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皇宮,已是夜景闌珊,薛淺蕪問東方碧仁:“那小皇子……陳醫圣在宴席上,誠然有向你之心,但日后若出了什么事,被追究起來,豈不是欺君之罪嗎?”
東方碧仁低低說道:“不是我私心,就算我不那樣示意陳醫圣,也改變不了小皇子腦部受到創傷的結果啊!只會徒給宴席增添沉重慌亂罷了,況且咱還有別的事兒……”
“小皇子的病情被發覺時,會到什么時候?”
東方碧仁沉思了會兒,嘆道:“現在小皇子尚幼小,看不出什么大端倪,只怕一兩年后,隨著年歲漸長,智力什么都會比其他同齡人差一大截,那個時候就明顯了。”
“皇上和衛貴妃,會想到今天這事嗎?”薛淺蕪憂心忡忡問道。
“想到又能如何?日后的路那么長,誰知道會不會有其他什么意外,轉移了這件事的影響呢?”東方碧仁沉聲分析道:“也怪罪不得陳醫圣,他是孤竹王朝最負盛名的醫生,如果他盡力了,都是這種結果,那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薛淺蕪道:“可是素蔻公主就慘了啊,你沒聽皇后娘娘說,如果朔兒有個三長兩短,要打斷了她的腿嗎?”
東方碧仁站住腳步,摸著薛淺蕪的腦袋笑道:“傻丐兒!有哪個娘不偏愛自己女兒的?皇后娘娘對公主表面上雖是苛厲,實則疼愛著呢,她說是要讓素蔻公主面壁思過一個月,看似是懲罰的措施,卻是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在她自己那兒,也好有個擔待啊。”
薛淺蕪恍然大悟。原來最深沉的心思,往往在不動聲色之中埋藏。看來看人看事,薛淺蕪的眼光還差了一截兒。
看到的不一定準,聽到的不一定準,事實的真相,永遠只藏在人的心思中。
果不其然,未過多久,就有東方爺的探子捎來話說,素蔻公主去了一趟甘泉宮,就被皇后娘娘罰禁在了“靜容閣”,一個月內不得出閣半步。任憑太后、淑妃如何求情,皇后娘娘依舊不為所動,只說公主脾性太大了,得好好地收斂一番。起初公主還在鬧騰,奇怪的是,鬧著鬧著竟自己停歇了。薛淺蕪忖思著,大概是用心良苦的李皇后,把自己的擔憂,悄悄說與女兒聽了,深明大義擺了一番道理,總歸是讓女兒開些竅了。
接著一個月的時間,是忙碌而平穩的。忙碌的是,她們的生意進入了白熱化的炙手期,高跟鞋在一宴之下,響遍京城,只要能買得起的富家女,每人至少都訂做了一雙。平穩的是,沒有素蔻公主的愚蠢手段加小醋意,就沒了那些隔三差五前來鞋莊監視的人,蓉兒也過得安極了。
薛淺蕪卻養成了習慣,依舊是每天在東方爺早朝覲見后沒多久,就去鞋莊湊個熱鬧。傍晚的時候,再回到新府里,和東方爺一起度過細水長流的繾綣時光。
銀子賺得如流水,很快就把打造坎平鞋莊的本,撈了回來。由于擔心生意勢頭太旺,引起嫉妒遭到打壓,薛淺蕪和東方碧仁、繡姑一起商量,每月把利潤的三成上繳國庫。為了防止這些血汗銀子,被用到給那些貪官污吏發俸祿上,東方碧仁主動請纓,明碼報賬,存入國庫,然后用到各種工程建設,或者逢著災時賑濟難民,使所有款項透明化。
宮里的消息也在源源不斷傳來,小皇子雖然醒了,精神面貌卻大不如從前那樣靈光,除了餓時會張嘴哭、飽了會埋頭睡之外,其余時候皆是傻愣愣的,看著一副又癡又愚鈍的模樣。
衛貴妃憂心得連日吃不下飯,在皇上趙淵的枕頭邊,也起過一些質疑。后來不知是誰出主意說,瞧小皇子的狀況,八成是嚇著了,只要做做法還還魂就好了。衛貴妃深信不疑,皇上趙淵也就隨著她來,結果做了幾場,情形還是固然,不見絲毫好轉。當問起陳醫圣,陳醫圣道:“微臣已盡了力,康復之事,本就七分人為,三分天定,小皇子恢復得不好,也許與沖撞了什么有關。”
這些時日,素蔻公主一直被禁足在靜容閣里,沒有半點動靜,倒是李皇后時常出來,看看小朔兒的病情。
衛貴妃心里有積怨,卻又沒有辦法,只在心急如焚之中,盼著兒子能夠活潑伶俐起來。皇上趙淵也急,一個個的法師請來,最后有人說要追究根源,自然追到素蔻公主摔了小皇子這事上。提及解決辦法,那法師說,只有公主離開皇宮,嫁為人婦,用大婚之喜氣來沖淡了這回事兒,才能使小皇子的元神歸位。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當傳到薛淺蕪的耳中時,她不由自主打了個顫兒。她是從科學時代穿越來的,自然不信這些子虛烏有之談,可是謠言愈演愈烈,素蔻公主的婚事,引起了無數人的猜測和矚目,竟蓋過了趙太子遷納妃這件事兒。
薛淺蕪那天在坎平鞋莊,和繡姑說起時,滿臉愁容地道:“這么挨千刀的法師,分明是個托兒,想要借機把素蔻公主嫁出去罷了!會是誰的托兒呢?”
繡姑猜測是衛貴妃,蓉兒卻道:“李皇后的可能性比較大些!因為公主闖禍,有目共睹,如果把她繼續留在宮里,難免會被貴妃尋了茬兒,吃到什么苦頭;而一旦嫁出去,貴妃就算怨恨,也不過是遷怒到其他與公主相關的人身上罷了!何況還有最重要的……”
“什么?”蓉兒打小在宮里混,對于這些曲曲道道,自是明白得多。薛淺蕪覺得蓉兒的話,似乎別有機關暗藏。
蓉兒說道:“公主最心儀的,自然是東方爺。在公主七八歲的時候,就有人開玩笑說,干脆把他倆定成娃娃親得了!但是東方爺一直抗拒著,說是年齡還小,不想提及婚事,后來更大了些,每逢宮里過節歡宴之時,這個話題就被重提一次,結果還是被爺拿公事繁忙作搪塞,輕輕淡淡避了過去……這次借著小皇子的事兒,可謂用心至深,一箭雙雕,既能成功地把素蔻公主從衛貴妃的恨意中,釜底抽薪轉脫出去,又能逼東方爺一把,畢竟與小皇子的安危關聯上了,就算公事多么繁忙,東方爺還能再推托嗎……”
薛淺蕪聽得頭皮發麻,陣陣驚悚。宮里的女人,坐擁權重的女人,真不是簡單玩出來的。看來不穩定的日子又要到了。
薛淺蕪當晚回東方府時,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心情。等到大半夜,都不見東方爺的身影,后來秦延傳話道:“嫂子不要再等爺了,今晚他不回了。”
薛淺蕪唇角泛起涼涼的笑:“他沒讓你給我一個理由嗎。”
秦延遲疑一刻,說道:“嫂子莫要多想。爺說等他回來,他自個兒會給你說。”
“這等待的滋味,還真不是好受的……”薛淺蕪笑瞅著他道:“那么你呢,你都沒話說嗎?爺做什么去了?”
秦延拗不過她,低低說了一句:“今天宮里往府上來人了,老夫人說什么都不讓東方爺離開,就連老爺也在場。”
薛淺蕪明白了,果然不出所料。她仿佛看到了,宰相府里,燈火通明,氣氛肅穆嚴整,東方爺在父母的壓力下,疲憊無力的樣子。
他會屈服了嗎?孝順如他,薛淺蕪不禁有些悲傷起來。
秦延與她說了些閑話兒,看她心情不好,自己又不擅長開導,只對她道:“快些睡吧,仔細明天起來有黑眼圈,爺見了該會很心疼的。”
人生不如意有七八九,能道出口不過一二三。薛淺蕪懨懨地回房,心里好是不暢,倒頭就睡下了。照她的想法是,把煩惱溺斃在死豬一般的酣睡里,呼嚕一打響,什么都忘了。
也不知睡眠質量如何,反正到了將近黎明時分,慣常形成的生物鐘,使她醒了過來。放在平日,這是東方爺上早朝的時候。摸摸身側,空無一人,揉揉眼睛,似乎想起了昨天的郁悶。
她正想著今天該如何度過,一襲白衣在門檻處站定。東方爺回來了。
見他胡茬似乎有些鐵青,只一夜之間啊,難道是錯覺嗎。薛淺蕪看著他,很久找不回自己的聲音:“這不是早朝的時候嗎?”
東方碧仁晃步往屋里來,倦懶地道:“請假幾天,不想去了。”
薛淺蕪似乎猜到了什么,也不再問,過去扶著了他,一起坐到床上。
東方碧仁斜靠著床欄,拉薛淺蕪到自己的身側,手撫摸著她頭發。這樣的溫柔,一時竟有些淡淡的哀傷。
薛淺蕪滿心的怨言,頃刻之間化為烏有,她伸手撫上他眉,憐惜地道:“睡一會兒吧。”
“我睡不下……”東方碧仁看她好久,似乎在這天長地久的思量之中,要確定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薛淺蕪心在跳,仿佛他的下一句話,重若千鈞,決定著他們的前塵后夢。
東方碧仁緩緩卻堅定地道:“他們已經知道你了……最近幾天,跟我一起見他們吧。”
薛淺蕪張大了嘴,久久合不攏了。這句話原本該是甜蜜的,就像一位深情寬厚的男子,拉著女友的手,用盡了一生的摯情,鼓足勇氣說道:“我們一起回家,見咱媽吧。”
可是眼下,怎么少了一些幸福滋味?是因迫于現實,不得不提前見嗎?還是因為這預示了一場對抗,標志著平靜美好日子的徹底結束?
前路會有什么,不可多想。如果可能,薛淺蕪寧肯自己,沒名沒分,與東方爺一起不清不白,廝守在這未竣工的新府里。只要東方爺不負她,她就不棄不鬧。
只嘆,這也是個奢望。女孩是會嫁人的,男子是要娶妻的。再回眸的瞬間,一切都不一樣了。就算兩人如愿結合一起,天長日久,也未必會有最初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明凈感,更哪堪離合無情?
為一個人,孤獨終老,梅妻鶴子,終究是個不大可能的愿,古往今來,難得幾樁。男人女人,在情場上哪個執念更強,也是不好說的。看淡繁華的心,可能會在多年塵封之后,再度激起漣漪;傷至寂寞的城,可能會因飛鳥銜來的種子,再次蔚然成蔭。朝而復始,輪回周轉,人忘不了舊愛,除非新歡不是足夠的好。對于男人,此規律準度更大些。
薛淺蕪陷于明明滅滅的感懷之中,說不清的滋味在心里翻,忍不住咳了一下,感覺喉中有幾分腥腥的癢,忙翻找了一塊帕子,接著看了,竟是一點鮮艷的血。
這是怎么回事?開朗活潑大大咧咧如她,竟也會有內傷的時候嗎?看來對于生活,得過且過就好,不能有太多哲思感慨了。一旦纏綿在心,最終就纏綿在了身。
東方碧仁嚇了一跳,忙把了她的脈,蹙著眉道:“你怎么了?”
薛淺蕪看他緊張,嘻嘻笑道:“只不過是血氣旺,從喉嚨里涌出了點罷了,又不是像小說中描述的,重則噴出幾升,輕則終日咳的,哪有什么打緊?想我當年,身體倍兒棒的時候,還愛心泛濫著,無償獻過好幾次血呢!”
東方碧仁半是憂慮,半是好笑地道:“你又在瞎說了,你給誰無償獻過血?難道是哪個帥哥受了傷,失血過多,你自劃了手臂,讓他飲你的血不成?”
薛淺蕪懵了,這該如何回答?想了片刻,巧笑倩兮地道:“我才沒那么傻,如果真受那苦,除非是我窮得過不下了,想要拿血賣錢!不然,就算他是帥哥,我能為他受的疼也是有限的!”
東方碧仁忍不住笑道:“原是這番情由!這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為你真會為了帥哥,流血犧牲都不怕呢。”
“碰上爺這樣的帥哥,興許可以考慮一下!”薛淺蕪笑著道:“爺是不能被復制的,所以不用擔心。”
東方碧仁手指點她一下,然后正色命令她道:“我給你開幾味藥,每日煎著服了!幸好還是初始,并不嚴重,調理幾日,估計也就沒大礙了!以后你要寬著些心,一切有我在呢,瞎胡想個什么!”
薛淺蕪不想給他添煩惱,乖乖地答應了。正好這幾天來,東方爺告病在家,有他盯著,薛淺蕪硬是被逼,喝了幾日那種暗紅褐色的湯藥水。薛淺蕪再沒想到,她有一日,體質也會淪落到了喝苦藥的地步。所幸只這幾天,若是常年如此,整個人還不變苦了去?那樣還有什么滋味可言。
到第五天的頭上,宰相府來人接東方爺了。
薛淺蕪這才知道,那晚東方爺與老爺夫人,大概進行了一場很不愉快的談話。最終導致,東方爺有些負氣而去。那老爺夫人也是任性的,竟然三四天都沒拉下臉皮,來新府里看東方爺。直至今天,宮里又有人催促了,他們不得已才來請兒子回府。
看東方爺臉色陰霾,坐得筆直不動,薛淺蕪道:“去吧,耗著也不是個辦法……只會惹得二老生氣,說不定會找到新府來,那時就顯得我這個討人嫌的,有些不識臺面了……”
東方碧仁拉著她,眼里含著幾分懇求說道:“丐兒,跟我同去!不管發生什么,始終跟我站在一起,好么?”
薛淺蕪在這眼神下,豁出去了,雖說她這個媳婦兒還沒進門,都被打入了黑鍋底,但她怎么也得爭取一番,是不?不然怎對得住當年沖冠一跳撲美男的勇氣呢?
東方碧仁盡管早已預料到了險阻,想要淡定下來,卻仍是很緊張,為薛淺蕪挑了一件素雅衣服,命她換了,看她清靜靜俏生生的樣子,點了點頭,帶她去了。
宰相府的派頭,相當出乎薛淺蕪的意料。占地面積,和東方新府差不多,但因為是老宅子了,幾十年的積淀,門樓高聳,院落環合,裝飾完善,古樸邃重,渾然天成,確乎有著極人臣的威赫霸氣之感。
薛淺蕪忐忑著,東方碧仁緊緊握著她的小手,兩人手心里浸滿了汗。
未到正堂,早有丫鬟迎接,東方爺問一句:“老爺呢?”
那丫鬟神色有些不大自然,悄聲說道:“今天老爺央人傳你,久不見你回來,氣色不好,吃完飯后,往城西而去了。”
東方碧仁臉色微沉,卻也沒有說話。薛淺蕪正疑惑,東方碧仁拉她到一處僻靜地,低低說道:“城西有處別宅,是七姨的住處。”
薛淺蕪一凜,脫口問道:“你父親有幾房?”
東方碧仁顯然并沒打算瞞她,以后住在一處,詳情終是要明了的,于是坦白說道:“正室偏房,共有六位,當然還不包括未娶進門的紅顏知己以及情人。城西的七姨娘,比我大不了幾歲,原是花樓里的藝人,我在煙嵐城的時候,被爹爹收做了第七房。”
“怎不住在一處?既然三妻四妾,都廣為人知了,難道還要另設別墅,掖藏著嗎?”薛淺蕪好奇道。
東方碧仁答道:“爹還是有幾分顧忌母親感受的……”
薛淺蕪聽得不知該說什么,這樣多情到老不改風流的爹,這樣極品淡然孤情固執的兒,上天是在開玩笑么?
忖思之間,穿過雕花弄堂,拐了幾回彎兒,來到一處冷色調的殿房。門口侍女錯愕打量了薛淺蕪一眼,驚訝很快消散,對東方爺福了福身:“老夫人在房里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