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身子依然癱軟無力,睜開眼之前先聞得一鼻子的茶水飯菜香,緩緩擡眼望去,她正處於一所樸素廂房。
此刻正是夜,窗外沒有皎潔的月光,沒有華美的繁星,漆黑當中只有牀榻前桌案上的燈火如豆,隱隱跳動。
撐著身子欲坐起,卻忽聞牀榻外側的陰影處飄來一道涼薄人聲“飯菜還熱,吃了吧。”
鳳飛夕抖了三抖,循著微弱的燭影看向那人,那人亦微蹙著眉冷淡凝望著她,紋絲不動,冰雕一樣,正是將她收入化魂鼎的那位冰山男神仙,玄鄴。
原來並不是陸之遙來救她了,有絲失望又有絲疑惑,她斂神發問“你爲何放我出來?又爲何給我準備膳食?這飯菜裡莫不是下了毒吧?”
他一雙寒潭的眸子涼光一閃“天君說殺了你許會引起些動亂,我便將你放了出來。你現下體力全無需要進食,我便給你備了膳食,省得再勞我將你送回去一趟,自然,我是不會去送你的。所以你若不想我直接將你扔回去,還是少說話補充些體力方能與我對抗一二。”
他說的一本正經,坦坦然然,鳳飛夕雖聽著有些憋氣,但因爲是在人家的地盤上,況且她眼下也實在沒有力氣去與他鬥,便默默嚥了口氣沒有作聲,反正聽他的意思她這次是命不該絕,所以只要能活命,其餘的都是小事。
攀著牀沿落腳在地上剛要站起,身子卻徒然一抖無力地向前傾去了,沒有摔在地上的痛感,周身霎時被一片清寒包裹起來。
他身上堅硬冰涼的戰甲硌得她骨頭生疼,搖搖晃晃站好後,她仰臉望他“多謝。”
他垂眸頷首“不必。”
黑燈瞎火的小廂房中,二人曖昧不明地依偎在一處靜靜相視,由外人看來,如何都是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畫面吧。也是巧了,陸之遙就在這時立於了廂房門口,面無表情地道“你們在做什麼。”
玄鄴波瀾不驚地朝他望去,一隻手依然握著鳳飛夕贏弱的腰身“聖君終於來了,一千多年來讓我好找。”
陸之遙淡淡應著“你尋我作何?”
玄鄴脣角一扯,扯出一個清寒的笑“天君命人奪回封血刃時,說聖君不知何故在此女身邊,所以我才接下這一任,不瞞聖君說,我起先是想要殺了她的。”說到這一頓,因爲被他攬在身前的鳳飛夕聞言一抖,他察覺後垂眸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眼,繼而更加攬緊了她的腰身,續道“因爲我爲姐姐不值,姐姐如今仍不知身在何處,是否安好,聖君卻與此女花前月下對影成雙,玄鄴不知此間聖君可曾想起過姐姐爲聖君所做的一切?可曾有一絲動容?”
陸之遙眉心微蹙,眸中依然無波無瀾,聲色也平穩卻帶了一股威震人心的清寒,道“放開她。”
玄鄴沒有照做,只冷冷一笑“聖君爲何在意此女?她又爲聖君做過什麼?倘若這世間當真有一女子該在聖君身側,那人只能是姐姐!”
鳳飛夕雖全身無力,靈臺混沌,但也隱隱聽出了這個玄鄴對她的敵意。他說她配不上陸之遙,甚至這世間除了他那個什麼姐姐再無一人配的上陸之遙,聽到這她就有些怒了,配不配得上哪兒用得著他說了算!
一口死死咬在玄鄴另一隻胳膊上,玄鄴吃痛鬆開了握在她腰間的手,身子一飄正欲隨風而倒,陸之遙適時將她撈進了懷裡。
他望著玄鄴,只淡淡道一句“世上無定數。”後便抱著鳳飛夕踱出了這所樸素廂房,鳳飛夕覺得,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
玄鄴沒有追上來殺鳳飛夕,許是自知自己打不過陸之遙,或是根本就沒有要殺鳳飛夕的意思,只是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罷了。
鳳飛夕窩在陸之遙清寒的懷裡,沉吟了良久,還是問了“他的那個姐姐,是你何人?”
夜色深沉,出了玄鄴的宅院後,通往綿延無盡頭的前方的只有一條玉石宮道,宮道兩側是瑞氣騰騰的雲層,雲層中浮著半池荷葉,半池蓮花,靜謐溫柔得彷彿只是一口尋常水塘,再伴著後面玄鄴那灰牆灰瓦的樸素雅宅,實在讓人難以將此處與傳說中金碧輝煌隆重氣派的九重天劃在一起。
似乎過了許久,鳳飛夕等得脣舌乾燥輕輕舔了舔,陸之遙才終於邊抱著她踏著幾朵蓮花闢路而行,邊淡淡道“是我的師妹。”
果然,不出鳳飛夕所料。
她蜷身窩在他懷裡,續問“她確實是玄鄴的親姐姐?”
陸之遙平靜道“恩人,師父,養母,都是。”
鳳飛夕詫異地同時忽想起什麼,便央陸之遙將玄鄴二人之事與她說上一說,於是行路間陸之遙放緩了速度,也不避諱地與她悠悠道來。
是很久以前的事,如同陸之遙曾經救過一次蝶霓裳,這一次,是陸之遙的小師妹偶然間救下了玄鄴。
那時的玄鄴還小,在仙界的戰禍中失去雙親後孤苦伶仃地四處遊蕩,終有一日福星高照讓他暈在了小師妹出門尋葷腥打牙祭的路上。說到這不免插上一句,鳳飛夕本以爲,神仙都是吃素的。
玄鄴原身是一條雛形的玄光小龍,那日他病懨懨地在九重天上某處走著走著腳一打滑,直接就摔進了人界,所幸命大掉在了一處柔軟的荒草間纔沒被摔死,只是經這麼一摔無意就化出了原形暈了過去。
不多時便給正巧途經此處的小師妹瞥見,她以爲是沒見過的一種蛇,興高采烈地抓起來就裝進揹簍裡帶回了家預備晚上涼拌了下酒。
只是到了家一卸揹簍小師妹就傻眼了,因爲揹簍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個男孩子,還是個仙身的男孩子。
彼時玄鄴將將醒來,二人四目相對,小師妹嚥了口口水,道“小子,我可不是你娘,你別認錯。”
玄鄴掛著一小臉黑線,回“我知道。”用人界的年齡來比方的話,那時玄鄴正是七八歲的年紀。
此後由於玄鄴這小子挺得小師妹歡心,小師妹便將其收入膝下,撫養到了好比人界少年十一歲的年紀。玄鄴叫她一聲姐姐,叫陸之遙一聲聖君,由此可見雖然這三人是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但明顯那二位要親近許多。
後來玄鄴到了該有所作爲的年紀,便懷著一顆熾熱的赤子之心投身到了仙界的亂戰當中,之後的事陸之遙一語帶過,只說九重天上泰平後玄鄴做了將軍,卻不曾提起小師妹後來究竟怎麼了。
鳳飛夕豎耳仔細聽著,腦中飛速運轉,默默在心間將有關陸之遙與其小師妹,和陸壓與遙妙的所見所聞化作一顆顆珠子,穿在一條線上。
首先,陸之遙的修爲深不可測,掐指一算,觀面知心,瞬移之術,徒步行空,再加上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便抹去了她的記憶,這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法術,難道真的是一個仙所能達到的境界?
其次,在玉雪峰鏡宮之中,顏如玉的尋遙殿前,陸之遙曾說過一句‘我也想看看這裡面,尋到了什麼遙。’須知尋遙殿是顏如玉爲了遙妙而造,這也說明了陸之遙與遙妙總歸是有點關係的。
再來,便是陸之遙,小師妹,還有蝶霓裳這一段事。由此事可見出兩點,其一是小師妹對陸之遙情深意重,其二是小師妹她修爲深厚,試問當今仙界,有幾個仙能做到隨隨便便就毀了一座宮城並斗膽剔去兩個仙的仙骨?
最後,是化魂鼎中,麒叔子等人道出的那些六界之事。由此事可見是三點,其一是陸壓與遙妙是師兄妹,與陸之遙和其小師妹一模一樣。其二是遙妙對陸壓一往情深,與小師妹和陸之遙也是一模一樣。其三是陸壓與遙妙也常年雙雙隱居在雅居閒閣,與陸之遙和其小師妹又是一模一樣。
並且鼎中妖魔曾說過,化魂鼎是遙妙的神器,現如今到了玄鄴手裡,很有可能是因爲玄鄴是遙妙的徒弟,而小師妹她又是玄鄴的恩人,師父與養母。
這一樁樁事如一幅幅模糊的畫卷般攤平了擺在眼前,其中所有重疊之處,難道真的只是巧合?
到了妖界,才終於見著這夜的月亮。月華傾灑,映在蒼茫碧藍的穹海面上,水波淋漓,光影重重,襯得整個海面晶瑩剔透,好似一整塊上好的琉璃。
陸之遙腳步輕輕地抱著鳳飛夕踏在其上,鳳飛島已在面前不遠,島上隱隱泛著一層微弱紅光,是朽木君點亮了花瓣,還是長年累月積攢所至夜間呈現出的妖氣光華,叫人不得而知。
總之此情此景,在鳳飛夕腦中悠悠盪盪了半刻終於與百花會那夜重疊。
那一夜,他皙白如玉的手掌悠悠伏在了她持著飛鏢的手上,她回眸一眼,是一眼萬年。
那一夜,他啓脣,百花齊放,煙火騰空,是玉,碎了一地的聲音,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她的名字,鳳飛夕。
那一夜,她在他道出陸之遙這個名字的一剎那不知何故昏倒在了他清寒的懷抱間,他望著她的眼,不含溫情。
從回憶中抽神,二人已行至了鳳飛島南岸,岸上鳳飛夕與玄鄴打鬥所留下來的一片荒蕪還在,鳳飛夕沉吟了許久,還是仰臉望向陸之遙,心中已是肯定又平靜,道“陸之遙,你是誰?”
陸之遙聞言一怔,腳步頓在原地,垂下眼瞼靜靜望她,良久,薄脣輕啓“陸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