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譚御醫一次又一次的下針,榻上的蘇言臉色逐漸灰白,毫無血色。
腹中陣陣絞痛傳來,可是孩兒受了苦,在指責著她這個不稱職的孃親?
君於遠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握著她的手,從未放開。
這是兩人共同的選擇,背後的罪也該一起承擔。
許久,譚司浩收回了銀針,用寬袖擦了擦額上滲出的汗珠。
此法兇險,若略略偏了穴位,不說那未出世的胎兒,連皇后娘娘的身子亦承受不住。
他慶幸此次下針無驚無險,暗自吁了口氣,躬身回稟道:“皇上,老臣每日前來下針,還請娘娘臥榻歇息,不可著涼,**也必須有所收斂……”
說到這裡,譚司浩掩飾地輕輕一咳。畢竟牀第之事,對象又是帝王,他不得不提,卻也頗爲不自在。
君於遠想起數日前的一夜纏綿,心下起了幾分惱意,揮手便讓老御醫退下。
轉頭睇著榻上安然沉睡的人兒,脣色略略恢復了些許的紅潤,只是眼角有一抹乾涸的溼意。
黑眸閃爍著一絲憐惜,君於遠擡起手,輕柔地一拭。
目光一轉,落在蘇言平坦的小腹上,微微一頓。
掌心不自禁地覆上,想到內裡已經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君於遠抿著脣,一時心中悲喜交加。
如果註定要捨去其中一個,那麼,他會毫不猶豫地放棄這個未出世的孩兒。
蘇言的性命是無可取代的,爲了保住她,即便要他君於遠化身惡鬼,他亦是無怨無悔!
“待會要難爲言兒了,”數日後,蘇言的氣色有所好轉,君於遠親自替她穿戴完畢,又扶著她到了鏡前,捻起一束烏髮細細梳理。
蘇言側頭一笑:“皇上,譚御醫妙手回春,臣妾已是大好。難得出去走一趟,不知御花園的雛菊盛開了麼?”
君於遠略顯生疏地幫她挽起了長髮,在發間插上一支鳳釵,左右端詳,滿意地頷首:“朕已命花匠好生料理,據說鳳尾花亦開了,芳香撲鼻,甚是好聞。”
聽罷,她微笑著點頭。
如今自己的雙眼看不見,君於遠特意命人栽植了香味濃郁的奇花,免得這少有的一次遊園給生生糟蹋了。
身穿絳紫色的綾羅綢緞,裙襬繡有惟妙惟肖的雲煙,仿若踩在雲端之上。雙臂挽著輕紗,裹著一件殷紅的狐裘披肩,略施脂粉的面容更顯美豔動人。
宮中傳言新皇后自大婚後便已病入膏肓,卻因不曾盛裝示人,又鮮少出現在人前,引得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而今與新帝攜手遊園,一派夫唱婦隨,恩愛至極。兩人時不時輕聲細語,笑意連連,更是羨煞了旁人。
在場的宮侍看得真切,流言不攻自破。
尤其是這位新皇后豔麗無雙,顧盼生輝,令人印象深刻。
御花園遊了一圈回來,蘇言略顯疲倦。
濃濃的花香從四面八方傳來,偏她如今嗅覺敏感,幾番被刺激得險些打噴嚏。
換下一身華貴的行頭,蘇言披散著一頭烏髮,坐在牀沿乖乖地伸出雙手,任由君於遠用浸了熱水的手帕替她一點點地擦拭著。
“皇上,這一出‘遊園驚夢’,可是師傅提議的?”即便他不說,蘇言也能猜出一二。
幕後黑手始終隱忍不出,如今包括蘇賢、陳瑾、秦顏等棋子一一被拔除,這人眼看這一局
就要完美地落幕,卻忽然得知她安然無恙的消息,不知會作何表情?
想必會非常不甘心,又或是難以自抑的憤怒。最重要的是,極有可能故技重施!
他們賭的,就是這一點!
“的確如此,我們在明,那人在暗。線索盡斷,只好如此釜底抽薪。”君於遠話語一頓,將微涼的手帕放下:“可是,要委屈言兒爲餌了。”
蘇言失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對手不明,無法揪出此人,總是心腹大患,倒不如佈下天羅地網,請君入甕。”
君於遠俯身吻上她的脣,輕輕一觸,蜻蜓點水後便分開了,目光溫柔如水:“言兒說得是,此話深得朕心。”
他將蘇言安排在承永殿,便是有此用意。
殿外的宮侍沒有撤換下任何一人,殿內則是命李唐替上暗衛與心腹。
謠言被止,又親眼目睹蘇言全然無恙,那人費盡心思佈下這一局,不可能甘心就此功虧一簣。
如今他們要的,便是等這幕後之人耐不住再次下手的那一刻!
那人的耐心比君於遠想象中要厲害,苦等了將近半月,密切監視殿外宮侍的暗衛這纔回稟。
沒有立刻捉拿那名太監,蕭霖獨自一人尾隨跟蹤,試圖尋出那在背後的指使之人。
小太監容貌清秀,約莫十五六歲,進宮不久。性子謹慎,在宮內繞了許多彎路,又幾次停下駐足左右張望。直至全然安心,這才躲著其它宮侍,沿著小路踏入了冷宮。
蕭霖略略詫異,冷宮十數年來送入了不少被罷黜的嬪妃,品級不定,上至貴妃,下至奉儀都有。如今餘下的人寥寥無幾,向蘇言下毒的罪魁禍首,竟然藏在這樣的地方?
他不由一陣後怕,木隱於林,此人隱匿在冷宮之中,或許與蘇言曾經照面,或曾與蘇言攀談又親近。
如此隱患就在身邊,令蕭霖胸口不由一緊。
小太監依舊小心,沒有從冷宮的正門而入,反倒閃進了一道破敗的側門。
又是左右一番掃視,半晌後終於是心安,這纔在一間雜亂的小屋前頓足,擡手在門板上有節奏地敲了三聲。
“吱呀”一聲,門開了,露出一張慘白且陰森的臉容。
見狀,小太監立刻鑽入屋去,皺著眉頭低聲說了幾句。
那人亂糟糟的長髮掩住了大半邊的臉頰,垂著頭更是看不清神色。突然嘴角一勾,小太監雙眼一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直直地倒在地上,了無聲息。
蕭霖從未想到,有人入戲,居然十年如一日,毫無破綻。
若非親眼所見,他定是難以相信。
那人背對著在窗邊的自己,失去光澤的綢緞衣裙,裙邊沾上了一塊塊污跡,髮絲凌亂不堪,還夾著幾片枯黃的葉片。
定睛一看,那雙一直隱在寬袖裡的雙手十指修長,指甲也修得齊整。衣衫不夠潔淨,有些不整,卻從未露出頸下的一點肌膚。
蕭霖眉頭緊蹙,多年來的疏忽,居然造就瞭如今的境況,不由懊惱至極。
因爲非禮勿視,他從未留心這些。
要不是那小太監引著自己前來,蕭霖無論如何都不會聯想到此人身上!
屋內的人轉過身,單手撥去額上的長髮,露出光潔的額頭,以及脣邊陰沉的淺笑:“蕭公子親臨小居,怎的不進來一聚?”
蕭霖從善如流地推門
而入,直視著眼前的婦人,面上盡是冷凝:“文華,原來是你?”
“不錯,是我。”文嬤嬤徑直在破舊的木桌前坐下,即便屋內簡陋,仍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神色,與她髒亂的裝束格格不入。
雙眼裡再不見半點癲狂,有的只是一片沉寂的荒蕪。
“你故意引在下來此地,所爲何事?”蕭霖雙臂抱胸,隱隱覺得被此人牽著鼻子走,心下極爲不悅。
文嬤嬤冷冷一笑,看向他的眼神卻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幽光:“蕭公子還是這般敏銳……妾身已經知曉新帝不過佈下了煙幕,好引幕後之人出現。倒不如將計就計,畢竟妾身已然得手,又早已厭倦了而今的生活。”
聽到“得手”二字,蕭霖目光如刀,輕飄飄地在她身上一掃:“交出解藥,說出幕後指使之人,在下便不爲難你。”
“即使將解藥雙手奉上,蕭公子認爲,以新帝冷血無情,六親不認的性子會放過妾身?”文嬤嬤脣邊帶著一分譏諷的笑意,緩緩開口:“再說,妾身早知有這一日,蘇言身上的毒根本無解!”
“即便大羅神仙,亦無法挽回了她的性命,蕭公子就不必心存僥倖了。”
“爲何?”聞言,蕭霖渾身一震,卻迅速收斂了心思。
在對手面前示弱,是他絕不允許的。
再者,如今這人的話裡,又有幾分真,怎能相信?
恐怕是爲了動搖自己,趁機逃脫的手段……
只是蕭霖想不明白,文華與蘇言有什麼深仇大恨,需這般三番四次地謀其性命?
尤其是,此人假裝瘋癲了這麼久的時日,有無數的機會對蘇言不利,爲何卻在近一年才忽然動手?
“她待你不薄,”蘇言少時曾見過文嬤嬤,瘋癲後在冷宮時對其更是多加照顧。而今,文華卻是恩將仇報了……
“蕭公子心裡是否有許多疑問,難以解開?”文華毫不在意他冰冷的目光,依舊一派閒適,不緊不慢地說道:“若說妾身還有另一個名字,想必蕭公子便能知曉事情的前後始末。”
她眼皮一擡,一字一句地道:“妾身又名君十四!”
說罷,蕭霖看向文華的目光掠過一絲驚詫。
“君”爲國姓,除了皇家子弟,便只有皇帝的近身暗衛能被賜名。
按照實力排名,共有十四人,
君十四,乃先帝暗衛中最後一人。
蕭霖曾聽聞此人不識武藝,年紀最大,又最遲進入暗衛營。卻心思聰敏,爲先帝所喜,隱於暗處替其處理各種秘密事務。
他萬萬想不到,這位排名最末的暗衛,不但是一位女子,更是照顧君於遠的嬤嬤。
如此一來,足可見先帝之心如何深沉難測。
早在多久之前,就已經將心腹暗衛安排在君於遠身側。一來免得他無端身死,行保護之實;二來爲隱瞞了文華的身份,令其不易被人注意,方便行事。
“妾身需要一個合適的身份,剛剛入宮的展家小姐身邊的侍婢正好身形相近,又內向寡言,與旁人少有來往。接替了她的身份在這皇宮中走動,絕不會引人懷疑,是最好不過了。”
文華語氣淡淡的,彷彿殺掉一個侍婢又取而代之,不過平常之事。
她望向一旁的蕭霖,似笑非笑道:“想必不用妾身細說,裝瘋賣傻這麼多年究竟意欲何爲,蕭公子心裡已有了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