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沙城高高的城墻, 可是這在齊顏眼中,在輕騎兵眼中,在齊家將眼中, 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高度。只是自下半夜起便出現在城頭的那抹身影, 卻讓齊顏卻步了。
大霧隨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緩緩散去。微微的涼風, 卷起散落在頰邊的碎發, 齊顏的表情愈發冷冽。
城頭那本該被護在離宮的女子……
“月娘……”忽來一陣狂風, 刮得齊顏眼眶有些生疼。他凝視著被綁縛在高處的慕容滄月,失了冷靜。
這武功卓絕的女子,為何會陷落于此?
為何他沒得到任何她失蹤的消息?
而他又該如何保她周全?
硝煙彌漫, 幾處火光,更顯肅殺的戰場, 此時陷入了詭異的死寂。
“勿離, 他真的去了?”慕容滄月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她再也不是離宮那個神色飛揚張狂的滄月, 悲傷使她蒼白,隆起的肚子讓她看起來孱弱不堪。
是他, 讓她置于今日的境地……
齊顏無聲地點頭。他派人送去的凌日飛的發,看來她是沒有收到。
“可平靜?”美目淚光乍現。
“善終。”握緊手中的銀槍,齊顏道。
“那便好?!庇腥烁嬖V她,凌日飛戰場被齊顏生擒,她知曉他的凜然, 卻仍想做困獸之斗, 仍想去勸他隨她遠走天涯……下了蒼山才知, 早有人不下天羅地網等候著她, 為了不傷及孩子, 她束手就擒。
轉頭看了紀顥臣一眼,慕容滄月慘然笑起。她從來不是谷映塵的負累, 如今也不會成拖累齊顏的腳步,永遠不會。
迎視慕容滄月投來的目光,齊顏抿唇低眉。
不可能!他永遠不可能棄她不顧!“不行。”他低聲自語。
“你退兵,朕留她性命?!奔o顥臣登上城樓,金色的盔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輝,手中的滅神鉞更是散發出萬丈光芒。眼見供奉在太廟的神器,西樓國士兵的心中無不閃過一絲凜然。
“放了她,本將留你全尸?!饼R顏微微抬起下巴??v然此刻紀顥臣高高在上,但齊顏卻絲毫沒有仰視的樣子。
“以女子換一時安寧,這便是西樓?紀顥臣,若非你除去清陽王,想來本將是無法直搗黃龍了?!?
齊顏的話成功地使城頭一陣嘩然。
“妖言惑眾!”江威尹怒道?!褒R嚴你狼子野心,竟還敢于此一派胡言?!?
聞言,齊顏不怒反笑。他自懷中舉起一枚精美絕倫的玄黑寒玉,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九龍騰云——歷代清陽王傳世信物。
就是這塊玉,那人留給他最后的東西,這終年冰冷的觸感每每在提醒他那日殘陽下的一幕。
“清陽王臨終托孤,本將自是愿意肝腦涂地?!兵P目環視城樓上一張張茫然的臉?!凹o顥臣殘害忠良,天理不容。清陽王雖死,然天佑西樓,清陽王獨子命不該絕。今齊顏應清陽王之請,出兵伐紀?!?
“你身為千日過丞相,何言西樓國內政之立場!”江威尹一語打破眾將迷思。
是??!一個千日國人,有何立場為清陽王之死討要公道!城墻上的幽冷兵器,一致對向城下。
“就憑……本將可為谷映塵隨時成為西樓之人。”
不僅是西樓士兵,就連齊家將聽聞此言也是一陣錯愕。
“堂堂一朝文武大員,竟是男寵一名?!苯樞?。
齊顏亦是笑。
有他在心中,如此譏笑,何妨!
強箭離弓的鳴聲震得人耳膜生疼——箭矢自千日大軍后方射出,直逼江威尹門面。江威尹急急一閃,箭矢擦著他的頭沒入他身后的墻壁之中。高高束去的發髻應聲散落,凌亂的長發在風中狂舞,他的表情瞬間僵硬。
河岸,樓丞手中□□甚至還未放下,他面色陰沉地睨視著江威尹,眼中的冷意讓人不寒而栗。護城河對岸,不止何時黑壓壓地圍上來五萬千日國大軍。
齊家將自動讓開一條通道引樓丞上前。一人一馬,甚至滿面塵灰,但卻隱隱有氣吞山河之氣魄。
“好小子!”司修祁大掌拍在樓丞身上,笑得神采飛揚。樓丞此刻趕來,定是已經穩住了“勤王之師”。
齊顏僅僅淡淡得瞥了樓丞一眼,未置一詞。
“我與凌相并無茍且之事,你若想紀氏一脈從此消失,紀顥臣,你大可殺了我?!蹦饺轀嬖录氄Z,輕柔的語氣卻直直刺入紀顥臣的心臟?!熬退隳悴恍盼?,也不應該懷疑他的人格,他那般忠誠,怎么可能與我有染。”
慕容滄月的目光一直未離開齊顏。她只是知道,她不能死。那個白發勝雪的仙人,不能失去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人了——原是那般脆弱纖細的孩子,卻要背負起世間最沉重的仇恨與愛戀,王爺,您的選擇,終究只是成全了你自己,毀了他。
“紀顥臣,我腹中骨肉,乃你紀氏此脈長子嫡孫。”她,不能死。
齊顏直視慕容滄月,笑得像迷失后又重新找到家人的孩子。
伸出右手,戰旭會意地將一副強弓奉上。
清晨的露水沾染了他的眉眼,櫻紅的唇瓣,白皙的皮膚在晨光下竟是透明的白。拉弓的手貼在臉頰,扯出一縷蒼白的發,他將弓箭直直對向慕容滄月。晨光中,似有一道流光自箭尖流向齊顏周身。捏著箭尾的手指關節泛出白印,他凝神靜氣,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箭矢如流星一般射出,兩道銀芒破空……
“不……”喉頭咽出一聲短暫輕微的聲響,紀顥臣向前來兩步,驚恐地看著飛向慕容滄月的箭矢。
箭矢破空的那一瞬間,齊顏駕著□□的白馬也如流星一般沖了出去。
慕容滄月回首看了紀顥臣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
美人禍國,然,美人無罪。
“撩月!”
那箭不是奪命的箭。齊顏齊發的二箭擦著慕容滄月的手腕切斷綁縛她雙手的繩索,順著下墜的力道,她全力將身子往外傾去。
耳畔有呼嘯的風,還有那個人的呼喊,然后還有強壯堅實的懷抱。
慕容滄月微微睜開眼,然后笑起。
“我沒死,勿離?!?
“不會死。”齊顏亦笑。
自齊顏沖出去的那一刻便回過神跟上來的樓丞緊緊護在齊顏身后,竭力為他擋開城墻上同樣回神而射出的箭矢。
雪白羅裙暈染出血色,混合著自齊顏肩上滴落的血滴,似妖魅般惑人。
“帶她回營?!饼R顏將慕容滄月交給身后一名輕騎兵。強健的臂膀如展開的羽翼,他單手拎住樓丞的衣襟,將他整個人自馬背上扯落,拋給士兵。
樓丞背上,赫然插著幾支箭矢。
“不準死?!彼乜粗?。
“是。”樓丞任由自己被人架住扶離戰場。多長時間了,主人終于愿意正眼看他了,這是不是代表,那日主人醉酒時他所做的事情,被原諒了?孩子氣的臉上有著不似這個年紀該有的魅惑和釋然。
齊顏左肩上亦有傷,他伸手隨意將箭矢折斷,目無波瀾地繼續著未完成的事情。
握著銀槍的右手高高舉起?!肮コ?!”
“呵!呵!呵!”護城河兩岸,身著玄黑戰甲的六萬將士三聲振臂高呼,兵甲碰撞的鏗鏘靡音響徹云霄。
悠長洪亮的號角聲響起,齊顏的眼神透過戰火與洪水般涌向城門的千日國士兵,直視著城頭金甲加身男子。
塵,清陽一族當真未想過成就皇圖霸業?
如果從未想過,那從今日起開始想吧。視線轉到紀顥臣手中的兵器之上——滅神響,蒼穹破,神鬼同泣;金鉞吟,江山笑,輪回無期——此乃滅神之鉞!
此神器,從今以后,該握于清陽一族手中。
我說過要踏平你西樓江山,用整個紀氏王朝為他陪葬,紀顥臣,今日,我便是實現承諾而來。
輕踏如歌紅塵,絕世風華。他傲視浮華眾生,甚至視人命為無物,他人的、自己的。
塵,我倆,多狹隘的愛……
看著身前不遠處上演的幕幕慘烈,心中有不忍,卻依舊冷眼而視,肩上的傷口隱隱生疼,竟是鉆心刺骨的錯覺。
原來,他還會心疼……
眼前的一切漸漸被血霧遮蓋,漫天的喊殺聲不再入耳,他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只聽見,曾經自己對深受蠱毒所苦的他說:不求生同衾,只求死同穴,不如笑歸紅塵去,共我飛花攜滿袖,但為君故,雙飛愿爭萬世春。還聽見,他媚眼如絲地附在他耳邊輕聲呢喃:你自妖嬈,我自伴,生死不棄!
飛濺在青色磚墻上的血痕……
緩緩,敞開的城門……
誓言呵,猶在耳畔……
自馬背上躍起,齊顏腳尖輕點馬鞍,他閃電般地攀上城樓,身后白馬和齊家將緊緊相隨。
塵,這,是遲來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