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被打理了一番,樓丞別扭地扯著自己地衣角。從未穿過如斯錦衣,四周也如說書人口中地那般華麗,一切太過虛幻,他怕自己一眨眼夢境就會消失不見。
樓丞是清靈型的少年,是小表妹最喜歡的所謂的小正太,只是臉上顏色深淺不一的青紫破壞了些許美感,一看就是被人打的,雖然侍女未說,但是從她的表情也能知道樓丞的身上一定同樣精彩。齊顏心中柔軟的一塊被輕輕觸動。“你放心,以后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樓丞輕輕點頭,低首的瞬間晶瑩的淚珠滾落。
“跟個小姑娘似的。”齊顏在樓丞面前的椅子坐下,單手捂著樓丞的臉,大拇指輕拭他的眼淚。“我會縱容你,也會保護你,不過你要讓自己變得堅強,知道嗎?”
饒是經(jīng)歷了平常人家孩子難以想象的災難,樓丞仍是澄凈如嬰孩,冷漠只是他保護自己的盔甲,他的世界很干凈,干凈到只剩下悲哀。
終是明了以往令他不齒的一飯之恩銘記一生的笑話,如今齊顏之于他,已是再造之恩。
“我不想去了解以前的你是如何,亦不管你身后的恩怨,今后你要跟著我便是徹底告別了從前。往后你跟著我練功,我會給你全新的生命。能了解嗎?”就如同他自己,全新的齊顏,不同于曾經(jīng)的齊顏。這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只求自己能夠有資格站在齊嚴身邊。
樓丞似懂非懂地點頭。
雖是冷漠,卻仍是單純。望著澄澈如小鹿的眼,齊顏暗暗嘆氣。再一次被人全心全意地依賴著,這種感覺……樓丞,我?guī)阕呷氲氖澜绾荏a臟,若你一直如此,若干年后,你是否會成為我在這個世上僅剩的良知和人性?
樓丞收回黏在齊顏臉上的視線,轉(zhuǎn)而迎視屋內(nèi)以不同心思審視著他的三個人。他毫無懼色,但神采隱隱的不自然。
對齊顏撿回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齊嚴僅是縱容一笑。
“他來路不明,萬一是西樓國的細作那豈不是……”城傲的質(zhì)疑很直接,對齊顏輕易將他們的秘密攤在一個相識不過一日的流浪乞兒面前,他很是不滿。
“對我來說你同樣來路不明。”齊顏慣以四十五度的俯視姿勢視人,或者是習慣,或者是本能。靈魂中狂傲的因子在這個時空極度張揚起來,他習慣放蕩不羈,他任由自己野性難馴,他絲毫不介意被世人冠上張狂的標簽。也許本就是狂,他看輕世間萬千。只有一個人在他眼里,被他奉在心頭。
聽齊顏將他與乞兒擺在同等位置,城傲原本就不好的臉色更顯僵硬。他皺眉看了齊顏一眼,甩袖而去。
“你太沖動了。”齊嚴聲色未動。
齊顏笑而不語,望向齊嚴的眼中坦蕩一片。
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總是清清淡淡,平靜如鏡。若不是生在了這齊家,齊嚴本該是個恣意山水的風騷儒士才是,也許會醉死在杜康酒中,也許會如太白一般抱月而終,總之不應該似今日這般被綁縛在朝堂之上。
齊嚴適合治世守業(yè),而齊顏適合亂世爭雄;齊嚴只能清冷,而齊顏本該狂放。
齊嚴直了直身子,正眼看著樓丞。“告訴我一個讓你留下的理由。”
樓丞抿了抿薄唇,原本冷硬的線條更是明顯。他是被母親厭惡拋棄的孩子。母親說他是罪惡的種子,是兄妹□□的罪證,他是一個被神遺棄和詛咒的人。他的生命里沒有光明、沒有幸福、更沒有未來。他也沒有仇沒有恨,他只是自怨自艾的哀傷罷了。他不明白齊顏為何愿意收留像他這樣的人,只是在看見伸向自己的手的那一瞬間突然明白,自己仍然渴望被愛,那一刻他聽見了被深埋在心底刻意遺忘了的騷動,所以他緊緊握住了那雙手。
他不想被世界遺棄。
望著齊嚴深不見底的黑瞳與齊顏無所畏懼的優(yōu)美側(cè)臉,樓丞張了張嘴,竟是意外發(fā)現(xiàn)喉頭的酸澀。“我是唯一一個永遠不會背棄他的人。”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真真大言不慚!但齊顏的唇角卻揚起一個美妙的弧度。他看向齊嚴,似笑非笑,卻難掩得意之色。
齊嚴無奈地搖頭。“樓丞,你多大了?”
他被允許留下了!“十六。”
與城傲相差無幾,但卻意外如此瘦弱。
“他很快會強壯起來。”齊顏站起。“若我齊顏一生無子,樓丞便是齊家槍唯一的傳人。”
齊嚴與秦鳴劍不語。齊顏真比孩童更加任性妄為啊!
“樓丞,別讓我丟臉知道嗎?”齊顏揉揉樓丞的頭,身子半蹲,微笑的眼眸宛若天際繁星。
“恩!”直視齊顏的眼,樓丞鄭重點頭,許下一世的承諾。
天下三分。
伏羲國兵強馬壯,少年天子,玄王野心,定不會甘心只占據(jù)中原沃土而棄西面廣袤大漠與煙雨江南。玄王要統(tǒng)一,但是他在等,等他的少年天子長大成人。他是臣,卻也只想做一朝權(quán)臣。“千古第一臣”的威名他當之無愧,他渴望伏羲鐵騎踏平神州大陸。
西樓國地處貧瘠之地,但只要有清陽王谷映塵在,西樓國就不會亡。只是他該如何面對天子永無止境的猜忌?他不屑表明忠心,因為他從未肖想過皇位。他要的很簡單,守住父王的諾言,得到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人。只望不是一場奢華的夢。
千日國偏安江南一隅,齊家人文武并重守護著蕭家天下。這與谷家傲龍堡一般富甲天下的世族豪門,它的繁盛從未躲開過腥風血雨。在世人眼中,在皇帝眼中,難道齊家人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登高一呼?齊嚴說齊家總會亡,錯在功高震主;齊顏說齊家會永盛,因為他用生命在守護。誰會知道,在這樣一個權(quán)利的修羅場,宿命是否是一個承諾和信念就能突圍的……
比武當日的情況均在齊嚴預料之中,只除了——肖肆未出戰(zhàn)。
齊顏本欲快意一戰(zhàn)卻未妄動殺機,只是這肖肆如今避而不戰(zhàn),便引得他心中隱隱不快。齊顏冷冷一笑,既然肖肆不戰(zhàn),那他定是不能讓千日國降了身份。“你代本將軍出戰(zhàn)。”他低聲吩咐高少揚。
“少將軍……”突來的授命讓高少揚一陣錯愕。
“怕自己會輸?”齊顏挑眉,原本環(huán)視會場的眼投向高少揚。
作為千日國的主將出場比武當然是他夢寐以求的,但是高少揚知道自己此刻還未到如此斤兩。能代表各自國家出場的定是一等一的絕頂好手,光是伏羲國三十二騎的單飛就不是他能獨自應付的人物……
齊顏朝高少揚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過來。“本將軍當然知道你在顧慮什么。與同伴一起時面對千軍萬馬你能面不改色,但你缺少獨自面對強大對手單打獨斗的歷練。今日讓你面對單飛,是本將軍給你的一次考驗,你要自己抓住機會。”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強大起來,而未來,他亦是齊顏決定要重用的人。這場比武當然不能真正比擬戰(zhàn)場的搏命慘烈,但卻一定能建立高少揚作為武將的自信。
“屬下定不辱使命!”高少揚單膝下跪。
齊顏拍拍高少揚的腦袋,含笑。“小寶,別讓本將軍失望。”
激動過之后,高少揚立刻又是欲哭無淚。莫非這輩子只能被當成小狗了?
“叔叔,齊嚴好像不打算上場。”少年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齊顏那邊的情況。
“他會上場的。”單飛無所謂地笑笑,滿是自信。
國宴上的齊嚴從容淡定、處變不驚,眼波流轉(zhuǎn)之間便是彰顯了無比的睿智。而今日的齊嚴,少了溫潤儒雅,多了剛毅。他眉宇之間透著冷冽的肅殺之氣,但在下屬面前卻又如十歲小兒一般甚至帶著頑皮。
齊嚴,究竟是何種人物!
似乎感覺到了單飛的注視,齊顏微微轉(zhuǎn)頭,目光對上單飛的。
多敏銳的本能!與國宴那日完全不同。那日是故意做戲?還是……單飛握緊支在地上的長劍,唇角緩緩勾起。齊嚴嗎……真有意思……
齊顏討厭這個男人的眼神。似乎他的眼總帶著能看透世間一切的魔力,讓人產(chǎn)生無處閃避的窒息感。若三十騎皆是此等虎狼之輩……
他如今擁有齊顏原本擁有的一切,但說謀事,古代治國謀局又與現(xiàn)代豪門中的勾心斗角不一。如今的他還只是一只雛鳥,渴望振翅飛翔卻羽翼未豐。
主臺上的動靜讓對視的二人收回視線。
谷映塵!
張狂的血色寬袍,肆意迎風的墨色長發(fā),飛揚入云霄的鳳眼,不是谷映塵還有誰!
很顯然谷映塵的出現(xiàn)不在所有人的預料中,但最最吃驚的還是西樓國人。遠離朝堂的清陽王今日突然出現(xiàn)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到底又是何用意?
紀顥臣起身相迎,不露聲色。一些大臣面露喜色,似乎谷映塵到來西樓國人便掌控了一切。而紀顥臣近身的凌日飛等人則神色復雜起來。
這局勢已經(jīng)夠復雜了,谷映塵莫不是還嫌不夠麻煩。齊顏肯定,谷映塵今天絕對只是唯恐天下不亂來的。
谷映塵落座與紀顥臣身側(cè),原本坐著的西樓國臣子全部站起退至二人身后。谷映塵遠遠朝齊顏舉杯相敬。
這個囂張的男人!齊顏舉杯回敬,然后將水酒灑入塵土。
齊顏如此舉動引得谷映塵開懷大笑。真真可愛不是?
谷映塵一笑,艷驚四座。世人定是未想過男子也能生得如此百媚千嬌。無可否認,齊顏與谷映塵是在場乃至全天下最出色的二人,一個陰柔,一個妖媚。若說齊顏俊美如天神,那么谷映塵便是邪氣如撒旦。二人幾乎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齊顏望向單飛,面具覆蓋下的半張臉,僅是眼便攝人心魄、面具下的臉,會給人何種驚艷?
比武的規(guī)則很簡單,三國派出的人馬打亂分成兩組,最后勝出二人進行最后的比試。所有比試均在馬背上進行。
出場的皆是一等一的好手,幾乎每場比試都引得滿堂彩。比武現(xiàn)場氣氛熱烈,可隱隱的詭異波動卻又讓人不能安寧。各懷心事。
齊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不遠處黑馬上的單飛。他該是造成這種詭異氣氛的因素之一吧。所有的對手,單飛均在三招之內(nèi)將對方打落下馬背,即便如此,他看起來仍像是手下留情的。這些對手之間就包括西樓國鎮(zhèn)國大將軍之子,號稱西樓國第一的王欽云。
此刻單飛正微微俯身聽著圍在他身邊打轉(zhuǎn)的少年興奮地說著什么,不過想來也不過就是贏的有多漂亮之類的無趣語言。
馬上就要決賽,沒有意外地,是單飛對陣高少揚。較與單飛的輕松自在,高少揚顯得沉重。齊顏能在他眉宇見看出緊張,即使相隔甚遠。高少揚獨自坐在角落,愛笑的臉上此刻凝結(jié)成霜。
他只能靠他自己!
齊顏面無表情地坐在看臺上,低聲與司修祁對話著。
單飛瀟灑地站在比武擂臺上,他的目光,似乎自始至終都集中在某一點上。
雖然這是為了大局著想,但是不能看到齊嚴下場,伏羲國的某位少年仍是遺憾不少,不過叔叔說齊嚴會下場,所以他滿心期待。
紀顥臣自然也沒有預料到這樣的狀況。原本計劃中最主要的兩個人今天居然皆避而不戰(zhàn)。
“在場大部分人是沖著觀看齊將軍與肖將軍比試而來的,待臺上比試結(jié)束后,兩位上場比劃一下讓在場各位飽飽眼福可好?”接到紀顥臣的眼色,西樓國的驃騎將軍龐易開了口。三國武將至今的比試,他未在名單之中,但作為西樓國的第一武將,他有他的驕傲。即使不能與“天下第一武將”相提并論,但是在國與國之間,他們是處在同一個高度上。
與公與私,龐易都希望齊嚴和肖肆能下場。
全場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對峙而座的兩個人身上。
齊顏好似沒有聽到龐易的話一般,依舊有一句沒一句地對司修祁叮囑著什么。
龐易的眉毛緩緩皺起。他看向肖肆。
“齊將軍的對手只有一個。”一直不語的谷映塵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左手的虎口,唇角揚起邪魅的笑。
齊顏一頓,隨即又若無其事。這男人,是在為他找臺階還是添亂!
“逼他們兩人上來。”這是紀顥臣交予龐易的任務。
不會對上的齊嚴與肖肆,那么場上最讓人忌憚的人應該是單飛。他是玄王駱天涯手下最勇猛的將領之一。手中那柄閃著寒光的長劍如嗜血的鬼獸,張狂地的劍身如寒冰,叫囂著渴望以對手鮮血祭劍。
臺上激戰(zhàn)正酣,相對高少揚的全力以赴,單飛像是耍弄小兒一般,他的眼自始自終都似笑非笑地看著齊顏。
突然出現(xiàn)在齊嚴身后的人讓單飛稍稍收斂的笑意。他微微低頭,再次抬頭時,眼神犀利。這樣吵亂復雜的場合,身邊多了一個人根本不能輕易察覺。
同樣的,齊顏冰冷的目光也投在了單飛身上。
單飛挑眉。
幾乎是同時一瞬間,單飛舞動長劍,而齊顏提過銀槍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躍上了比舞臺。
極其微弱的兩聲兵器相觸的聲音。在長劍與銀槍下的紅毯上,滴落了兩灘幾乎用肉眼無法辨識的水漬。細如發(fā)絲的有毒冰針,就算真正射中人也會瞬間化成水,這招著實高明陰狠。
“齊將軍技癢了?”瞬間的錯愕之后,紀顥臣笑起。不能是肖肆,單飛也未嘗不可。
有必要那么得意嗎?齊顏撇嘴。現(xiàn)在是如何?非動手不可了?只要他們一動手,想必多的是像□□針這樣的暗器等著他們。“小寶,本將軍想和單將軍過上兩招,你去找修祁,本將軍有事要你們?nèi)マk。”
比武場設在西樓國的御軍營中,單飛看了高高聳立的瞭望塔一眼,淺淺地笑了開來。
逃?這可不是他齊顏會做的事情。
單飛搖頭。
舒展了眉頭,齊顏提起銀槍擺開了架勢。
長劍在陽光下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幽暗的寒光,與銀槍奪人的光亮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沒有人會想到,他們的第一次交手,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少年使勁鉆到了看臺的最前面。雖然他也不希望西樓國的詭計得逞,但是能看到叔叔與齊嚴的對決更是令他開懷。
肖肆一把抓住少年的后衣襟,他可不希望這小子成為伏羲國歷史上第一個不慎跌下看臺摔死的人。他微微抬起下巴,迎視少年投來的憤怒的目光。現(xiàn)在除了玄王,他還未想過向任何人低頭!
長劍與銀槍的第一次碰撞,激碰出點點火花。
齊嚴玩真的!才剛交手,單飛就感受到了來自對手濃濃的殺氣。他笑了,極其愉悅的笑容。
齊顏皺眉,招式突然凌厲起來。
“將軍好狠!”氣喘吁吁的高少揚暗暗替單飛捏了一把冷汗。
“狠嗎?”司修祁若有所思地看著比武高臺。也許在其他人眼中齊顏的招式是很凌厲,招招攻向單飛的死肋。但是他的招式同樣也花哨無比,就如同此刻的單飛,他就如同在玩耍一般,這不是在戰(zhàn)場上翻滾的人該有的招式,華麗,不實。武人習慣用最簡單實用的招式致人死地。
突然兩個人同時閃向?qū)Ψ降纳砗螅瑯幼隽艘粋€揮舞的奇怪動作。
冰面在陽光下的反射并沒有逃過司修祁的眼。原來……他輕松地笑了起來。不會有傷亡的比試——這兩個人在奮力地保護彼此!
他們該是沒有見過面才對。但這是武將才有的惺惺相惜?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極佳的默契。若非敵對……這會是讓人著迷的組合……
谷映塵托著臉頰,食指輕擊桌面。他默默地看著臺上二人,目色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