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爾會想, 如果當年父皇沒有遇上爹爹會是怎樣。也許沒遇上更好一些吧,雖然那樣我今生無法成為他的兒子、無法獨占他的所有寵愛,但, 也總好過爹爹一世情殤。
后來我又想, 還是遇上吧, 如果一生能那樣愛過一回, 一世情殤, 又何妨。
而后我又時常想,為何那年不將他留下呢?為何要強迫自己釋然,強迫自己放他走呢?我知道只要我開口挽留, 也許爹爹真的不會走……
然后我拍拍光潔的腦門,無奈搖頭。做都做了, 現在后悔于事無補。
那個十年之約, 我不知道爹爹是否還記得。十年前, 爹爹被蕭城傲卸去一身武功,廢去了右手, 我發誓要為爹爹報仇,爹爹只是說,十年。
真的是十年,爹爹與蕭城傲之間的十年之約一到,我便興兵大舉南下——籌備了十年的一場戰爭, 只為一掃心疼的情緒。不想, 駱清晏竟也在同時興兵, 原是玄王離去時也做了同樣的交代——我不知道這是爹爹與玄王的默契還是他們本來就交流過, 只知道, 不卸去蕭城傲的右手,我決計不愿回頭。
那一場站, 打了整整三年,很漫長,也很快速——合兩國之力攻打一個國家,已算快速,彼時千日國在蕭城傲十年的統治下已兵強馬壯,然,二十多年前的西樓國又何嘗不是兵強馬壯。
于是,偶爾與駱清晏見面時,我們二人時常看著對方苦笑搖頭。我們不是爹爹,不是玄王,無法像他們那樣創造一個又一個的神話。可是后來爹爹卻告訴我:你只是太年輕,沒有徹底傷過,也許將來你會懂。
南攻的過程中,許多曾經的齊家將舊部紛紛前來投靠,也許對他們來說,對此時這個千日國已無家國的概念,心里剩下的只是十年前爹爹右手腕的那一抹殷紅。
十年間,我不曾見過爹爹,卻時常收到他的來信,內容洋洋散散不著邊際,但我卻能從字里行間看見爹爹的灑脫與快樂。那時我總是再暗暗慶幸一會,幸虧當年放爹爹走了,幸虧我與父王沒有成為爹爹幸福的牽絆。
西樓國是爹爹交給我的,然我確實無心國事,也許我能體諒父王當年的心境,做一個權傾天下的閑散王爺,即使狐媚天下,也落得自在。于是,攻下千日國后,三國理所當然成為了一個統一的“駱齊王朝”。駱清晏自然不愿攬下這么大一個麻煩,于是我卑鄙地找了初夏——二十出頭的初夏竟越來越像爹爹年輕的時候,難怪爹爹不許我靠近些許,若不是這幾年我心中豁達了許多,也許我真的會不顧一切將她劫了來——我利用初夏溫良的個性,利用她心中的歉意,順順利利地將駱清晏逼上了帝位。
真正做了閑散王爺,我反而有些難以適應,心頭時常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
后來有一日,帶著司修祁戰旭兩人橫行天下的承歡突然來了,彼時小丫頭已是長成風情萬種的女子。要是平常人家的女孩子,這樣的年紀孩子應該六七歲了,可承歡野慣了,爹爹離開后便沒有人能管得住她。
她問我想不想見爹爹,我自然點頭,只是她后來開口說的話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既然這樣,我們就想辦法把爹爹逼回來吧。反正你今生再也不會去愛任何人了,我又找不到人來愛,咱倆湊作堆算了。”承歡如是說。
我當時真的有點被嚇到。即使經歷過許多的轟轟烈烈,但今生倒真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女孩說出這樣石破天驚的話。看是我當年與爹爹的笑語成真了,承歡果然被爹爹教成了一個混世魔女。
縱然驚訝,但我倆還是三言兩語便定了自己的一生。然后,我如愿見到了爹爹。
紅顏白發,爹爹依舊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他看著我的眼神帶著一絲的欣慰與不舍,他身邊,玄王如影隨形。
也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洞房花燭夜,當我掀開承歡頭上的喜帕,我分明看到了小丫頭臉上一閃而逝的羞澀。也許,這么多年來,我忽略了許多許多。
承歡不知用來了什么方法,自從我們成婚之后,爹爹回來的次數多了。他偶而會回到玄王府,每當那時,我和承歡便會出現在伏羲國。
兩年后,我和承歡的第一個孩子出世了,是個胖嘟嘟的小子。彼時承歡戳著兒子的臉嘆道:小寶貝,你怎么非要像你爹,你就不會爭氣點像舅舅,那樣爹爹就更愛你了。
我啞然失笑。原來那么明顯。
再次見到爹爹時,胖小子已經滿周歲,他的祖父沒來得及給他起名。彼時駱清晏與初夏也在,于是幾杯黃湯下肚,爹爹沒給孫兒取名倒是先算計著給他未來的曾孫兒們起名字了。他說他只起兩個名字,將來無論是初夏的孫兒先出生還是我的孫兒先出生,最長的叫小米,第二個叫小麥,可惜后來被初夏搶先了,于是我給我的第一個孫兒取名為戀齊,谷戀齊。
酒散人酣,那日西樓國的月色尤其惑人。
“兒子,我們比一局?”爹爹仍然興致高昂。
我以為爹爹說的是下棋,不想他竟帶著我來到練功房。
他隨手從兵器架上卸下一柄□□,看著我微笑。
“爹爹,會受傷的。”我搖頭拒絕。爹爹的右手,曾經一度連握筆很困難。
爹爹聞言笑起。“不云游的日子著實無聊,所以我時常會與天涯切磋招式。你知道的,你爹爹我是個武學奇才,右手沒有了還有左手,于是練著練著,我的功夫便回到左手上了。”
他說得額云淡風輕,但我能想想爹爹為此付出的努力。那樣高傲的他,雖然曾經笑著要玄王保護他,但心中的傲氣決計不允許自己成為別人的負擔。
爹爹用左手舞槍,我從未見過一個人能把槍法耍地這般蕩氣回腸,這般飄然欲仙。一套槍法行云流水,甚至威力更甚從前。爹爹放下槍,笑道:“我失去只是右手,可我得到了毫無牽絆的下半生,不是很合算?”
“爹爹。”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曾經是狹隘爹爹,不知何時變得這樣豁達,這樣的人才是生命的強者。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爹爹仍舊在笑,但笑容漸淺。“無塵,人生好短,我不想抱著回憶與痛苦走完一世。肆意山水,身邊還有一個與我心有靈犀的人陪伴,無塵,我一直認為下半生是對我上半生的補償。”
“你去過斷天崖了?”爹爹又問。
我點頭。
“我會回到他身邊的。”爹爹看著我。“無塵,我會回去的,不過不是現在。”
本想問他不是現在又是什么時候,后來他自己告訴了我答案。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彼時小米才剛剛出生——長長的三十年,一眨眼的時間便過去了。
他與玄王千里迢迢而來,他說他只是想來看看我,看看承歡。
離開的時候,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說道。“無塵啊,你說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好事?今生能享受你的福報。”
我從來不知道我這么脆弱,那一刻我淚如雨下。
后來……
他離開之后沒到半個月便逝去了,彼時我才知道他是來與我道別的。
沖上斷天崖,只是看到玄王輕輕淡淡的笑,他一人坐在崖邊,一邊品著梅酒,一邊與自己對弈,他說那是爹爹走前留下的殘局,他一直不知道該怎么破。其實哪里是殘局,一目了然的局勢,只是玄王不愿結束罷了。
刻著“生死不棄”的墓碑早已退色,新的墓碑上亦是殘留著斑斑歲月的痕跡,然上面的刻痕卻極新——“只待來生”。
玄王說,這是爹爹要他刻的,他們早就說好,來生還要在一起。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為何爹爹會選擇這個男人。不離不棄,無怨無悔的追隨陪伴,只有玄王才配真正擁有爹爹,擁有他的愛,擁有他的一輩子。
看著墓碑,幾乎要奪眶的淚水竟奇跡似的緩緩隱去。
我是何其幸運,遇上他。即使從未與他做過一天的情人,卻始終被他擺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當年讓他安心離開的豁達,到今天我才真正讓自己想通。
爹爹,如果沒有遇見你,我的生命又將如何?
如果有來生,你愿意再遇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