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兒！”沈君芙受不了他的句句逼問，終于忍不住喝止了他。她滿腔怒火地望著蒙鴻，本想發怒打他，但是看著只有十歲的蒙鴻，她又感到震驚和不舍。

他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所生的，可為何如今卻句句戳在自己的心窩？！她不能像對付仇人那樣對待蒙鴻，因為這是她的孩子，她八年前拋棄，如今想重修于好的孩子啊！

而蒙鴻，看著她變幻莫測的神情，眼中的不屑愈發加深。“鴻兒知道，母后現在肯定在想，鴻兒是母后所生，為何與母后作對。”

他稍稍停頓，又道，“可是母后，你除了生下鴻兒，你為鴻兒做過什么嗎？鴻兒一歲不到，就被父皇母后拋棄，皇祖母撫養了鴻兒大半年，覺得煩了，又將鴻兒放在皇子所不聞不問。鴻兒在三歲時，就已經明白自己的處境是多么地尷尬。”

沈君芙聽后，心中泛酸，眼淚漸漸覆蓋住了眼睛的表面。這些事情，自己離宮后也有所耳聞。即便想念鴻兒，自己卻始終不愿再回到這個皇宮里來。說到底，一切都是因為她的自私，才會造成今日這個局面。

“鴻兒……這些年……母后每天都在想著你……”

“可你始終沒有在鴻兒身邊，”蒙鴻的眼中除了冰冷，竟沒有一絲一毫對沈君芙的眷戀，“若不是母妃出現，鴻兒都不會知道，世上竟有母愛這回事。母妃只是鴻兒的養母，所給到鴻兒的，卻遠遠超過了母后所給的。”

沈君芙已經淚流滿面，每每想起蒙鴻這些年的遭遇，她總是難以抑制住自己。“但是母后如今回來了！你才十歲，未來的路還很長，母后會盡全力地補償給鴻兒。母后缺席了八年，那母后就會再陪伴鴻兒八十年。鴻兒，你相信母后，天底下沒有一個母親，愿意拋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

“補償？什么樣的補償？在鴻兒生辰的這一天，一連害了榮娘娘和皇祖母兩個人嗎？還是這補償二字，在母后的眼中，只是意味著利用？”

直到現在，沈君芙才猛然發現，這一直以來，蒙鴻所表現出的天真無邪全部都是偽裝出來的。他的心，早已被自己當年的任性離去弄得千瘡百孔。也正因自己的任性，蒙鴻在本應享受童真童趣的年齡，卻早早地領略了世間的人情世故。

“是母后對不起鴻兒……是母后不好……”沈君芙的眼淚不斷地落下，此時的她不是朝堂上高貴的皇后，只是一個愧對于孩子的母親。“但是母后從未想過要利用鴻兒……”

蒙鴻瞥過頭不去看她，輕輕嘆息一聲，“也許這是你的本**，將殺人與自己孩子的生辰結合在一起，也不會覺得哪里有不妥。”

“鴻兒……母后是真心想要修補我們母子的關系……除了對不起……母后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了……”

“那就都別說了吧，”蒙鴻看了看沈君芙，“若鴻兒是母后，此刻應該比較關心如何對父皇交代皇祖母的事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既擾了鴻兒睡覺，又亂了鴻兒心情。”

“什……什么？”沈君芙被蒙鴻突然轉換的話題搞蒙了，眼中除了淚水還有了些許的茫然。

蒙鴻的唇邊漸漸揚起一個得意的笑容，對于今夜自己給到沈君芙的刺激十分滿意，“父皇早就知道母后所做的一切了。過往的所有父皇不理，只是因為不想管。今夜母后將皇祖母害得如斯田地，母后還是好好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地位吧。”

他說完之后，眨了眨眼睛，又重新變成了那個天真爛漫，人人喜愛的大皇子，睜著澄凈的眼睛對沈君芙說道：“夜深了，母后還是早點回去吧。”

沈君芙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蒙鴻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都仿佛是自己此生從未見過的怪事，從未聽過的異聞。

她沒有想到，十歲的蒙鴻會如此痛恨自己，更沒有想到，洛帝竟然知道自己的所為！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沈君芙一直心心念念報仇雪恨，自以為做事天衣無縫，但是仔細想來，卻存在著許多破綻。以洛帝背后尹天府的勢力，追尋著那些破綻，怎么可能查不出事情的真相？！

洛帝看破了，卻從來沒有點破！

所以這半年以來，洛帝都將自己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嗎？為什么他從來不說？！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洛帝就連眉頭都不皺？！

十年過去了，洛帝還是在一點一滴地算計著自己！

十年了，她終究還是以前那個，永遠逃不出洛帝的心機的沈君芙嗎？！

沈君芙一步一步地走回鳳伊宮，與蒙鴻的談話，仿佛讓她抽盡了此生全部的力氣。

鳳伊宮內，等候已久的洛帝一看見沈君芙的身影，便迅速起身迎上前，“君芙，你終于回來了！你去了哪里？

朕還擔心你出了什么事！”

沈君芙的眼睛猶如一潭死水，視線緩緩地移到洛帝的臉上，“太后癱瘓了……你怎么不罵我……還關心我……”

洛帝一愣，感覺她的話有些無厘頭。“太后是被榮妃所害，朕為何要責怪你？君芙，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根本什么都一清二楚……”沈君芙崩潰地哭道，“火燒鳳伊宮……郡主被擄……北祁人入關……還有皇貴妃、太后被毒害……你根本什么都知道！可你卻配合著我，裝作一切都是意外的樣子……縱容我……包庇我……蒙曄！你還要將我當成你的玩物多久！”

望著絕望哭泣的沈君芙，洛帝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決定保持沉默。可是從他眼神中的閃爍，還有他眉間那份隱忍，足以證明沈君芙的指責所言非虛。

“我曾經很相信你……傾盡所有來相信你……但是你利用我……將我全家一夜屠盡……你知不知道離開你的這八年里……我全靠每天詛咒你才敢睡著……因為我怕夢見我的家人……我怕他們問我……問為什么要嫁給這樣一個無情如惡魔之人……我以為當我回宮之后……我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替家人報仇……但最后我發現……我還是十年前那個可憐蟲沈君芙！每天在別人的棋盤之中轉來轉去！”

聽到此處，洛帝也默默落淚，“君芙……我從未想過要利用你……當年殺你家人……也只是為了讓你不受牽連啊……”

“你以為剩我一人茍活于世間……我會很開心么？我最愛的男人竟是我宗族的屠族之人，我又會開心么？！”

洛帝緊緊地閉上了眼，微微嘆息后又睜眼道：“君芙，難道看到你生不如死，我又好受么？”

他又說道，“但是失去你，要比殺害你的家人痛苦一百倍！我還記得，你離開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三日。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很快就能夠將你找回來。最多，應該也是一個月吧。一個月之后，我還是沒有你任何消息，我就對自己說，再等等，或者……君芙是想離開一段時間再回來的，也許是三個月吧。”

他停下，滿眼噙淚地苦笑著，“可是三個月又過去了，你還是沒有回來。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每一天我都在跟自己說，或許明天，明天你就愿意回來見我了。八年……八年的每一天我都是這樣度過的。我討厭自己是皇帝，討厭日理萬機，因為各種政事會充斥著我的頭腦，我怕你留在我記憶中的樣子會慢慢消失，我不想忘記你。八年了，我朝思暮想了八年你終于回到我的身邊，我不想你再離開我，不想再重新過那一段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了！無論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想去管，因為我怕我一旦說了出口，你又會消失在世上某個角落，這一次，我不知道還要再等多久才能再見到你了……”

“你口口聲聲說你愛我……但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滿足你的私心罷了！”沈君芙心痛無比，“瑋妃之死，你沒有阻止我，因為瑋妃死后，孟家自然倒下，你又鏟除一個眼中釘……北祁人入關，你借郡主被擄和皇貴妃的死先發制人，讓北祁不敢貿然進犯……還有賀美人與班申私通一事……你一聲不吭……眼睜睜看著我親手重創班家和賀家！蒙曄……難道你敢說……這些事情里面都沒有你的算計嗎？！”

洛帝的眼神中帶著受傷，他從沒想到自己的不聞不問，竟會惹來沈君芙今日的誤會。他辯白著道：“君芙……我承認我有自己的謀劃……可是這并不代表我不愛你，我在算計你啊！我不說，是因為我想維護你！太后本就容不下你，若是你的所為暴露，太后絕對會動用守陵人的權力，將你處死！我不能再失去你了君芙！”

沈君芙情緒激動，早已泣不成聲，只能無助地抱著自己的頭痛哭著。從前所有被她生生吞回去的眼淚，在今夜全數流出了。

洛帝看著她這個樣子，十分心痛，于是輕輕上前抱住她，以下巴抵住她的頭，“君芙……我們不要再吵了好不好……既然你不喜歡……我就再也不會這么做了……太后喝下毒酒癱瘓了……她還活著……只要我養著她……她的遺詔就永遠不會出現的……即便她哪一天一命嗚呼了……我也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傷害你……君芙……我們忘記以前的所有事情……重新開始……好不好？”

“蒙曄……我們到底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呢……”哭成淚人的沈君芙從洛帝懷中抬起頭，眼中已有了頓悟，“本以為經過八年的離別……我們會更加懂得珍惜對方……可事實上……我們都被對方傷害得如此之深……”

她的話，似乎有想再次離開的意味。洛帝慌了起來，眼神就像是受驚的小鹿一般，“不是的君芙……我們誰都沒有傷害誰……有你我很幸福……相信你也是一樣的感受……你不要

這樣想……千萬不要這樣想！”

“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沈君芙笑了，卻比哭還難看，“可是……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們之間的感情了……”

“君芙……”高高在上的洛帝，語氣中竟全是卑微的懇求。

“給我一點時間……”沈君芙重重地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才又睜開眼睛看著洛帝。她的手撫上洛帝的臉，手指摩挲著他那透露著無助與受傷的眼睛，柔聲地說：“等我整理好我的心情……我們就重新開始……忘記以前所有的不愉快……好嗎？”

她的這番話，讓洛帝心如刀割。可是再怎么不愿意，他都會選擇去尊重沈君芙。

洛帝的目光仔細地在沈君芙的臉上逡巡著，二人對視良久，他一把將沈君芙拉入懷中，抱緊她時，甚至覺得，江山社稷他都可以拋棄了。

屋外的月，依舊明亮，讓人感覺恍若隔世。

阮祺萱目光呆滯地雙手抱膝，席地坐在天牢深處的一間單獨牢房之中。第一次因為郡主被擄一事進天牢時，起碼牢房中還有一個小小的窗口。可是這一次，她因犯下“刺殺”大罪被關進來，卻是直接就進了關押兇犯的密封牢房之中。

然而此刻，阮祺萱正出神，滿腦子都在想著兩個時辰以前發生的事情。

她看著靖安太后微笑著拿過酒杯，一口一口地酌飲。可是就在太后喝完杯中之酒后，她卻臉色突變，眼白布滿了紫色的血絲。靖安太后死死地瞪著她，從太后驟然放大一倍的眼睛里，她可以清晰地看出太后所有的情緒——驚愕、痛苦、始料不及、怨恨以及不甘。

阮祺萱見過不少死狀慘烈之人，但是當一個活人，就在阮祺萱眼前以如此詭異的方法瀕死，那種情狀真的是畢生難忘。

除此之外，阮祺萱還在回想著事情發生的經過。為何她手中的那杯酒被下了毒，又為何從同一壺酒中斟出的兩杯酒，謝雪臣的無毒，自己手中的卻有如此強烈的毒性……

她又是得罪了誰？誰還要花心思，用此種手段，來置她于死地……

她真的想不通了……

七日，七日之后，洛帝就要將自己處死。不知道此刻，天牢外的珩姐姐、敷宗槿，還有同樣關心自己的謝雪臣，會不會為了救出自己在奔波呢？

深夜時分，偌大的皇宮早已進入了睡眠。宮道中，敷宗槿披著月色從太醫院走出，便腳步匆匆地往自己的紅荼居而去。

“侯爺，你終于回來了！怎么樣？太醫們都怎么說？為什么太后會突然中毒？！真的跟祺萱有關系嗎？”敷宗槿剛踏進門，紅曼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滿臉都是擔憂與恐慌。

面對突發狀況，還是彩菁最能保持冷靜。她伸手拉著紅曼，試圖讓對方也鎮定下來，“紅曼，你先別急。你這樣劈炮連珠地問著侯爺，侯爺要先回答你哪個問題呢？”

“怎么能不急呢？！彩菁，我是真的搞不懂你為什么可以一直這么冷靜！祺萱七日之后就要被陛下凌遲了！難道這不是該急的時候嗎？！”

“你們都別吵了！”敷宗槿被煩得頭疼，呵斥一句，自顧自地走到桌子前坐下，給自己斟上一口茶水，捧起茶杯，一飲而盡了。

紅曼看了彩菁一眼，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語氣是重了。她撇過頭不再看她，上前對敷宗槿說道，“侯爺，紅曼不亂說話了，到底……到底怎么樣了？”

敷宗槿這才抬眸看了看紅曼，又看了看彩菁，疲憊地嘆了一口氣，“太醫說了，太后中的是一種稱為‘臥夕陽’的劇毒。此毒與其他的鶴頂紅、砒霜能夠奪人性命不同，臥夕陽只會導致被毒者喪失全身活動的能力，而不會殞命。”

“喪失全身活動的能力，但不會殞命……”彩菁細細回味著，在明白他的意思后，大吃了一驚，“那太后……太后不就與廢人無異了嗎？”

紅曼也覺得太過殘忍，“堂堂一國太后……威名遠播……竟落得廢人的下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侯爺，那太醫可否提到解救之法？”

敷宗槿凝重地搖頭，“沒有。據說此毒是幾十年前從夏丹傳來的，孟康之中也只有四例。之所以叫臥夕陽，就是意味著，任何人中了此毒，都會永遠臥床，一直到自己生命枯竭之日。”

紅曼越聽越來氣，只恨自己人微言輕，幫不到阮祺萱些許。“這下毒的真兇一定是個冷酷無情之人！侯爺，此事絕對跟祺萱無關啊！她連草藥都認不全，怎么可能用到臥夕陽去害人！這件事，一定有人在背后搞鬼！有人要置祺萱于死地！”

“紅曼說得不錯，”彩菁也道，“但是……但是我有些不明白……既然要下毒，為什么用臥夕陽讓人癱瘓，而不直接將其毒死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