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臨窗而坐,從窗外射進來的春日陽光,在他的衣衫上鍍上一層薄薄的光暈。
男子約莫有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衣飾簡單,卻又透著無形的尊華。
墨發(fā)半散,遮著左右各半側(cè)臉頰,玉色容顏雖不如段奕的絕美,卻也是俊美非凡。
他的兩道濃眉斜斜飛起,一雙烏木眸子微微隱著憂,櫻色薄唇緊抿,除了眼內(nèi)藏著的復(fù)雜情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見云曦朝他看來,他也只是與她對視了一眼而已,時間只是一剎那,很快又移開目光。
他依舊一手執(zhí)壺,一手執(zhí)杯的閑閑飲著酒。
云曦轉(zhuǎn)過身來,小聲地問福生,“以前,這人來過酒樓嗎?”
福生看了前面那個離柜臺有三張桌子遠的男子一眼,搖搖頭,“沒有,屬下只是覺得這人奇怪而已。他每天來酒樓里,都會付上一百兩銀子。
卻只點一壺落梅酒,不要其他的酒菜,也不要旁人打攪。一人獨坐飲酒一言不發(fā),行為怪異。而且,走時又不要找的酒錢。”
云曦站在柜臺內(nèi)翻著帳本,淡淡說道,“世間怪人很多,不用理會他,只要他不害著酒樓,管他愛坐多久。何況,他不是出了銀子嗎?”
福生點了點頭,“是,小姐,屬下明白了。”
云曦伸手正要執(zhí)筆在帳本上填寫數(shù)字,卻不經(jīng)意的看到那白衣男子的袖間掉落了一物。
一方帕子飄在地上,上面銹著一只折枝紅梅。
她與那人隔著三張桌子的距離,不算太遠,因此,那紅梅看得分明。
那是——
她曾經(jīng)的帕子!
男子發(fā)現(xiàn)掉了東西,又飛快地撿了起來塞入衣內(nèi),繼續(xù)飲著酒。
她心尖狠狠地一跳,慌忙轉(zhuǎn)身背著那人,而內(nèi)心再無法平靜,連手指也在顫抖著。
果然,果然——
福生忽然重重“嘆息”一聲,臉色跟著一變,緊接著眉毛緊緊擰著,顯著無比煩惱的神情。
而喧鬧的店中也忽然變得安靜了。
云曦聽到一個腳步聲緩緩地走進店來。
她正背對著酒樓正門站著,此時心生詫異,忙回過頭來。
然后,她的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原來,店中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顧非墨。
一身華麗墨袍,一臉煞氣的顧非墨,晃晃悠悠踢踢踏踏走進店來。
他背著手,嘴里叼著一根草莖,頭上歪歪斜斜插著一只墨玉簪,俊美的新月眸子只淡淡往云曦那兒瞥了一眼,又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兩眼斜睨了左右吃飯的食客一眼,口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眾人都認識他,此時見他臉上的表情分明寫的是——小爺我心情不好正煩著,爾等礙眼刁民有多遠給爺滾多遠,否則小命休矣!
在酒樓中吃著酒的人見來人不善,分分付錢離席,提袍子拔腿跑人。
不出片刻,原本熱鬧的酒樓一樓正廳里,只剩了一臉煞氣的顧非墨與那個神色淡然閑適飲酒的月牙白長衫公子。
云曦怒目:“……”
顧非墨這是來砸場子的嗎?
顧非墨卻是絲毫不覺得他干了壞事,姿態(tài)坦然。
他袍子一撩坐在白衣人的對面。
然后,他伸手敲敲桌子,朝柜臺處喊道,“福大掌柜!同這位老兄一樣的酒,要一壺!”
福生瞥了顧非墨一眼,繼續(xù)撥著算盤,不理他,除非王爺與曦小姐合喚,誰也甭想請得動他福大掌柜。
店中的伙計們個個都皺起眉來。
幾人互相推諉了一番后,將欲哭無淚的最小年紀的小圖推出來。
福生的兒子小圖,硬著頭皮端了酒送到顧非墨的面前,然后連桌上放著的小費銀子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爺又不吃你,你跑什么?”顧非墨冷嗤一聲。
小圖跑到角落里正躲著,他拍拍胸口,眼皮翻了翻。
能不跑快嗎?顧大少爺天天來問曦小姐什么時候來店里,他們哪里知道?
云曦正要上前訓斥顧非墨,卻聽那月白色長衫的男子對顧非墨冷聲說道,“抱歉,公子!這張桌子是本公子最先坐下的!你要喝酒,去其他地方坐!”
“那又怎樣?”顧非墨不講理的拍著桌子,下巴一抬,“這桌子上寫著十二號,本公子今天的幸運數(shù)字是十二,所以,不是本公子走,而是你讓位!”
他口里說著,伸手將白衣男子的酒壺往旁邊桌上一放。
白衣男子伸手一攔,去搶酒壺。
顧非墨手快躲開對方的手,兩人坐在桌邊手來手去的打了起來。
白衣男子似乎怒了,他猛地站起身來去奪酒壺。
顧非墨忽然狡黠一笑,將那壺酒用力往遠處一砸。
砰!
嘩啦,酒壺碎了,碎瓷片四散飛濺。
“喲?怎么掉地上了?不好意思,剛才手無力,要不,本公子請客,兄臺海涵一下?”
顧非墨眉梢一揚,櫻色唇角噙著不羈的笑意。
白衣男子沒理會顧非墨,而是朝柜臺處的云曦那里看了一眼,然后拂袖朝酒樓外走去。
“好走啊,不送!”顧非墨敲敲桌子,笑呵呵說道。
云曦將手里看著的帳本往福生的懷里一摔,推開柜臺門大步走出來。
她柳眉一豎,陰沉著臉說道,“顧非墨,你來砸我店子?客人全被你嚇跑了!”
顧非墨往四周看了看,表情頓時僵住,人真的全走了?
他訕訕一笑,上前拉著云曦的袖子說道,“一時沒留意,我只是關(guān)注那個白衣家伙了。我賠你還不行嗎?”
云曦不動聲色的抽回了袖子。
只見他果真從袖中取出銀票來。
啪!幾張大額的銀票甩在一旁桌上。
福生也不客氣,算盤歸零扒拉了幾下,將顧非墨的銀票全收了,“顧公子,數(shù)額正好,不用找。”
顧非墨呵呵一聲,“小爺我要是拿出十萬兩,你也說不用找了?段奕的人都跟他一個樣,精明得不是人!”
福生沒理他,將銀票整理好放回柜臺。
云曦抬頭看了顧非墨一眼,眉尖微微蹙起,“你說,你在關(guān)注那個白衣男子?”
顧非墨伸手托起下巴,漂亮的眸子微微瞇起,臉上不再是散漫的笑,而是變得肅然。
“我也只是在懷疑,所以,剛才跟他故意打起來,就是想試試他的身手。”
“你試出來了嗎?會是誰?”云曦的心中也起了一絲疑惑,那眼神有些熟悉,在哪兒見過?
還有那塊她的舊帕子,那人怎么會有?
“跟我來!”顧非墨忽然抓起她的胳膊往外走。
福生在后面嚷道,“曦小姐,這兒的賬目有些問題,安昌公子寫的不明白,屬下看不懂。”
“看不懂要你有什么用?當心你們東家讓你滾回家抱孩子!”
顧非墨拽起云曦就走。
福生黑著臉:“……”
“去哪兒?”
“到了就知道了。”
云曦被他拖到酒樓外。
顧非墨的馬車停在酒樓一側(cè),他的隨從阮七正守在馬車上。
云曦甩開他的手,向跟著出來看情況的小圖說道,“快去牽一匹馬來!”
“是,曦小姐!”小圖飛快地跑向后院。
顧非墨的臉色一沉,瞥了她一眼,唇角微扯,“越變越矯情了!坐坐馬車又怎么啦?”
云曦沒理他,等著小圖牽馬來。
顧非墨無法,只得命阮七解了自己馬車上的馬,套好馬鞍。
沒多久,小圖牽著馬到了酒樓前。
云曦飛身上馬,寬大的紫色裙袂翩飛,仿佛一只翩飛的蝴蝶。
身姿輕盈優(yōu)美。
顧非墨看得目瞪口呆,嘖嘖了兩聲說道,“人不怎么樣,這身馬技,真叫人佩服。”
云曦輕輕瞥了他一眼,打馬走到他的面前,“去哪兒?快點!我很忙。”
他卻不慌不忙,唇角含笑閑閑說道,“咱倆交換怎么樣?你教我騎馬,我教你劍術(shù)。互不吃虧,各取所需。”
“不學,還有,我的馬術(shù)不外傳!”
“小氣!”顧非墨撇了撇唇。
兩人騎馬很快就離開了酒樓。
酒樓門口,小圖抱著掃地的掃把問他老爹,“顧家公子真討厭,又將曦小姐帶跑了。”
福生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了酒樓。
云曦跟著顧非墨騎馬穿過長街,一直走到房舍少的西城區(qū)。
這里住的都是些貧民,因此,房舍低矮。
兩人在小巷里穿梭,約莫著走了半個時辰后,顧非墨勒住了馬韁繩。
他指著小巷對面的一處大宅院說道,“我昨天看到那個白衣人進了前面那個莊子。而且,后來又陸續(xù)的進去了不少青壯年男子。”
“那又怎樣?”云曦問道。
“你有沒有覺得他的背影很像一個人?”顧非墨側(cè)過頭來問她。
云曦盯著前方的宅院,眼神閃了閃,沒說話。
“我覺得他像一個人!”顧非墨輕嗤一聲,“雖然換了身皮囊,但骨子里還是那個人。”
云曦握著馬疆繩的手顫了幾下。
“下來吧,前方騎馬就會給人發(fā)現(xiàn)了。”
顧非墨躍下馬來,伸手要扶她時,她卻輕巧地跳下馬背。
他看著空空的又手,撇了撇唇。
云曦懶得理他,將馬往暗處一藏,朝那宅子走去。
顧非墨也藏好了馬,快速地跟上,同時低聲說道,“別亂闖,看清楚了再說。”
她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輕手輕腳地走到大宅子的院墻邊小巷里。
云曦將耳朵貼在墻壁上聽著里面的動靜。
大約宅子很大,只隱約聽著人在喊著“琸公子”,其他的聽不分明。
琸公子?
琸?
云曦微微瞇眼,難道是——
“顧非墨。”她低聲說道,“我懷疑里面的人是南宮辰。但是,我也要確定一下。”
顧非墨赫然看向她,說道,“我也是懷疑他,但是,懷疑就是了,何必確認?我將你帶到這里來,不是要你送死的,只是告訴你一聲。”
云曦低垂著眼簾,神思依舊飛到宅院內(nèi)。
院中這時忽然響起一片整齊而急促的腳步聲,而且,有人在說道,“大老爺來了!快迎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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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駕?大老爺?
難道是元武帝來了?
她伸手一拽顧非墨,然后朝前方路上一指。
顧非墨見她神色肅然,也跟著朝路上看去。
沒一會兒,一輛寬大的黑色馬車快速駛來,前后都跟著不少的黑衣護衛(wèi)。
兩人將身子都往小巷的深處藏去。
很快,馬車進了宅子。
云曦又繼續(xù)將耳朵貼在院墻上。
“皇上圣安!”
“琸公子金安!”
元武帝居然親自出宮來見南宮辰?
簡直令人費解。
云曦想繼續(xù)聽下去,卻又什么也聽不見了,既然這二人見面,也許進入了密室。
顧非墨拉拉她的袖子,小聲地說道,“那輛馬車隨行的兩個人是太監(jiān)裝扮的,你聽到里面說什么了嗎?進去的是什么人?”
云曦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皇上。”
顧非墨微微瞇起眸子,“皇上,見南宮辰?”
兩人都在疑惑時,忽然從宅子前方的林子里面躍出不少紅衣人來。
四個蒙著紅面巾的紅衣男子抬著一頂紅色轎子停在宅子前。
有叮叮咚咚的琵琶聲從轎中傳來。
緊跟著轎子一起來的二三十個身著紅衣,臉上蒙著紅面巾的漢子,手提綁著紅色綢布的大砍刀朝宅子沖去!
“紅衣門主到!鮮血鋪路相迎!”
顧非墨忽然神色大變,伸手摟著云曦的腰身朝小巷的更深處隱去。
“快走!”他低聲說道,“這紅衣門是南詔國的人,殺人成魔,惹著他們就是死!”
云曦被他拖著跑,她驚異地問道,“從沒聽過這么個門派,是些什么人?”
顧非墨沉聲說道,“搶男霸女,吸人血,搶財物,無惡不作!消失了五六年了,居然又出現(xiàn)了,真是奇怪!”
“這些人怎么膽大得敢闖皇上去的地方?”云曦好奇地問道。
“管他呢,咱們正好逃走。”
但二人沒逃多遠,從宅子四周又涌出不少黑衣人,與紅衣人廝殺起來。
有黑衣人發(fā)現(xiàn)了顧非墨與云曦,大聲喊道,“這里還有刺客!”
很快,兩人被人圍住了。
“居然敢攔著爺?找死!”顧非墨將云曦護在身后,抬腳踢飛了一個黑衣人,同時搶了那人手中的劍反手一刺。
一個黑衣人倒在了地上。
“呵呵,跟小爺我拼劍,爾等再過二十年!小爺我天生是劍客!讓爾等見識見識什么是劍術(shù)!”
他手中的長劍舞得只有一團影子,唰唰便又刺倒了兩人。
然后,他眉梢一揚,對云曦說道,“這叫‘千山飛雪’。”
又唰唰幾劍,“這叫‘翩若驚鴻’。”
一個黑衣人又倒地。
云曦惱火地低吼一聲,“專心殺敵人,沒人愿意聽你廢話!”
她正抖著銀鏈與兩個黑衣人博殺,哪里有時間看他?
顧非墨簡直是個災(zāi)星,跟他一出門竟遇到兩撥不好惹的人!
“我這是在教你劍術(shù),現(xiàn)教現(xiàn)學,好看了!”他扔給她一把劍,“跟我學!”
云曦也發(fā)現(xiàn)銀鏈與長劍對持很不順手,便接過他扔來的長劍。
眼下情形危險,不想學也得學了。
好在她記性好,只瞥了幾眼顧非墨那里,便現(xiàn)學現(xiàn)賣。
顧非墨心情大好,時時指點。
一場兇險的博殺,竟成了云曦的現(xiàn)場學習點。
七八個黑衣人,被二人合力刺倒。
顧非墨扔掉手中的劍,斜倚在墻壁上拍拍手,唇角一勾笑道,“怎么樣?本公子的劍術(shù)如何?有沒有比你大哥與段奕的強?”
云曦低著頭,扶著墻壁喘息著。
忽然,她又抬起頭說道,“不怎么樣,又有人追來了,快走!”
但這回來的人更快,四名大漢抬著血紅色的轎子飛來,詭異的琵琶聲從轎中傳出。
顧非墨神色大變,伸手便去拉云曦。
轎中這時甩出一根長長的紅色綢布,如閃電一般快地卷上云曦的腰身,將她扯進了轎內(nèi)。
顧非墨連她的一片衣角也沒有碰到,大聲喝道,“放下人來!”
他撿起地上的長劍追去。
卻哪里追得上?不光轎子去得快,而且還有不少紅衣人攔著他。
血紅轎子飛快地朝宅子前的林中退去。
大漢們這時同時收了劍也一齊退去。
顧非墨緊追那些人跑入林中,卻是連半片紅色的衣角的也沒有追上。
“該死的!爺不會放過你們!”
他咬牙切齒的罵著,又找出隱藏的馬匹繼續(xù)往林中追去。
……
宅子里,元武帝在一群暗龍衛(wèi)的掩護下躲在密室里。
他的臉上陰煞一片,“這紅衣門幾年前不是消失了嗎?怎么又出現(xiàn)了?”
“是啊,當年那紅衣門的國師還是被段奕殺的,怎么又有會彈琵琶的?”福公公面帶憂色的跟著說道。
白衣男子垂手立于一旁,說道,“皇上,會不會是他們重新收了門徒復(fù)仇而來?
如果是這樣,咱們可要命暗龍衛(wèi)們嚴密查防了。
據(jù)說,紅衣門的人曾經(jīng)也收了不少大梁國的人。只是不知現(xiàn)在有沒有,琸建議,在城中暗暗查訪,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同紅衣門來往,一律殺無赦!”
元武帝看向白衣男子,點了點頭,“這件事,琸兒速去查!”
“是,皇上!”
……
云曦躲閃不及,被轎中飛來的紅綢卷起腰身拖進了轎子里。
她心頭一驚拔下綁在小腿上的匕首就要刺上那人。
卻見那人唇邊噙著笑意,“娘子要謀殺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