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做好了會見奇人的準(zhǔn)備,但那吳朝清的裝束仍是讓他吃了一驚。一身玄黑如墨的衣衫,仿佛暗夜里烏云密布的天,讓人看上一眼,就覺得神秘不可測。只看樣貌,趙遷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事實(shí)上卻又清楚地知道他是陌生人。
其實(shí),吳朝清的樣貌,趙遷只能辨?zhèn)€大概。因?yàn)閰浅寤撕芸鋸埖膴y。不是那種無懈可擊的易容術(shù),而是化妝。兩撮濃重的眉毛,朝天上揚(yáng),極為粗獷;一大把烏黑的長須,從腮端而起,遮著了他原本該很有棱角的臉龐和下頜。然而那雙狹長的桃花眼,顯得特別凜冽有神,透著深如淵的莫測之感。
兩廂見過,趙遷笑著抬舉他道:“神醫(yī)遠(yuǎn)道而來,理應(yīng)未到京城之時,本太子就該派人迎接的。只是神醫(yī)行事低調(diào),到了京城之后,才肯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出來。未能使本太子早盡歡迎之意,實(shí)在抱憾于心。”
黑衣男吳朝清自若地笑一笑,神色間無謙卑亦無傲慢,道:“若說失禮,倒是我了。擔(dān)心太過招搖,使一路上失了很多樂趣,所以隱匿形跡到了京城。”
“哈哈,神醫(yī)果然有趣!”趙遷大加嘉獎道:“既然來了,可得好好住些時日,不枉了這么多天的腳程。”
吳朝清緩緩踱了一圈兒,看看房間奢華富麗的裝飾,自顧自地說道:“這酒樓始建于今年,沒想到竟這么氣派。不知主人是怎樣的富甲京城之人物啊。”
趙遷擺擺手道:“非也。神醫(yī)有所不知,這酒樓現(xiàn)在明里的主人,并非真正主人,就像‘萬花叢深’怡園一樣,表面的經(jīng)營者,與幕后的撐大局者并不是同一人。”
“倒是奇了!”吳朝清眼亮道:“太子都不知道酒樓的正主是誰嗎?”
趙遷述道:“只是略有耳聞。比如‘萬花叢深’怡園之主,傳說是個貌美絕世的婦人,但是行蹤詭秘,深居簡出,誰都沒見過她的真面目。也曾派人想要追個水落石出,但怡園上下齊心,死守秘密,絕對不吐露幕后正主的身份,只咬定明里執(zhí)事的就是主人。有大臣曾上奏說把怡園連窩端了,那時幕后主子自會現(xiàn)身。我父皇想了想覺得不妥,說怡園是所有青樓里做得最好的,從不強(qiáng)迫良家女子,主張你情我愿、公平交易,每年又為國庫供給那么多的銀子,并且從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邪惡組織與朝廷對立的,如此有利無害,為何不能容呢?怡園如果被毀,外邦來客人了,連個像樣的消遣地兒都沒有了……”
吳朝清聽得頷首而笑,薄薄的嘴唇勾起秘而不宣的弧度,道:“誠如是也。圣皇英明,太子英明。”
趙遷被吹捧得歡喜,繼續(xù)說道:“這酒樓究竟有沒有幕后主人,也是百姓們的臆測。因?yàn)槊骼锏慕?jīng)營者,是個籍籍無名之人,他自稱養(yǎng)豬發(fā)了家,然而誰都不信他會突然暴富。所以眾口一詞,說這酒樓幕后必有正主……其實(shí)有沒有正主兒,并沒多大緊要,只要懂得在皇城腳下生存的道理就行了。”
吳朝清笑嘆道:“果然不假,聽太子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哈哈……”趙遷可能覺得投緣,心情大好,又閑閑說了些外話,回歸了正題道:“談得盡興,差點(diǎn)忘了此行為何。神醫(yī)可知,本太子費(fèi)神勞心地從全國各地召請醫(yī)者,是給誰看病嗎?要治的是什么病?”
吳朝清拂一下黑衣,撣了撣風(fēng)塵仆仆道:“自然是給太子認(rèn)為極為重要的人看病。我猜他患的是不治之癥,既然不治,所以這病當(dāng)世稀有,并無名稱。”
趙遷一愣,不禁豎起手指:“就沖你這通話,本太子就更覺得把握了。話不多說,隨本太子進(jìn)宮去吧。”
趙遷已經(jīng)伸手相請,吳朝清卻無動身的意思。趙遷疑惑地看著他,問道:“神醫(yī)怎不動身?”
吳朝清道:“我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趙遷承諾道:“凡你所需,本太子能給的,一應(yīng)給你。”
吳朝清笑道:“這樣甚好。我只有一個要求。今天進(jìn)宮,時間已經(jīng)不早。為了避人耳目,免去關(guān)注,我懇請在夜里為太子的病人治病。并且要在翌日清晨,將我送出宮門。”
趙遷忖了忖道:“這個使得。前提是你的藥方需起到立竿見影之效。”
吳朝清反對道:“太子若這樣說,恕我不能去了。”
趙遷神情一凝,問道:“為什么?難道……你對自己沒有什么信心?”
吳朝清淡笑答:“太子莫要小瞧了人。剛才太子所說的是,我的藥方起到立竿見影之效,方可走人。對嗎?”
趙遷點(diǎn)點(diǎn)頭道:“本太子是這樣說的。來的所有醫(yī)者,你受的禮遇最優(yōu)厚,背負(fù)的擔(dān)子就更重。”
吳朝清嘲弄笑一聲:“太子意會錯我的意思了。我并非沒信心,也并非怕治不好病,而是……我治病從不開藥方。”
趙遷奇道:“不開藥方?那如何能治病?”
吳朝清道:“我向來不治尋常病,只治奇癥、怪癥、不治之癥。而這些病癥,往往并不需要藥方。”
趙遷了然笑道:“那便是用針灸了?如果一針見效,本太子亦親自送你出宮!”
吳朝清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我不開藥方,也不用針灸,只說方法。”
“方法就能治病?”趙遷半信半疑地道。卻也問不出太多內(nèi)容來,就答應(yīng)了吳朝清的要求,一并進(jìn)宮去了。
日暮時分,來到了太子府。趙遷沒有回前院,直接帶吳朝清去了書房,讓御廚把晚膳送到這里。另外備下一份,等他們用畢了好給丐兒送去。
趙遷的心寬了許多,比往常的食量大了一些。吳朝清卻很少動筷子,一個勁兒飲酒。趙遷愈發(fā)奇道:“作為醫(yī)者,你不知道喝酒傷身嗎?平時也這么飲?”
吳朝清半醒半醉道:“飲習(xí)慣了。每天晚上,既飲必醉。一碗酒下肚,元神入體;兩碗酒下肚,神清氣爽;三碗酒下肚,逸興遄飛;四碗酒下肚,靈感奔騰;五碗酒下肚,黃金作屋;六碗酒下肚,美人如玉;七碗酒下肚,快似神仙;八碗酒下肚,神醫(yī)出世……”
趙遷聽得拍案笑道:“那今晚就喝到八大碗,只求一個神醫(yī)橫空出世!”
趙遷心知自己不能喝醉,于是以杯代碗,陪吳朝清慢慢喝著。
宮里的女兒紅太烈,吳朝清一邊喝一邊贊:“好酒!過癮!八碗下肚,今晚這個神醫(yī)必然超常發(fā)揮!”
喝到第六碗時,吳朝清醉態(tài)已明顯,端碗的手持不穩(wěn)了,酒水瀝瀝啦啦灑在身上,把他濃黑的衣服打濕了,貼在肌膚之上,呈現(xiàn)出莫名的透明感。在燈光的照射下,衣服下面麥色性感的膚色,與衣服的黑化融為一體,說隱還現(xiàn)。
八碗,最后一口咽下,趙遷擔(dān)心問道:“你還行不行啊?要不,著人送些醒酒湯來?”
吳朝清忽然站起身,趔趔趄趄晃著道:“太子別看我醉……我在醉態(tài)下才是清醒的……”
趙遷扶著他道:“好好好!你是清醒的!那咱們一起下樓吧。”
“下樓?”吳朝清失憶似的看了看周圍,狹長嫵媚的眸子閃著迷茫道:“是了,咱們在樓上呢,下樓去嘍!”
趙遷看他如此,反而心里輕松許多。本來這吳朝清看著過于聰明,趙遷還提防著他能識破書房到地下室的迷陣呢。如果一旦識破,從此潛往地下室毫不費(fèi)周折,就大大不妙了。
以前來的醫(yī)生,都在書房為丐兒看病的,所以沒有后顧之憂。這吳朝清,要求在深夜里看病,還要避人耳目,但他醉得不成體統(tǒng),萬一酒興發(fā)作,鬧將起來,豈不驚動了人?思來想去,最好來地下室更為穩(wěn)妥。
而看眼前的他,醉得命都快丟掉了半條,還能記得什么?這樣倒省了太子的麻煩,不用蒙上他的雙眼,或者點(diǎn)了他的睡穴背他走了。
趙遷一手提著飯,一手扶著他,吳朝清深一腳淺一腳,三步撞墻一次,到地下室門口之時,痛得抱頭嗚嗚哀號不止。趙遷趁此機(jī)會,手指輕輕一動,開啟石門,帶吳朝清進(jìn)去。
薛淺蕪正在床上淺眠著。聽到動靜,睜開了眼,看見趙遷帶了個醉鬼男子來,心下一驚,忙把薄被往鎖骨上方拉了拉,暗自忖道,太子從不帶人進(jìn)這地下室的,今兒個是怎了?
趙遷高興地道:“丐兒,你不用擔(dān)心了!我給你請來了個有名的神醫(yī),你的病很快就好了!”
薛淺蕪心稍定,原來是個醫(yī)生!沒什么奇特的,無非是把完脈,搖頭嘆氣一番,然后灰溜溜地走人罷了。她的病啊,怕是神仙都治不了呢。
聽得趙遷這話,薛淺蕪淺笑道:“有勞太子費(fèi)心。縱使請得神醫(yī),不能在白天來診治嗎?偏偏要擾亂了人的睡眠時間!”
趙遷笑著解釋:“這位神醫(yī)比較奇特!只有深夜,喝足了酒,才是神醫(yī)!其他時候就變成了庸醫(yī)!”
薛淺蕪聽此言,不期世間醫(yī)者之中竟有如此奇葩,向“神醫(yī)”打量了一眼。這一眼瞧過去,目光忽然直愣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