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世襲的賤人 “我就說這印刷坊不錯吧。占地夠大,設備齊全,人手充足,紙張墨汁木炭的庫存也還有,直接就能開印。
“關鍵是還便宜。”
李明張開雙臂,徜徉在前·張氏書坊附屬的印刷坊中,那得意的小表情仿佛在說:
看,這是朕為你們打下的江山。
韋待價臊得滿臉通紅。
他終于意識到了殿下非要帶著來俊臣的真正原因——
在這小混混滿口鳥語花香的“耐心勸導”下,老張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書坊和印刷坊怎么能混業經營呢?這是不公平競爭呀!
于是,他“自愿”將印刷坊以四百貫的公允價格轉讓與李明殿下,做個賣書翁足矣。
全程目睹此事的韋待價,只能把恥辱的淚水往肚里咽:
我乃堂堂京兆韋氏逍遙公房之后,居然為虎作倀,參與此等齷齪之事……
而另一邊,來俊臣也很不爽。
只要肯多花時間磨一磨,多叫幾個弟兄來“坐一坐”。
他完全有信心以更公道的價格,零元購了這破地方。
“行了,你倆都別慪氣了。
“阿韋,四百貫是公道價,你看人老張也沒說什么。
“小來,我們強買人家產業已經占了天大的便宜,你想白嫖人家,萬一報官了怎整?”
李明安撫著兩位有點太極端的下屬。
雖然二話不說直接收購一家印刷坊有點太霸總了,但他也不是想當然。
改良印刷術只是第一步。
當他擁有一臺可以每天輸出的印刷機器,以及一套市民已經接受了的人工分發推送體系……
那這意義就不僅僅局限于印印小傳單、寫寫小作文了。
他相當于掌握了一臺輿論機器!
這次事件中,輿論的力量甚至遠超李明自己的預想——
不過是幾個帶節奏的毛頭小孩,窩在西市的一角,居然能把國家從廟堂到民間攪得天翻地覆!
這種大殺器,必須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且在大唐,輿論戰是真正的藍海市場,優勢賽道——
畢竟貞觀群臣再妖孽,也不可能在網上當過鍵盤俠吧!
雖然李明逃了房玄齡的無數節課,但老房的陰謀術他是真學進去了——
借著解救侯君集的名義,建立屬于自己的輿論霸權!
而開發了新式印刷術,就是新式霸權的技術積累呀……
想到這里,李明不禁熱血沸騰。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柳條筐上,面對手下突然多出的幾十個工匠,滿懷激情地演講:
“我是你們的新老板,我來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推動大唐的科技進步!
“你們只要跟隨我的腳步,就能一同開啟人類的新未來……”
然而如石沉大海,底下的人根本不鳥他。
工人滿臉木然地干著活,頭都不抬一下,根本不在乎老板是誰。
因為悶熱,他們只搭著件單衣,一個個都瘦骨嶙峋的,干活也拖拖拉拉。
雕刻雕版的師傅們更是只能坐在地上,瞇細了眼睛,借著搖擺不定的光線,哆哆嗦嗦地在陶泥上沿著拓印刻字。
這幅麻木困窘的景象,一下子把李明心頭的火給澆滅了。
這些工人師傅們,非常不對勁啊……
一個個都比無償996的怨氣還大。
就這身體狀態和工作狀態,還創個雞毛新,干個雞毛霸權?
李明扯扯韋待價的袖子:
“他們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韋待價滿頭問號。
哦,忘了你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雅人……李明轉向另一位謀士:
“俊臣,你怎么看?”
而來俊臣的反應也出奇的一致:
“工匠不都是這樣的嗎?”
李明眼角一抖。
雕版是門技術活,這些技術工人放現在都是廠里的大寶貝,能當面吊廠長的存在。
他們卻瘦成了皮包骨,這是正常的?
來俊臣冷哼一聲:
“得虧老張是書商,算半個讀書人,對待他們還算體面。
“在其他工坊,干活不利索可是要挨鞭子的。”
韋待價點點頭,頗為不屑地接話道:
“長安的暴發戶太多了,不懂得禮教。
“即使對待賤民,也應該使其免受饑寒,不可體罰……”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李明冷不丁插嘴:
“你叫他們什么?‘賤民’?”
“對啊,賤民。他們都是賤……”
韋待價正要解釋,但一看李明的眼神,立刻不敢說話了。
來俊臣還在自顧自地說著:
“沒錯,賤民。沒有土地,入不了良籍,可不就是賤民。
“他們是賤籍,我也是賤籍。”
“良籍?賤籍?”
李明聽見了陌生的詞匯,看向韋待價。 韋待價不敢面對這雙透徹靈魂的眼睛,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解釋:
“貞貞貞觀律有令,編戶為良,非編為賤……”
他以為殿下心善,聽不得這個。
“工匠隸屬工樂戶,便是賤籍……”
賤籍……
李明有些恍惚,怔怔地聽著兩人的科普。
良賤世襲、不可通婚……賤籍類比畜產、可以被任意買賣……不能擁有田產、不能當官……只能從事被人唾棄的固定行業……
他第一次聽說如此森嚴而荒誕的法律條文,內心在慢慢變冷。
作為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的現代人,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這套爛糟的封建糟粕。
“為什么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李明捫心自問,良賤之分,已經像空氣一樣充斥著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若非刻意提醒,有誰會專門注意到空氣的存在?
他忽然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人都隔著一層厚障壁。
明明都是人。
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是人。
大唐盛世,居然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
他閉了閉眼,悶聲問:
“那,《貞觀律》允許脫離賤籍嗎?”
韋待價艱難地咽了口水,如實回答:
“有是有的,一是熬到七十歲或殘疾,二是等陛下大赦天下,三是錢財贖買。
“工戶屬于地位較高的‘雜戶’,戶籍由少府監管理,交錢就可以直接入良。”
也就是說賤民還分三六九等,有些人連花錢都贖不出來是吧……
李明面沉如水,平靜地吩咐韋待價:
“那就勞煩你跑趟少府監,把他們都贖了。”
每贖一人至少得花費二十貫,這里大幾十號人,夠買好幾個書坊了……
韋待價快速在心里算了筆帳,但不敢發表什么意見。
“謹遵殿下命令!”
來俊臣覺得不能就這么便宜了工人們,至少也得以此為餌釣著他們——
只有干活賣力者,才有資格被贖。
但他張了張嘴,終究不敢說出口。
本能告訴他,現在的明爺非常、非常危險。
千萬別犯賤多嘴。
李明什么話都沒說,就這么靜靜地席地而坐。
他強壓下此起彼伏的情感,強迫自己冷靜思考。
原來制約手工業產能的真正根因,在這里啊——
賤籍制度。
指望賤民發揮什么“主觀能動性”,屬實有點想太多。
能不在背后搗亂就算燒高香了。
而且賤籍居然也是某種意義上的“世襲罔替”,連一點翻身的盼頭都不留。
在這種落后的生產關系下,工匠自然沒有什么工作動力,談何創新?
可李明接下來的一切計劃,又離不開能工巧匠的鼎力相助。
不論是感性上還是理性上,他都不能允許賤籍的存在。
至少在他手下,不允許。
他艱難平復了心情,慢慢站了起來,再次站上了柳條筐。
工匠們照樣連頭也不抬,好像在面對空氣。
這小郎君還怪有趣的,比老張還愛說廢話……他們在心里吐槽解悶。
這也算是他們人生中少有的樂趣了。
老實說,他們對換老板并不是完全不在乎。
他們寧可要老張。
老張雖然嘴臭,但好歹是懂行的。
不會像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一樣,張口幾天就要換一批印刷版。
然而,就算心里有一萬個不愿意,又有什么用呢?
賤籍和士族,中間的鴻溝是不可逾越的。
只能沉默以對。
“咳咳。”面對如行尸走肉的工匠們,李明清清嗓子,簡短地說:
“我替你們贖身,從此你們就是良人了。”
什么?
工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第一次仔細揣摩這位不懂行的小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