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兒問道:“你這印記,是打娘胎里帶出來的,還是出生之后人為所致?”
南宮峙禮聞言一愣,這才知道丐兒在看什么,神色奇異,聲音低啞而溫柔,仿佛帶著在毒汁里浸過的危險道:“你看到了。”
丐兒追問道:“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是前教主南宮氏的親生子嗎?”
南宮峙禮唇角微動,沒有答話。
“為什么西門少將軍這兒恍然也有類似的圖案?”丐兒道:“那時我中了回春蒙汗藥,情迷意亂之中未能細看,但理智還是殘存的,所以有一點點印象……”
“你還知道什么?”南宮峙禮平靜道。
“我還知道,西門少將軍不是老將軍的兒子,而是義子!西門少將軍根本沒娶妻!”丐兒繼續道:“老將軍那天很激動,就透露了這些,但關于少將軍的身世,他一個字也沒提及……”
“能透露這些已很不錯了,老將軍是守口如瓶、耿信之人……”南宮峙禮似乎忘記了他還在光著身,丐兒也忘記了他倆目前一個赤條一個濕衣透明裹體的場景,只看他瞇著眼,唇畔噙笑嘉許道:“你很不錯。”
“什么意思?”丐兒被他夸得莫名其妙。
南宮峙禮笑道:“作為一個密探或者奸細,你很不錯。”
密探?奸細?姐不從事這行已有很多年了!丐兒亦淡淡含笑道:“你最好把這句話解釋清楚。因為事關重大。”
南宮峙禮悠悠道:“你是在威脅我?你以為你能對我造成威脅嗎?”
丐兒盯著他,不回答。南宮峙禮只得道:“你在軍營短短數月,能與老、少將軍親如一家人,博得他們信任,還套出如此驚天的秘密,難道不是最好的演戲者嗎?比我強多了,我只能看人演戲,也只喜歡看戲。”
丐兒一巴掌扇過去:“不許侮辱我的人格!我并沒用任何卑劣的手段讓老將軍說出這秘密,也從未刻意接近誰,他們信任我幫助我救濟我,我把他們當做親人而已!都不是戲中的角色,怎么能叫做演戲者!心懷齷齪的人、游戲人生的人,才會把別人的赤誠看做虛偽的演戲,殊不知自己才是最可笑可悲的戲子,天底下最大的戲子!”
南宮峙禮被這番淋漓的痛罵,罵得哈哈大笑道:“對!我才是最大的戲子,可笑可悲的那一個!我從沒有過歸屬感……而你們,就算是戲子,也是幸福的,因為你們投入了情緒、投入了感恩和付出,而我什么也沒有,只為演戲而演戲。”
丐兒為他這番混亂謬論弄得怔怔的,道:“你到底肯告訴我么?你知道很多,對不對?”
南宮峙禮張張嘴,又閉上,嘆了口氣:“你還是知道得少些好。”
丐兒原本無心答理,但此事似乎牽連了很多人,并且個個都與自己關系匪淺,天羅地網一般,讓她莫名窒息惶惑,她一定要問個清楚!
丐兒道:“你不肯告訴我?那我自己去查!”說罷轉身欲去。
南宮峙禮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黑木崖有去無回,你往哪里去!”
丐兒堅決執拗道:“我不信找不到出路!哪怕是一處懸崖峭壁,我也要跳下去!”
“你不要命了!”南宮峙禮抱住她,道:“你給我好生在黑木崖呆著!沖動只會讓戲中的所有人都喪命!包括西門少將軍,甚至我這未入戲的清醒者!”
丐兒一下子定住了,看著南宮峙禮。
他柔聲道:“我要謝謝你,我將來一定用我的余生謝謝你……在我送你出去之前,乖乖地呆在這兒,好嗎?我會盡最大的努力,減少戲中人的傷亡……”
“你不確定,是嗎?”丐兒笑道:“你操縱了這場戲,你是導演,卻無法預知結局,對吧?還是會有一批批的人,因為意想不到的劇情,而走上覆滅之路,對吧?”
南宮峙禮緊緊抱著她,把頭埋在她的肩上發間,深深呼吸著,好像要吸進無窮的力量和勇氣,他道:“相信我,好嗎?”
丐兒靜默不語。南宮峙禮緩緩述來:“我不像旁人。我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世,所以痛苦,所以隱忍。那是我剛懂事的時候,義父南宮凜病重臥在榻上,半月未起,我衣不解帶守在他身旁,聽他說了很多胡話,其中有一句是‘壑兄,我不能照顧禮兒了,以后的路要靠他自己去走了,我比你還放心不下啊,他雖不是我親兒,但我早把他當做了自己的親兒子……’父親間歇醒來之時,在我的窮追逼問下,不得已告訴了我真相。”
丐兒一句話也不言,只聆聽著。此時此刻,太多的疑竇只能一點點消去。
南宮峙禮神思恍惚道:“大約你也猜到了,義父說我是賢王和琴妃的兒子。當年宮變,兄弟相殘,當今皇上殺了大哥趙峰,而我生父排行老二,雖比皇上年齡長些,但性子淡泊、無心皇位,追求閑云野鶴、清凈無案牘勞形的日子。皇上登上大寶之后,處處試探、防范賢王,后來看他光風霽月、不是胸懷野心之人,終于慢慢地放松了警惕。合該是命中注定的,二十五六歲還未娶妻的賢王,一次宮宴上見到了皇上新納的琴妃,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明知道不可能,還是控制不住朝思暮念的情感。一次在琴妃不小心打碎了冷宮薛皇后曾用的羊脂白玉碗之后……”
說到這兒,他淡淡掃了丐兒一眼,搖了搖頭。
丐兒猛地一顫,冷宮薛皇后?那……不就是她嗎?旋即又否定道,不,不,她只是借了個老廢后的軀殼,其他一切都是老樹發新枝,嶄新嶄新的,與廢后毫無關聯。嗯,她是匪女神丐。于是趕緊笑道:“她死了……我聽著呢,你說……”
南宮峙禮嗯了聲,繼續道:“皇上不知動了哪門子怒,竟然罰心愛的女人閉門思過!宮里好多妃嬪落井下石,來欺侮她,甚至想置她于死地。賢王心急如焚,對琴妃的牽掛讓他昏了頭腦,他裝扮成公公混入她的宮殿,易容后兩人遠走高飛了……”
“皇上得到時不懂得珍惜,失去了百般念起琴妃的好處來,他本來就對父親有心結,又被搶去了心愛的女子,所以大怒,派了重兵圍堵,父親仗著武藝高,帶著母親一次次躲過了追殺。這更激怒了趙淵,他把這件事作為畢生的奇恥大辱,多年來一直不曾停止對他們的搜捕……父母浪跡天涯、行跡不定,經常在深山老林、人跡罕至之處,碾轉度日。這路上母親先后懷了我、懷了西門弟弟,還有……”南宮峙禮說到這兒,頓了頓,把話跳了過去,道:“義父所清楚的也有限,有些不過是我猜測。父母料定他們必會拖累孩兒,于是身邊不留兒女,生下我與弟弟之后,分別記在了義父、西門老將軍門下。通過我手中的太多線索,我早懷疑少將軍是我不能相認的弟弟,為了證實他的身份,我暗地里偷偷觀察他了多年,偶然看到他的那片胎記,心里那塊石頭才篤定了。我不想他卷入漩渦,所以一直沒告訴他。皇上最近有心削他們父子的軍權,怕生不測,我只得使用了放火燒軍營的緩兵之計。”
“原來縱火的人是你!我想呢,天下誰有這等本事!”丐兒恍然大驚。
南宮峙禮點頭道:“不狠些皇上就會起疑心。我把弟弟燒得嚴重了些。”
或許南宮峙禮狠了一些,但也是疼弟弟的吧。丐兒聽到這兒,奇怪地問:“西門老將軍連妻子都沒有,怎能收養孩兒?他又是那樣的威名赫赫、遭受忌憚,就不怕皇上猜疑徹查嗎?”
南宮峙禮搖搖頭道:“父親是有自己的考慮的。西門老將軍與父親私交甚好,也只有老將軍那般的仁義好心腸,才肯不計一切保住無辜的嬰兒,就算趙淵某天發難,老將軍也能憑著實力對抗三分。托付義兒弟弟給老將軍之前,他們聯合上演了一出戲。到處說西門老將軍酒后失德,把一位無父無母的農家采茶姑娘欺凌了,又不肯娶,姑娘不堪世俗詬病,誕下一子之后,把兒子放到軍營外,留下血書一封,投河自盡身亡。西門老將軍抱回了兒子,愧疚唏噓了好多年,終身不娶。趙淵大概也查了吧,但這姑娘本就是杜撰出來的,身世孤獨,無稽可考,能查出什么來?也就默認了西門老將軍這一段風流韻事。時至而今,見老將軍果然不曾娶妻,也就信了。”
“原來如此,讓老將軍擔了惡名……”丐兒道:“那已故的南宮教主呢?他也無妻無嗣嗎?賢王夫婦怎舍得把你送給邪教收養?”
“這個,說來話長。”南宮峙禮道:“邪教未必就是惡人,名門正教未必就是好人。父親肯把我送到這兒,自然是綜合了種種。既為我的安全考慮,當然也與當時的情況分不開,正好父母逃亡到了黑木崖這一帶,最有保護力后盾的莫過于義父南宮凜了。”
丐兒感嘆道:“賢王雖然不幸,但也是極幸運的,正邪之道,有這么多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南宮峙禮蒼涼笑道:“不,父親當時與教主義父并不熟,只是彼此聽聞大名而已。抱著豁出去的心態求見,相談甚洽,義父同意收養我,不過與賢王立下契約,會傾盡一生撫育我,但不管賢王日后的結局如何,哪怕皇上寬宥他了,都不許再踏入黑木崖來尋子。這看似是義父的自私,怕養的兒子將來被要走,實則是為了斷卻父親的念想,更利于我長大。父母是極開明識大局的,當即拍案而定。”
“教主的夫人也是豁達爽快之人吧?”丐兒未聽見他說南宮凜的家室,故而問道。
南宮峙禮“唉”一聲,道:“收養我時,義父是一個人。他原本是娶了妻的,娶的是梅大小姐梅妍麗,也就是當今宰相夫人的姐姐。”
丐兒大驚道:“那不就是東方爺的姨媽,梅妍……對了,梅妍麗?”
“對啊。”南宮峙禮道:“這樁婚事,梅家上下是大力反對的。但梅大小姐與義父相愛甚深,執意跟了他去,梅家就放話說,只當沒了這個女兒,是以后來不大來往,甚至成了積怨。這是其中原因之一。”
“你見過梅家大小姐嗎?”丐兒好奇道。
“沒有。”南宮峙禮道:“梅家大小姐嫁給義父后,兩人雖然恩愛,但三年無所出。義父偶然犯了錯誤,與一個妙人同枕共歡了。梅家大小姐性剛烈,武功又與義父不相上下,把那妙人殺了。兩人爭吵,后來梅家大小姐就心念俱灰,離開了黑木崖,不知去了何方。義父非常后悔,到處尋找,都無結果。去梅家也找過,卻被掃地出門,當時還差點把老夫人氣死過去,說好端端的女兒,竟瞎了眼,如今無影蹤,該怎么辦呢。義父知道梅大小姐并沒有在娘家,只好怏怏而回。自此梅氏與黑木崖正式結下梁子,老死不相往來。義父直至郁郁而終,也沒見到梅大小姐,自然我也從未見過她了。”
丐兒聽得憤慨不已,又感傷又嘆懷:“你們這些男人啊,就這副德行,失去了才想著挽回!梅大小姐一定是傷透了心,對他毫無顧惜了!”
南宮峙禮長嘆一聲,冰冷的手握住丐兒的,道:“你將來會不會恨不得把我碎尸萬段呢。”
丐兒的心撲通一跳,脫口道:“你找女人,關我甚事?我又無權吃醋!”
南宮峙禮捋一捋她的頭發,黯然道:“女人于我,何曾縈繞心上。若是比背叛更嚴重的呢……”
“我只在乎你的感受。”南宮峙禮凄然一笑道:“我又癡人說夢了。罷了,從開始就是錯,怎么可能冀望你原諒我。”
這話大有弦外之音,丐兒聽得越發局促不安了,汗珠子都貼著脊背往下流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