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但溫暖的帳內(nèi), 濃濃的藥味甚至沒有沖散一日來未曾消弭的血腥味。
掀開帳簾,齊顏望著榻上雙眸緊閉的齊嫣然,無聲地嘆了口氣。
“二哥。”自官州城一役后便昏睡至今的齊嫣然第一次醒來便看見齊顏直立在帳門口, 表情深沉而凝重。
“終于醒了。”齊顏如釋重負(fù)地展顏一笑, 隨即上前。換回一身白衫的齊顏儒雅清逸而絕塵, 讓人完全聯(lián)想不到這是在戰(zhàn)場上視人命為無物的戰(zhàn)神。
“官州城……”她想問破城了沒。
齊顏搖頭, 在齊嫣然床頭坐定。“未破城, 想等你醒來,帶你一起登上官州城樓。”
聞言,齊嫣然笑起。“果真如大哥所說, 二哥著實任性。”
齊顏挑眉,不知可否。
“此次妹妹沖動了, 下次再也不會如此了。”齊嫣然道。
“嫣然倒是知曉哥哥擔(dān)憂什么。”齊顏淡淡地瞥了齊嫣然一眼, 嗔怪地笑起, 頓時山河失色。“只是,破了官州, 便回帝都吧。”
齊嫣然臉色一僵。“是因為那個人來了嗎?二哥放心,我不會沖動行事,壞了二哥大事的。”
齊顏安靜地聽齊嫣然說完,莞爾一笑。“妹妹也說二哥任性,還有人比二哥更隨性子行事?”
“那為何……”
修長的手指撫上齊嫣然的臉頰, 齊顏溫柔地笑著。“齊家有后, 二哥自當(dāng)竭力保護(hù), 妹妹該高興才是。”
齊嫣然花了很長時間才消化了齊顏傳遞給她的訊息, 許久, 帶著薄繭的素手緩緩覆上腹部。“哥哥……”
“傻孩子。”齊顏動作輕緩地將她護(hù)進(jìn)懷中。“是好事,是好事……”
“少陽, 要做父親了……”自高少陽戰(zhàn)死沙場后,齊嫣然未在掉一滴眼淚。乍聞此訊,淚水終于滑落,沾濕了被陽光風(fēng)沙暈染成麥色的臉頰。
“是啊,齊家將有后了。”齊顏淺淺地笑著,因為齊嫣然眼中突然升騰起的幸福而感到幸福。“這孩子是我們齊家將的后代,是我們齊家將的骨血。”
齊嫣然可以是巾幗英豪,在戰(zhàn)場上她可以如男兒般豪情萬丈,可她畢竟是女子。她曾經(jīng)是被父親禁錮在深閨的金枝玉葉,彼時他也見她笑,縱然爛漫無憂,也不似此刻這樣的笑;擺脫父親的禁錮,初入齊家將,那時他也見她在笑,可是那時的笑容即使光芒四射,但也不似此刻這般的笑。此刻的她,周身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狀的光芒,那是重生般的喜悅,劫后余生的豁達(dá)。是的,她似法場上的臨行刑被赦免的死囚,整個人淪陷在新生的狂喜之中。
出征前絕望的一夜,烈酒麻痹了所有理智,兩個人只知道抵死糾纏,就好像明天的太陽不會升起,世界臨近滅亡。怎知,那樣絕望的一夜,竟在她的生命力埋下了希望的種子。
孩子,他們的孩子,她和少陽的孩子……她生命的希望……
齊顏微笑地輕輕拍撫齊嫣然的背。“這是他生命的延續(xù),還是你努力活下來的理由。答應(yīng)二哥,有了這孩子之后,將來無論遇到何種艱澀的情景,都不要放棄希望,更不許你一心求死。”
齊嫣然低眉落淚,在戰(zhàn)場上積累的戾氣全然消逝不見,她不住地點頭。官州一戰(zhàn),她確是一心求死,她差點就弄丟了這個孩子……雙手護(hù)住腹部,她緩緩抬起頭。“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待二哥拿下官州,我便回帝都。”
“好姑娘。”齊顏淡淡地笑著,真心的笑。
自齊嫣然的帳篷里出來,司修祁侯在不遠(yuǎn)的草坡上,齊顏緩步上前。
“此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何每件事情都必須以生命為代價。”司修祁盤腿坐在草坡上,仰頭凝視掛在天邊的一輪明月,剛毅卻稚氣的臉上此刻深沉如海。“有時候,生命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是不是?戰(zhàn)旭說的沒錯,沒親眼看到少陽他們被背叛,被屠殺,那日我即使很憤怒,卻也僅是憤怒而已。可是官州一戰(zhàn),看著倒下的千日將士,心中突然升騰起一種瘋狂,想殺盡西樓人。對我來說,這些千日國兵將僅僅是素不相識的同胞罷了,與少陽他們根本不能相比,所以,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可以想象那時嫣然心里的瘋狂,戰(zhàn)旭心里的瘋狂,還有少將軍您心里的瘋狂不是?”
捶在身側(cè)的手貼在司修祁頭頂狠狠揉了兩下,齊顏神色復(fù)雜。齊家將中,除了高少陽就數(shù)司修祁最小,才是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少年而已,如今也被逼著要直面生死,看透生死,創(chuàng)造生死。
“因為愛,所以入了魔。”甘之如飴。
遠(yuǎn)山滿月如盤,廣袤無垠的草原籠罩在一層柔和的暈光中。
因為齊嫣然腹中的孩兒,他竟也有幸福的錯覺。原來心中仍隱隱有渴望被救贖的奢望,如涅槃的鳳凰,想要焚盡每一根羽毛上的愛恨情仇,等待新生的那一刻。
齊顏仰視遠(yuǎn)山,仰視星辰,仰視明月,眼角有清淚滑落,寒風(fēng)呼嘯著掠過,熱淚又瞬間被風(fēng)干。
抬手輕撫眼角,齊顏緩緩笑起。
原來,他也偷偷渴望著被救贖……
“夫人怕嗎?”幾日來未曾卸下身的盔甲在行進(jìn)間發(fā)出鏗鏘的撞擊聲,王欽云站在房門口,目光觸及嬌柔婦人,眼中凈是溫柔。
婦人搖頭。“怎會怕?嫁入將門,妾身隨時都準(zhǔn)備效法婆婆,與夫生死不離。”
王欽云笑起,剛毅的唇角因不常笑而顯得尤為僵硬,可是他卻真心地笑著。“為夫不勸夫人好好活著,亦深知勸不了夫人。只是迎戰(zhàn)前想與夫人道,娶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婦人聞言,亦笑起。“夫君莫要擔(dān)心妾身。”
視線觸及桌上的毒酒,王欽云握緊妻子的手,又放開。然后,他轉(zhuǎn)身走向侯在院外的下屬。他僅僅是想來與心愛的女子話別而已,只想在死前再看她一眼。
她安靜地倚在門邊,癡癡地望著丈夫遠(yuǎn)去的背影,溫柔滿足地笑了。他一直是她心中頂天立地的英雄,一直都是。有人告訴她,有一條河叫忘川,忘川上有橋名奈何,河畔有花為彼岸——那一條歸路是黃泉。死,她不怕。因為望鄉(xiāng)臺上,愛兒傳之相侯,黃泉路上,愛人生死相隨,所以,她不怕。她知道,遁入下一個輪回,她依舊能找到他們……
號角聲隨著天邊的第一縷光芒降臨人世,南北兩邊的城門外同時開始了攻城之戰(zhàn)。
大軍兵臨城下,可是這次千日軍卻沒有再想要浪費一兵一卒,齊家將跟隨輕騎兵率先攻城。
南北城門俱失守,兩方大軍涌入城中心勝利會師。
官州城自古就是西樓東北重鎮(zhèn),因常年與伏羲人在此貿(mào)易通商,這里的繁盛程度不下于任何名城。官州城中央的大型廣場是貨物集散的中樞,可是那里等待齊顏他們的,除了勝利的喜悅之外,還有一場地獄般的大火——整個官州城瞬間陷入了一片火海,官州城百姓以生命為代價點燃的大火。
南北城門外的二十萬大軍已有近三分之一入城,且盡數(shù)為主力。剛會師,還未開始享受勝利喜悅的近十萬大軍,若不找機(jī)會沖出火海,只有死路一條。但大軍無一人亂了陣腳,他們直直地看著萬人中央的齊顏。
“我說過,再見面,我定取你性命。”城中央的廣場,王欽云帶著頑守至最后一刻的十幾將士形容狼狽地直視著白馬上的齊顏,笑道。“你還是被我們攔在官州了。”
齊顏迎視王欽云的目光,單手?jǐn)r住了提劍上前的樓丞。“英雄要有英雄的死法。”
王欽云豁然一笑,鋼刀迅勢掠過頸項,然后緊接著是十?dāng)?shù)聲利器割斷喉頭的聲響。
草原上天氣難以預(yù)測,上一秒還熊熊燃燒的烈火,下一秒已經(jīng)在陡然而至的暴雨中悄然熄滅。
辛逸神機(jī),早料此神雨。豆大的雨點砸疼了人臉,齊顏瞇眼看著倒地的王欽云,任由雨水在自己臉上肆虐。“將他與妻兒同葬。”
英雄不止要有英雄的死法,更要有英雄的待遇。他惜英雄,更惜情深之人。
亂世不乏英雄,而此人,縱死猶聞俠骨香。此輩,才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而他,似梟雄,更是奸雄。
他不會被攔在官州城,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會被攔在這里。
在齊顏眼前的是一張張被塵土鮮血遮蓋了容顏的面孔,戰(zhàn)爭都只有兩敗俱傷的悲劇,可是官州之戰(zhàn),沒有失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