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綿繾綣三日,他們抱著梅花酒壇大醉浮生。
大醉的三天里,齊顏夢見了齊嚴揚眉淡看漫天烽火,夢見了谷映塵談笑群英高歌劍鋒爍,最后他還夢見了自己緩帶輕衫驚鴻若。
山下王堯遠的部下被谷映塵三言兩語便安撫住,即使部分人心存懷疑,但以國喪之禮厚葬王堯遠讓所有的將士感恩戴德,清陽王更是在原本與之對立的軍中得了一個賢王之名。
離宮被“破”,還朝前,清陽王暫居于此。
第四日下斷天崖,離宮之中一切皆已恢復原樣,若非堂中的簡易靈堂,齊顏幾乎不相信三日前此處發生了那等慘烈的武斗。
“勿離還要見見那人嗎?”慕容滄月蓮步生花。見齊顏挑眉,她不滿地撇撇嘴。“蒼河鎮上勿離讓我注意的窮酸書生,虧我如此上心,偷偷保了他的命,誰知勿離絲毫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齊顏淡笑,宿醉三日讓他的臉色略顯蒼白。
一笑日月失色。慕容滄月愣愣地盯著齊顏,冬陽薄衫,雪色流光,病態靜默的齊顏身上日見齊嚴風骨。
“真是的,你們怎么不醉死。”慕容滄月回神,念叨著轉身去沖泡醒酒茶。“爺還未醒?待你回斷天崖時記得帶些醒酒湯回去知道嗎?”
齊顏點頭,任由慕容滄月拉著自己往賓客廂房走去。“嫣然怎么樣了?”
“第一次殺人總是要做幾日噩夢的,你家傻小寶一直在門口守著,不會有什么事的。”慕容滄月淡淡帶過,但卻仍能聽出她在注意著齊嫣然的情況。
離宮后廂,布衣儒士被軟禁于此,無人看守,卻也插翅難飛。
單手推開門,利眸半瞇,齊顏快速精準地找到了隱在黑暗中的身影。
“聞千日國齊相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達治知變,正而有謀,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明于治而為相。如今看來只是欺世盜名之說罷了。”
“那先生認為,齊嚴當以何為相?”齊顏揚手帶上門,室內再次陷入黑暗。
“當是以民為天。腳之于人,猶民之于君,人無腳不立,國無民不成,足為人之根,民為國之本,民強則國強,民富則國富,民弱則國不可能長久強盛。”儒士音調漸強。
“敢問先生大名。”齊顏輕笑。
儒士一愣。“辛逸。”
“辛先生所言甚是。”即知對方看不到,齊顏仍是抱拳而拜。他贊同辛逸的論調,可是這樣的認知卻不完全適合這樣的年代。“民為國之本,吾絕不相忘,然,天下三分,無治世之相。國之于家,亦同家之于國,關起家門,吾等任論蜚短流長,顏不隱語,先生心懷天下,眼凈神清之人,君與臣,君視臣為手足,則臣視君為腹心;君視臣為草芥,則臣視君為寇仇。人曰‘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不為知己,何必效忠?君與臣之間主動權在君而不在臣,君與臣就如源與流,實之于千日國,君王之水源渾濁了,又怎么要求臣下之支流澈?為相者,縱一人之下而已,亦為人臣,吾等甚是難為,為政者施政,非一二民眾之所系,事關天下,犧牲在所難免。棄車保帥,這就是政治。先生以為?”
“……”回答齊顏的是一陣沉默。
“蒼河鎮客棧一面之緣,顏深覺先生宏圖之志,但若無明主,先生之才宛若蒙塵明珠。齊顏惜才,望先生好生思量。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若先生認為齊顏不值得先生入世,只消一句話,齊顏定命人送先生安然離開。”齊顏未等辛逸回應,徑直起身離開廂房。
“曉以大義了?”慕容滄月手中托著藥盅,等在門口。
“啊。”齊顏點頭淡笑,涼風拂面,甚是清冷。
夜未央,屋內隱隱還彌漫著昨日抵死糾纏的曖昧暖香,熏得歸人面紅耳赤。芙蓉帳內,男子裸身趴睡著,烏黑的長發如潑墨畫散在如玉的背上,月牙色的蠶絲被覆住腰部以下,長腿若隱若現。
“唔……”谷映塵蠕動了一下,半張的眉目慵懶在搜尋到齊顏的身影后如星夜般明媚了起來。
“醒了就把醒酒藥喝了。”谷映塵坐起,齊顏將紅色長衫覆在他身上,春光乍現的絕□□惑,不是幾人能抵擋地了的。
谷映塵順和地喝完醒酒湯。
“回去吧,回西樓國去。”齊顏直述,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端著藥盅的手一僵,若后又佯裝若無其事。“有非回不可的理由?”
齊顏細嘆一口,緩緩笑起,他將頭靠在谷映塵的肩胛處,細細磨蹭著他的鎖骨。“塵是糊涂了,夕顏臨盆在即,你這個做父親的就不想回去看自己的孩兒出世?”
“勿離想去嗎?”對孩子的事情,此時他無端感到內疚,倘若齊顏不喜歡,他可以一輩子不去見他們。或者,齊顏是想就此離開他?這樣的認知讓谷映塵無端煩躁起來。他扔掉手中藥盅,扔殘留著醒酒湯的藥盅碎片飛濺,但谷映塵絲毫不理會,他將齊顏放倒壓在身下,凝視著他。
“自然是,我想看看塵的孩子,若是兒子,興許還能依稀看見塵幼時模樣。”手指輕撫谷映塵顫抖的眼,齊顏笑得溫暖。
無聲松了口氣,谷映塵僵直的的背柔軟下來,他緊緊抱住身下的人兒。“勿離,除非我死,否則你別想從我身邊逃離。”
齊相一番言語,逸如醍醐灌頂,蒙相爺不棄,逸愿孝犬馬之勞,以報相爺知遇之恩。
三日后送齊嫣然高少揚返回千日國的同時,辛逸求見齊顏,如是說。
“先生與我同留西樓國,算是本將交給先生的第一件要事吧。”碼頭,齊顏留下辛逸,轉而面向齊嫣然,“父親那里有我們在,你順著自己心意便可,切莫沖動行事。”
“是。”齊嫣然點頭,神情有些許冷硬。
“……”齊顏細細地看著齊嫣然。他的妹妹,即使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但仍舊是他一手將她塑造至此。“莫怪我,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受后果。”齊顏單手撫弄齊嫣然的發,手下動作輕緩卻迫使她抬頭與他對視。“曾經是父兄庇護你,而今,讓我看看你也有庇護我們的能力,你即是選擇了這條路,那便讓我們為你的選擇而驕傲,可好?”
“二哥,珍重。”齊嫣然看著哥哥帶著溫情笑意的臉,不知覺地握緊手中□□,她緩緩笑起,堅定地點頭。望了遠處觀海亭中的谷映塵一眼,一抹憂心躍上齊嫣然的眼。
“為了大哥,我自是珍重。”齊顏微笑著點頭,收回手。“還為你。”
“啊!”齊嫣然重重地點頭,在齊顏開口前率先轉身上船。
齊顏拿出身上早已準備好的信件交給高少揚。“拿捏好分寸,讓小姐自己與老將軍爭取,著實不成,再將信交由老將軍。”
“是。”高少揚接過信收在衣襟中。
“想問我什么?”見高少揚不肯離去卻又欲言又止的模樣,齊顏平淡地開口。
高少揚抿了抿唇,略顯稚嫩的臉上已能看出獨屬于男人的堅毅與陽剛。他眉頭微皺,認真地問齊顏。“少將軍,我沒你這樣的絕世武功,也沒相爺那樣的才能,但我和他們一樣不懂,皇上那么苛責齊家,齊家有你和相爺,為何不……”
齊顏單手制止了高少揚的話。“這幾天你就在思量這個?”
高少揚愣愣地點頭。
“我不知道你指代的他們有多少人,但你要清楚地告訴他們,只要還在齊家營,就永遠收起這樣的想法。”齊顏正色,望向高少揚的眼神嚴肅非常。“讓他們記住,我等為蒼生社稷而戰,千日國是蕭家的天下,亦是千日國百姓的天下,汝等親人的天下。”
“他是昏君。”齊家為千日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齊家、齊家營多少忠魂永遠埋葬在戰場?但皇上從來認為齊家人如此做是應當,只消一點越矩便是功高震主、居心叵測。
因為高少揚的快語,齊顏陷入了沉默。想起齊嚴疲累卻又小心翼翼的應對外界一切,他便寢食難安。許久,他嘆息似的吐出一句話,許齊嚴就是這么想。“昏君亦是君。”
高少揚驚愕地抬頭,他未想過這個不羈的少將軍會給他這樣的答案。他未能有少將軍這樣的認知,但少將軍說千日國也是天下百姓的天下,那他便知,今后他舍命守護的,是無數個像他一樣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的家。有國才有家。
“我知道了。”高少揚低低地回答。
齊顏輕聲笑起,如往常一般摸摸高少揚的頭。“好好保護小姐,我將齊家最珍貴的一部分交由你了,可明白?”
高少揚重重地點頭,在齊顏如春陽的融融笑意中,不自覺地綻放笑容。他摸摸后腦勺,轉身快步跑上船,堅定地站在了齊嫣然的身后。他要守護的……
船緩緩駛離港口,直至變為天際孤影,齊顏才收回視線,他整了整被風吹亂的衣衫,轉頭面上觀海亭的方向,綻放出如花笑靨,但聲音卻冷到了極致。“先生,我等今后孤軍作戰,你可信齊顏?”
“士為知己者死。”辛逸站在齊顏左側,緩步跟上齊顏。
“有先生這句話,我便安心。”加快腳步,齊顏走向迎向他的谷映塵。好多年后,齊顏仍是認為,若這天他與齊嫣然等一起離開,也許結果就不一樣。也許,他們還能下半生再遇,那一步跨出去的,是地獄……
塵,離開蒼山,我倆之間的戰爭,此時剛剛開始,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