信了,那矛頭指向的也是白手套李祐。
等到齊王李祐被捉到京城問詢、指認真正的幕后黑手李泰,李世民說不定都已經會打醬油了。
而那個時候,李泰的軍隊已經兵臨長安城下。
“這事比較復雜,非你二人所能。”
李明說道。
“你們收攏自己在京的家人,以及朋黨、門人、師生等十四黨骨干,先去遼東避一避風頭。”
楊師道、崔仁師惴惴不安地離開了。
李明望著他倆的背影,在小本本里將他倆的姓名劃去。
“已經安排了近一半人撤到遼東避難,還剩一半……
“他們都是我的死黨,必須保全。
“趁現在還有時間,李世民還沒有出意外,內戰的發令槍還沒有鳴響……”
李明輕聲嘀咕著。
第一局交手,李泰以有心算無心,算是贏下了一籌。
李明雖然名為監國,但實際上已經被一張巨大的軍事包圍網給困住了——
李世民沒出事,他無法調動軍隊;李世民一出事,李泰的軍隊能比他的勤王大軍更快殺到長安。
這一段時間差是致命的。
加上長安的守軍之中,一大半也是聽命于李泰或者李治、敵對或者中立的力量。
單論短期內的軍事力量,李明幾乎沒有抵抗能力!
將軍!
“沒想到還是明成祖朱棣的劇本,只是我是建文帝朱允炆……”
李明頭皮發麻。
當然,他并不是朱允炆那種搞不清情況的小屁孩。
他肯定不會束手就擒。
辦法也簡單——跳出李二給他框定的棋盤,潤回遼東。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保住了人,回到東北的廣闊天地,照樣可以翻盤。
他無比慶幸自己,在東北給自己劃拉了一塊根據地。
這才讓自己進退有據,不至于被人甕中捉鱉。
這次,他不但要翻盤。
還要順帶著,把整個大唐不聽他話(劃掉)不符合生產力發展的制度土壤,全部刨干凈!
…………
“封駁。”
門下省黃門侍郎劉洎又雙叒叕駁回了李明的提案。
“為什么?”
李明對這整天和自己唱反調的三姓家奴非常不滿。
劉洎,原本是魏王座下的雙頭犬之一,和岑文本一起造謠中傷自己。
現在這貨又悍然跳下魏王的船,跳槽去給晉王當爪牙了。
“啊?因為……”劉洎對監國殿下的反問感到很為難。
槽多無口。
也不知道監國殿下發的什么神經,突然舉報魏王李泰謀反,卻又拿不出什么證據。
這讓他這個小小的李世民、李泰、李治三家……咳咳,三家臣下,能怎么說?
“因為謀反乃是大事,尤其親王涉嫌謀反,更非兒戲,豈能輕易定罪?”
6◇9◇書◇吧
劉洎姑且拿大道理頂回去。
李明不依不饒:
“李干祐都招供了,用銅鐵資敵的幕后黑手就是李泰,這怎么能是兒戲!
“至少把他帶到京中接受問詢,這不過分吧!”
然后被問詢成神經病,和李干祐一樣是吧……劉洎心里吐槽,仍然一臉鐵面無私地拒絕:
“李干祐已瘋,他的供詞不可信。
“今天我問他認不認識李明殿下,他說天上的金太陽落在了太極宮,把他狗眼都閃瞎了,已然前言不搭后語。”
“嘖……行吧,走吧走吧。”
李明不耐煩地揮退劉洎。
房玄齡在一旁,一言不發。
“這群蟲豸已經毫不掩飾了,處處和我唱反調!”
李明轉過頭去,向自己的左膀右臂抱怨了起來:
“他們就是在為魏王打掩護,等父皇那邊出了什么問題,就兵臨城下,給我重演一遍玄武門!”
雖然嘴上說著要潤,但李明也不是沒有試著正面反抗一下。
真要讓他暫時放棄執掌大唐的權力,回遼東打游擊,這也是要下很大的決心的。
李明的反抗策略也很明了——給李泰套上謀反的嫌疑。
最好給李治也套上一個。
不一定要坐實罪名,有嫌疑就行。
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地派遣衙役,將他給拷回長安“接受問詢”。
如果李泰乖乖跟過來,那問題就解決了。
如果李泰負隅頑抗,問題也不大。
在李世民沒失聯、而李泰又頂著“疑似造反”的帽子時,其他七個反王是絕對不敢貿然起兵的。
連李泰自己的左武侯衛,都絕對不會輕舉妄動。
而相對的,李明就能名正言順地站上道德高地,以監國平叛之名,動員南方留守的唐軍,將李泰的洛陽老巢一舉端了。
這是完全符合大唐基本法的,將士絕對會聽令。
這樣就能倒反天罡,一舉扭轉“敵眾我寡”的兵力劣勢了。
只可惜,面對李明的大膽想法,大唐有一套完整的國法。
“巫蠱之禍”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而“文字獄”的新時代還沒有到來,大唐處于這半當中,不是你說誰造反就造反的。
連李世民陛下都不能因為“莫須有”的謀反罪而把誰關起來——否則李明和侯君集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更何況李明這個“小小”的監國呢。
結果就是,他的正義舉報,輕而易舉地被反賊的爪牙、大地主階級的利益代表,給扼殺在襁褓之中了。
“呃……老臣倒是認為,劉洎封駁得沒有過錯。”
面對思想有些過于滑坡的小領導,房玄齡也不知道該怎么勸。
“一方面,證據確實不足。單憑瘋子的一面之詞,就要傳喚一名親王,有些牽強。
“另一方面。”
房玄齡下意識想喝茶,茶杯被李明拿走了。
面對小領導的小脾氣,老房也無奈了。
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年輕了一歲。
因為他最親愛的小殿下,又回到了去年那美麗的心理狀態,成天覺得有人要害他。
續命的茶被沒收了,房玄齡只得清清嗓子,繼續說道:
“另一方面,陛下最反感手足不和,這您是知道的。
“在臨行前,陛下為了提防兄弟幾個可能的矛盾,已經事先再三申飭群臣,不得參與其中。
“您只需和魏王殿下斗智斗勇就行了,而劉洎為了不被陛下怨恨,要考慮的可就多了。”
我這夠潮的口頭禪,怎么被你這糟老頭子學去了……李明終于也有了核心科技被對方學去的那一天。
“唉……連你也不支持我,朝中更不會有人站在我這邊……”
李明面色十分凝重。
這也意味著,自己已經沒法通過“文”的辦法,和平解決李泰和李治這兩個心腹大患了。
而玩“武”的,他手邊既沒有軍隊又沒有大將,更不是那兩人的對手。
監國監國,監甚么鳥國!
這也不能干,那也被掣肘。
一門心思撲在治國上,為國計民生忙到飛起吧,還特么被兄弟背刺。
還不能防,還得受著!
這國,不監也罷!
“只能潤了。”
“只能什么?”房玄齡沒聽懂。
“相父。”李明鄭重地說:
“你帶上家人,先去遼東避一避吧。”
房玄齡一怔:
“這么嚴重?”
他對李明的一系列猜測,包括不限于——
去年至今幾起疑案的線索、以及此次李泰聯合七位雜魚藩王的陰謀、可能利用內鬼“做掉”皇帝和太子的可能性——
并不陌生。
李明已經和他分享過很多遍了。
但不管聽多少遍,房相仍然覺得這證據鏈有些牽強,殿下多少有些受迫害妄想了。
“就是這么嚴重。”
李明極為鄭重而嚴肅地說。
兩者的思維方式,存在根本性的不同。
房玄齡是謀臣,一計不成可以再生一計。
而李明是決策者,也是一切決策的最終負責人,什么后果都得自己背著。
這后果,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生命。
一著不慎,萬般皆輸,葬送前期積累的一切優勢。
“遼東可謂群星璀璨啊。繼楊內史和崔閣老以后,老臣也要去巡守那兩個東北邊陲,那兩個人丁稀少的下等州了?”
房玄齡的回答,不能說不譏諷。
對于老下屬的抱怨,李明也不是不能理解,好言勸道:
“相父哪里的話。高句麗已經實質上落入我手,若要拾起當地民政,還得花不小的工夫。
“遼東人才太缺乏,沒有相父親自坐鎮,我也放心不下啊。”
看著李明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模樣,房玄齡也生不起氣來,只能長嘆一聲,把話挑明了說:
“老臣的意思是,您距離九鼎只有咫尺之遙。
“卻要因為一些并無甚根據的猜測,而主動放棄整個天下。
“這真的值得嗎?”
皇帝讓你監國,你卻不但自己跑路了,還拐了朝廷的重臣一起跑路。
等皇帝陛下回來,還會讓你這比小貓咪還容易應激的小孩繼承帝位嗎?
不可能的。
以儲君之位、以全天下為代價,來對沖“李泰”這個還看不出什么苗頭的風險,未免有些神經質。
警惕風險是有益的,但不能過猶不及。
一旦過于敏感,就顯得十分可笑、可惜、可悲了。
李明抿了抿嘴唇,反問:
“如果我關于李泰和李治的推測都是正確的,那除了逃到遼東,房相父還有什么代價更好的解決之道嗎?”
房玄齡坦率地搖搖頭:
“恐怕沒有。”
這問題,他也在腦內推演了好幾個日夜了。
結論是,小李的眼光確實夠長遠,要不是在東北一隅建立了自己的地盤,還真就陷入必死之局了。
前提是,如果關于李泰的一切懷疑都成真的話。
“生命只有一次,我賭不起這個風險。
“歷史充滿了巧合,如果玄武門之變時,李元吉沒有射偏,歷史會變成什么樣子?”
李明坦誠地看著房玄齡的雙眼。
“嗯,然后呢?”
房玄齡根本不吃這一套。
他知道,“怕死”并不是李明這么做的理由。
或者至少,不是全部理由。
他能明顯感覺到,李明自己也在暗中往“逃往東北”這個方向使勁。
“真是逃不過房相的火眼金睛。”李明笑道:
“如果我說,我并不想監國,你信嗎?”
若是以前,房玄齡會給這小子一記爆栗,讓他別這么裝逼,小心遭雷劈。
但是現在,老房意識到,這貨是認真的。
“我其實也不想這么舍近求遠,我也不想這么極端。”
李明緩緩說道:
“但是,監國的這段經歷,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一個常識。”
房玄齡:“什么常識?”
李明:“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房玄齡眉頭一皺。
他沒有完全聽懂,但隱約能猜出幾分意思。
“危中有機,李泰的陰謀,正好給我提供了一個契機。
“一個讓大唐權力格局徹底改變的契機。”
房玄齡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他忽然覺得,今天的李明殿下格外恐怖。
李明的嘴角勾勒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和他在立政殿里時一模一樣。
“有些血不能不流,有些人不得不殺。
“有些仗,不得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