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勞爾還在自以爲不露聲色地帶著艾莉絲妹妹尋找所謂線索時,艾琳已經通過手下人的調查大概瞭解了他們這次的目的地——一座四周開滿各色鬱金香的獨棟別墅。
然而無論是勞爾還是艾琳都沒猜到,當他們踏上通往別墅的碎石小路,迎接他們的會是怎樣奇幻的景象。
“尊敬的先生們,哦,還有一位可愛的女士,歡迎來到歌劇魅影的樂園。”
艾琳發誓,她找遍自己所有的記憶也從沒有見過這樣盛大的魔術——伴隨著別墅主人禮貌熱情的問候,那片鬱鬱蔥蔥的花海色澤一點點加深……最後,在突兀來訪的客人眼中融匯成一片幽邃的夜色。是的,只是一個深呼吸的時間,普羅旺斯碧藍的晴空就被黑夜所吞噬,在她目光所能觸及的整片天空。
艾琳已經儘量高估導師的天才,但對這更勝於摩西分海的奇蹟依舊準備不足,毫無疑問與勞爾一同被深深震懾。
“遠道而來的客人們,你們爲何駐足不前?難道是擔心我準備的晚宴不夠豐盛?”一片死寂中,鮮花凋謝,墨綠的枝葉間結出了累累碩果。
“還是禮節不夠隆重?”果實墜落,無數鳥兒飛來搶食,鮮豔的翎羽組成夜色下最華美的迎賓儀仗。
“又或者是節目不夠有趣?”鳥兒們紅著眼睛廝殺混戰,翎羽脫落,肢體折斷,鮮血橫流……血跡斑駁的草叢第一次向人們露出地獄幽靈的獠牙。
“啊,我明白了。”神秘的聲音忽然染上一抹笑意。下一刻,夏尼子爵臨時僱傭的僕人們紛紛摔倒在地,發出淒厲的叫聲——不知從哪裡來的飛石洞穿了他們的膝蓋,汩汩流淌的鮮血映著幽暗的天色引出許多陰森可怖的遐想。
“瞧啊,所有僕人們都已經被妥善安置——現在可以放心地赴宴了吧。”那個聲音中的欣悅是如此明顯,像是無知的孩子,肆意揮霍著殘忍的天真。
“夠了!夠了!你這殘忍的魔鬼!你以爲這樣就能嚇倒我嗎?”艾琳還茫然於這天堂地獄的轉折,勇敢的年輕人已經拔出腰間多數時候用於裝飾的佩劍衝進了那棟危險的別墅。血液的腥甜混雜著花果的芬芳在鼻腔裡發酵成一種怪異的味道。
導師看上去情緒不太穩定,如果現在出去求救,誰知道勞爾能不能等到救援。艾琳勉強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壓下胸口隱約的煩悶感覺,留心避開地上的碎果殘屍,以艾莉絲小姐慣的優雅姿態向別墅走去。
“啊,熱情的先生,無論如何都感謝您的款待。”
不出意料,別墅花紋精緻的大門在自己身後緩緩合攏,艾琳細細打量著裝飾華美的客廳,實在無法想像導師是怎樣在幾天之內就把勞爾爲情人精心準備的伊甸園變成了自己的主場。
“克莉絲汀,克莉絲汀!你在這裡嗎?”那一邊,勞爾已經迅速找遍了整個一樓,熟練地踩著長長的螺旋梯向二樓進發了。艾琳猜測這是因爲別墅原本就是爲克莉絲汀準備或者時間不足,導師並沒有對這裡的整體佈局做出太多改變。
也許是沒有計算過她的存在,別墅裡的各種機關雖然精密巧妙卻並不足夠隱蔽。而且,細節處難免透露出從前教導她時養成的某些小習慣。艾琳撫摸著長桌桌角可以立刻晢停部分機關的小按紐,不願承認心中一絲絲竊喜。
“親愛的朋友們,對今天的晚餐是否滿意?”當最後一個甜品碟子自動沉到長桌桌面底下,神秘的聲音再次鑽進客人耳朵裡。
“菜品的確足夠豐盛——但願不是最後的晚餐。”艾琳用折成三角狀的餐巾擦過嘴脣,語調平穩地回答。至於勞爾,在聲嘶力竭的咆哮和咒罵之後,終於開始以沉默表達抗拒。
“魅影的樂園無限精彩,可愛的女士請放心,埃裡克務必使您賓至如歸。”
艾莉絲小姐臉上保持著興致盎然的笑容,內心卻滿溢苦澀:果然,計劃之外的重逢,不會只是驚喜。
“也許我能夠相信您?畢竟您現在就己經讓我想起我的一個老朋友了。”少女有意無意地把目光凝注在螺旋階梯的方向,語氣有些微妙,“不過他可比您隱藏得用心多了。”
“是嗎?那可真是巧合——您恰好也使我感到十分親切。”別墅的主人對艾琳的說法似乎並不完全贊同,原本四面迴盪的聲音忽然變得集中且滿含高高在上的威嚴,“不過,我爲什麼要躲?”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而完全地感受到魅影的惡意吧,作爲不被歡迎的訪客。艾琳靜靜地看著勞爾帶著尋獲目標的振奮衝向階梯,然後毫不意外地被地上驟然凸起的機關地刺絆倒,被迫匍匐在樓梯口那個瘦削的身影腳下。
那個人真的太瘦了——他即使穿著做工精緻的黑色禮服和同色小牛皮鞋子,也像心懷怨憤的活殉者多過像風度翩翩的紳士。 wωw? TTKΛN? ¢〇
不過,這其實一點兒也不值得奇怪。一閃而逝的驚愕過後,艾琳漫不經心地想——在意外來到這裡之前,她就曾經不止一次地懷疑:魅影如果只是面容有所殘缺,即使那殘缺噁心到使他看起來像是惡魔的後裔,一張冰冷堅固的面具也足以遮掩所有的原罪,又怎麼會逼迫他離羣索居,甚至失去克莉絲汀,這寒冷生命中唯一的火光,以至於天才的情懷幾乎與陰冷的地宮一同腐朽。直到她被對魅影日益加深的迷戀鞭策著回頭瞭解原著小說,才從佈景工約瑟夫.布蓋帶有恐嚇與誇耀性質的描述中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那個鬼特別瘦,簡直枯瘦如柴,一身黑衣顯得空空蕩蕩,晃晃悠悠。深陷的雙眼看不出有沒有眼球,反倒像骷髏頭上的兩個黑洞。貼著骨頭的臉皮則像緊繃的鼓皮,不是慘白,而是令人不寒而慄的蠟黃。他的鼻子凹陷得幾乎沒有,而少了鼻子的臉就更嚇人了。前額上垂著三四截棕色的頭髮,耳後則是濃密如野獸般的毛髮。”
好吧,現在艾琳可以確認,那個常常口無遮攔的中年男人所說屬實,而如此畸形的外表也的確是世俗庸人們凌駕於魅影之上的最優藉口——畢竟,不是誰都有幸瞭解那殘缺的軀殼之中究竟寓居著怎樣天才的靈魂。
想到這裡,艾琳不由有些慶幸那一夜格外晦暗的夜色——那天魅影正好預備了所有的寵愛,主動現身與他的壞學生相見。但她那時正因爲離開歌劇院的艱難決定而心煩意亂,後來又實在受寵若驚,以至於平時良好的視力與記憶力幾乎沒派上什麼用場,對於導師的初次印象居然也僅限於潦草的白色假面和扣人心絃的足音。那時候我應該……沒機會露出冒犯的神色吧。少女不太確定地回憶。
你問現在?近三年的磨礪畢竟不會白費。何況,雖然艾琳很不想承認,但如果不被魅影的威嚴神秘所震懾,身形異常單薄的導師站在算得上寬敞明亮的別墅裡,真的像極了偷穿主人家衣服的頑猴,看上去有些可憐也有些滑稽。
“尊敬的先生,您早已向我們明示過您無上的偉力了。”艾琳沒有去看勞爾羞憤的神色,卻精準地攔截了魅影襲來的邦加套索。
“艾莉絲!”面對再次襲來的角度更加刁鑽的套索,年輕人儘可能迅速地爬起來,試圖保護自己的妹妹。
“別太緊張了,勇敢的先生們。”魅影聽見少女溫柔甜蜜的聲音,看到她清透的綠眼睛裡盪漾著濃郁的溫情,因爲正與他對峙,那溫情就好像也落在他森白的假面上,甚至好像已經穿透了他虛張聲勢的假面,沉甸甸地向他傾瀉過來。他不能阻止自己的心靈產生一種暖洋洋的喜悅,就像跟一位親密無間的老友久別重逢,滿懷對她長久失去音訊的埋怨,這一切卻都被跨越過時空阻隔而絲毫未變的默契湮沒了。
魅影當然瞭解這錯覺的根源,但他已經很難說服自己再對少女揮出套索了,尤其是在她毫不避諱地與他對視的時候——那雙清透的綠眸裡躍動著他所熟識的高傲的火焰,就連眼底深藏的熾烈都與他記憶中那個奇特的孩子格外神似。在看清她之後的某個瞬間,魅影甚至在想:假如當年那個狡猾的小東西有幸活過那場騷亂,現在也該跟這女孩一樣大了。哦,對了,那孩子以前好像說過,她打算攢錢爲自己的成人禮制作一條巴洛特風格的長裙,大概就像這個女孩正穿著的這條墜滿華麗花邊的米色裙子一樣。
“告訴我你的名字,女士。”終於,魅影收起危險的深棕色套索,神色莫測。
“艾莉絲,艾莉絲.穆勒.夏尼……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叫我艾妮。”少女的聲音格外柔媚,甚至還隱約摻雜了一點不敢明示的期待,幾乎是紅燈區的流鶯期待某位恩客的救贖;彷彿之前輕鬆截下套索的英武女郎只是與她面貌肖似的另一個人。艾琳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以什麼心態添上那最後一句話。
略微相似的音節使魅影的回憶愈發洶涌——他想:“艾琳”的暱稱也可以是“艾妮”,而“穆勒”作爲中間姓氏在法國似乎也還沒有氾濫到隨處可見的地步。
“哈,可愛的女士,您的名字也是如此優美動聽……現在,我們可以來玩一個有趣的遊戲了。”威嚴的導師還沒學習過如何掩飾自己的羞惱,迷人的聲音裡也就多了幾分看似危險的怒意。當然,僅限於艾琳持這樣的觀點。
“看起來,我們必須在您提供的場地裡進行遊戲了,那麼,公平起見,遊戲規則由我們來挑選怎麼樣?”艾莉絲小姐輕輕放鬆勞爾緊繃的肩線,含笑的目光卻牢牢定格在魅影森白的假面或者說假面後那雙暗流洶涌的眼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