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于石湖中遇見了他,我便久久于心難以忘卻。那樣一個樸實無華卻心地善良,如此美好的一個人兒,令人忍不住懷戀。
第二日,他如約來到了石湖。只是這一次,雖然粗布麻衣,卻是文質彬彬,手執一副畫卷。他將那畫卷贈予我,眉目含情。
流轉與眉目間的溫柔,令我傾倒。我展開那畫卷,卻是一個溫婉的女子,立于青梅樹下。纖纖玉指,輕撫箜篌。
我頓時愣住了,看向他。
“我知道,你就是那常常于此撫琴的女子。”復華對著我鞠了一躬,“在下傾慕姑娘才華,卻不忍心打攪。所以日日到這石湖邊來走上一遭,只為能夠不錯過姑娘的琴聲。昨日恰巧聽聞姑娘求助,方才陰差陽錯地伸以援手。希望此事還未給姑娘造成太大的傷害,你的琴音是如此純澈,不應該有雜質。”
聽他一席話,我的心頓時覺得溫暖了許多。人生難得一知己,我的心在跳動,激烈地跳動著。我突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帶著感激傾心的目光,久久地注視他。
“小姐。”禾蕊在旁邊小聲提醒我,“糕點。”說著,將食盒送了過來。
我接過手,帶著笑意和幾分歉意,將食盒打開,把里面的糕點一一擺放在書桌上。
“這些是我親手做的,小小心意,還望公子不要見笑。”看著那些原本精致的糕點,我的心突然緊張起來,生怕他不喜歡,或者覺得不好吃。我第一次對自己的手藝產生了懷疑,但有恨不得他立即將糕點送入嘴里,然后笑著稱贊。
復華溫柔地笑了笑,抬起手,捻了一塊糕點,小心翼翼地送進嘴里,輕輕咬了一小口。
“怎么樣?”我帶著急切又緊張的心情,有幾分膽怯地看著他。
“很好,看不出卿清姑娘的手藝這么好。”
他贊嘆,我心安。
那一日,我們談天說地,甚至談論了天下事。我看得出,他是一個很有理想有抱負的男子。只是因為家道中落,不得不外出靠體力掙錢養家。他的家里,還有一個老母親,需要照顧。我覺得,他就像淺水的一條蛟龍,總有一日會騰空躍起。
后來,我們經常到石湖相會。他看書,我撫琴。他作文,我磨墨。兩個人相伴相談,我覺得甚是歡喜。那一段日子,是我生命里,最最重要最最幸福的時光了。
然而,每一個動人的故事,總會有萬千波折,在最美好最幸福的時刻突然插/入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導致最后故事成為一出悲劇。
一道圣旨來了,到了詔安太守的府邸。
是的,圣旨。
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日的那個梁金,竟然會是個小王爺!
他不肯善罷甘休,于是,找了他爹,去皇上那領了一道圣旨,又返回了詔安,找我報仇來了。
圣旨下來的一瞬間,我感覺整個人都死了。血液凝固,呼吸停止。
那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己是那么深深地愛著他,復華,那個我深深愛慕卻從未在嘴上表白過的男子。不知道如今,我是否還有機會見到他,跟他說一句:我愛你。
我被囚禁在了家里,禁足,甚至不能夠出房門。爹知道了我和復華的事情,一怒之下將禾蕊逐出了府門。
絕望至極,我倚門哭泣,卻無力反抗。那一道黃顏色的卷軸,會因為我的選擇而決定太守府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命的存亡。
爹說,天命難違,我和復華注定是有緣無分。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娘說,我不能太任性,不能太自私。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在少數。倘若我因為一己之私而遠走高飛,卻會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那樣的禍害,不僅是一個人,更是一個家庭。
看到那些匆忙布置府宅的仆人們,我突然于心不忍了。
爹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我們逃了,又能逃去哪里?隱姓埋名過一輩子?那復華愿意嗎?
對啊,他愿意嗎?他是那么有才華有抱負的一個人,他會愿意跟我隱居山林,過著粗布麻衣的生活嗎?他還有他的責任和理想,還有他的老母親。
淚珠就那么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直到整個詔安一片喜慶,花轎歡歡喜喜吹吹打打到了太守府的那一天。
我偷偷帶著一把剪子,上了花轎。別過爹娘,我突然覺得心痛不已。等到花轎路過石湖的時候,我固執地以死相要,命人停留了。下了轎子,扯開蓋頭,那一汪湖水依舊寧靜清澈,波瀾不驚,倒映著藍天白云。
“如果石湖里真的有鮫人,希望你能代替我,好好照顧復華。”
我在心底,默默許愿,對著石湖跪下,拜了三拜。
然后轉身,隨著花轎離開。
在上轎的那一刻,我掏出了剪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鮮血,就那么順著手腕一直流淌下來,卻又似永遠流不盡的樣子。那一條鮮紅的線,就像是我生命的終結線一樣。
我緩慢地閉上雙眼,心無所求。
此生,我們有緣無分,但求來世,能夠長相廝守。
淚珠,晶瑩剔透地滑落下來,順著臉頰,最后滴落。
手指松開,剪子亦滑落下去,落在花轎底部。吹吹打打的喜慶夾雜鞭炮聲,一路不停。我只覺得腦子有幾分迷糊,沉沉欲睡。也許,這便是生命的終結吧。
腦子里的畫面一幅一幅接連不斷地展現,原來,人在臨死之前,真的會不由自主地去回憶自己的一生。原來,過去的那段時光,是如此美妙。復華的臉越來越模糊,他吟詩作畫,與我對弈,棋盤卻越來越遠。我的箜篌,原本樹立在青梅樹下,卻突然緩慢升起,佇立在青梅樹上,對著遠方,似乎在守望什么。
我恨。
我怨。
心里突然絞痛不已,我卻意識模糊了。感覺身子輕飄飄的,突然飛起來了。轉身,對著那句雙唇蒼白的尸身,我突然明白,原來,自己如今不過是一縷魂魄罷了。
“卿清,你陽壽已盡,跟我們走吧。”
突然到來的一黑一白,異口同聲對我說道。
我只覺得那聲音虛無縹緲,不知道從何方傳來,卻帶著不可抗拒。
可是,我又有什么好抗拒的呢?
“走,我跟你們走。”
帶著絕望,我離開了這個曾經依戀眷戀的人間。
忘川河畔,鮮紅的彼岸花開滿了整整兩個河岸。嬌艷欲滴,像極了剛剛流出來的鮮血。一片火紅,卻沒有一絲碧玉。
彼岸花,花開一千年,花謝一千年。花開時無葉,葉生時無花。如此糾纏千萬年,卻終究是有緣無分。花葉永不相見。
看到那火紅火紅的花絲,我不禁無奈一笑。難道,這彼岸花兒,也是為了什么慘遭詛咒嗎?花葉永不相見,卻又以千年的等待來折磨對方。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想必,這火紅的花兒,定然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吧。
三層閣的奈何橋,燈火輝煌。我跟隨黑白無常,繞開奈何橋,上了一個小船。艄公是一個白胡須的老頭兒,臉上永遠帶著看穿世事的微笑。
剛剛上船,黑白無常便消失了。我沒有理會,只是看著那忘川河水里林林散散的熒光,像極了人間的螢火蟲。
我探手,想去掬一點河水,舀一點熒光。
“不可。”撐船的老頭兒立即制止了我,“忘川河水可不是一般的水。誅仙臺上誅仙釘,忘川河中忘川水。仙人犯法,誅仙釘刺骨。妖人犯戒,忘川水灼身。”
他雙眸深邃,看不出喜樂。
“你不過凡間一介魂魄,倘若碰觸到忘川河水,便會魂飛魄散,灰飛煙滅。那些螢火,便是有魂魄不小心或者被罰,掉入了忘川河中,魂飛魄散后殘留的熒光。”
他說得淡然,我聽得亦淡然。
忘川河中忘川水,誅仙臺上誅仙釘?
呵呵,好一個“忘川河中忘川水,誅仙臺上誅仙釘”!那么,凡人犯法呢?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是,又有誰來懲戒天子所犯之法呢?
冥界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勞苦。每日除了要做固定的工作外,有時候要要忍受被驅打的“皮肉之苦”。雖然我已經是魂魄了,早已沒了皮肉,卻能感受到那樣的痛。那一根根鞭魂策,饒是輕輕一甩,都能將膽小地嚇得后退三尺。
我們每日在這冥界里做活兒,等到洗去了前世的罪孽,便能經過煉獄,喝完孟婆湯,穿過奈何橋,重返人間,再世為人了。
咬牙,我努力堅持。希望下一世,還能夠在遇上復華。只是,他陽壽未盡,我還不能這么早去投胎。所以,我便開始消極怠工,整日吃的鞭子,亦不在少數。
直到有一天,我們跟平時一樣,抱著沉重灼熱的火焰石搬運到藥房的時候,頭頂上突然劃過一道橙色的光芒,極其迅速,穿過忘川河,來到了冥界。
冥界的頭頂,是沒有天空的,漆黑一片,亦一望無際。只是缺少了明月和星光的點綴,看起來十分陰森。
那一道橙光,很快便驚動了冥界所有人。
“那是人魚一族的鮫人,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我聽到旁邊有個年過半百的書生模樣的殘魂在指指點點,心里亦十分疑惑。只是,我還沒有疑惑清楚,那道橙色,便來到了我的面前。
“跟我走,就復華。”
簡單的六個字,我頓時懵了。尚未看清楚來人的模樣,便被她拽住了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融入橙光之中,劃過忘川河。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回到了石湖。復華閉目躺在湖邊。我慌忙上前扶起他,心疼不已。
“復華,快醒醒,我是卿清啊,你怎么了?”我呼喚他,聲音有幾分沙啞。
“他沒事,只是我被封了睡穴。”旁邊的人魚突然說了句,手指動了動,復華便睜開了眼睛。
我們為這樣的重逢喜極而泣。我本以為,這一世,再也見不到他了。不想,上天有好生之德,終于,又讓我們見面了。
“你們快走,冥界和仙界的人,不久就會追來。”鮫人卻是迅速念了咒語,從口中吐出一把紅色的油紙傘,交到復華手中,“方法我已經教你了,好好照顧她。如今她只是一縷魂魄,你一定要好生保管。倘若不小心,便會魂飛魄散。”
我們緊緊地握住對方手,對著小魚兒磕了一個頭,千言萬語的感激,卻來不及說了。我收身進了雨傘之中,復華帶著我,開始了逃離之路。
傘被小魚兒施過法術,我棲身在里面,卻也沒有什么不適。但,我卻擔心,小魚兒為了救我出冥界,那么,自己會遇上什么樣的災難?
誅仙臺上誅仙釘,忘川河中忘川水。仙人犯法,誅仙釘刺骨。妖人犯戒,忘川水灼身。
腦子里突然浮現那幾句話,那個老者長須飄飄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好害怕,渾身泛著寒意。
復華的步伐突然停下了,我感受到了周圍的煞氣。破身出了油紙傘,卻看到彼岸花主冷冷地對著我們,玩弄著指尖鮮紅的花朵。
“你們走不掉的。”
她淡淡的一句話,卻讓我覺得無比寒冷。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復華伸手過來,環住我的腰,另一只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就算我們灰飛煙滅,也要相守在一起!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他十分堅定,我的心里突然填滿了溫暖。我們對視一眼,點點頭。
“怕嗎?”他壓低聲音問我。
我搖搖頭,依在他懷里:“只要有你在,無論怎樣,我都不怕。”
對面的彼岸花,卻是更加妖艷鮮紅。那是血女憤怒的表現,她的眸子開始變得鮮紅,被鮮血覆蓋了一般,可怖至極。
細長的花絲根根從地面突然鉆出來,將我們兩死死地束縛住。我覺得那花絲,將咽喉扣住,十分難受。我看到復華在本能地掙扎,雙腿彈動,手上青筋暴起,企圖將那花絲掰開。看到他呼吸急促,手上的力道片刻就消失了。
我心里一沉,身上的疼痛襲來,比鞭魂策打在身上還要痛十倍。
彼岸花主嘴角沁出鮮血來,帶著詭異的笑容走近我:“知道錯了嗎?不過是凡間的一個小魂魄,竟然企圖逃離冥界,跟凡人廝守!”
“我沒錯!”我艱難地咬牙吐出這三個字,沒有了任何怯意。
是的,我沒錯!從頭到尾,我都沒錯!愛一個人,有什么錯?錯的都是那個小王爺,是皇上!他們憑什么拆散我們!
恨意在心中積累,越卷越大,越來越濃。
“哼!不知悔改!”彼岸花主說罷,便轉身,手指微微一勾,我便看到復華嘴角吐出鮮血來,黑白無常緊隨而至,帶走了他的魂魄。
“帶我一起走!”我拼命伸出手,要去抓住復華的魂魄。
黑白無常回頭看我一點,點點頭,將我帶了去。
終于能夠相守在一起了么?即便是我們都為魂魄。
忘川河上,白須老者再次撐船而來。復華先上去了,伸手過來扶我。
然而,我拼命努力地要去碰觸他的手,卻怎么都夠不著。明明就在眼前,卻怎么都碰不到!
“唉!”艄公搖搖頭,“走吧,你怨氣太深,已經無法再渡過忘川了。我不會再渡你過河了。”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撐船離去。我看到復華伸手朝著我的方向,不斷地呼喊我的名字,船卻怎么都停不下來。
我一躍而起,縱身跳入忘川河中,企圖游過去。
河水打濕了我的全身,但我卻感受不到絲毫的灼燒之意。我不解,疑惑,這是為何?
彼岸花主突然從河岸的花朵里出現,立在我的面前,嘴角帶著嘲諷。
“愚蠢的凡人。你怨氣太深,已然成為怨靈,冥界不會收留你的。如今,便罰你回到石湖旁,在青梅樹下,永世撫琴,與那箜篌和鮫人作伴,永世不得輪回!”
她說罷,一掌打在我的額頭上。
我無力還擊,昏迷過去。
等到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卻是在石湖旁邊,那株青梅樹上。金色的箜篌,在月光下顯得熠熠生輝。
轉頭,我看到石湖已經徹底冰封,小魚兒閉目,被冰封在那里。
那一刻,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我抬起雙手,開始落身在青梅樹上,對著一輪皓月,一遍又一遍地彈著那首箜篌曲——《無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