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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舒棠夜裡睡不著,起了三兩次。後來,她索性穿好衣裳,坐在院裡瞧月亮。

中夜一輪月如水,葡萄架下葡萄香。過幾日是中秋,不知那一天,又將是怎生的美景良辰。

舒棠胡思亂想久了,嘴角便不自覺浮起微笑,連舒三易走近,她都未曾發(fā)覺。

舒老先生披了件外衫在肩上,與舒棠一道拾階坐了。瞧瞧她的神色,舒三易心底就有八分明白。可他不動聲色,只問:“閨女兒,你在想啥?”

舒棠垂下頭,沉吟一陣。“爹,我今日隨雲(yún)官人出去了。”她道,“雲(yún)官人幫我教訓了蘇白。”

舒三易曉得這不是重點,看了她一眼,打了個呵欠。

舒棠猶疑一下,又道:“雲(yún)官人……雲(yún)官人今日問我,是不是瞧上他了。”

舒三易怔了怔,湊過去:“那你咋說的哇?”

“我……”明明心裡頭浮浮沉沉,可萬千話語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舒棠想起彼時兩人的侷促。市井擾攘,小販喧囂。一向妄爲的雲(yún)沉雅也微紅著臉,牽著她的手,慢慢遊逛。兩人不說話,可人世間卻熱鬧。天上有雁鳴叫,地上有孩童嬉笑。好不容易送她回了家。他站在客棧門口躑躅良久,只問一句:“你嫁我嗎?”

你嫁我嗎?

這些天她越發(fā)覺得他好看,眼梢如帶暖日風,彷彿一輩子都看不夠。

舒棠當時沒答他,嚥了咽口水,說不出話。但到了這會兒,心底的想法卻無比清晰。

“爹,我想嫁給雲(yún)官人。”默了默,她又覺得喪氣,“可我總覺得自己跟他不般配。”

其實舒三易早料到會如此。對情愛,舒棠雖懵懂,可她老實到底,心裡哪般想,面上也就哪般做了。

他道:“你既然想嫁他,就別管般配不般配。嫁人哇,是一輩子的事兒。門當戶對是其次,自己圖個開心才最要緊。”

舒棠聽了,老實點頭:“嗯,我也覺得自個兒開心最要緊。”

舒三易再看她一眼,像是憶起什麼事,又轉(zhuǎn)頭去瞧月亮:“紅妞哇,不過我還得勸你一句。雲(yún)沉雅跟咱們可不是一個道道上的人。你要嫁他呢,甭管什麼事兒,心裡頭都得有個準備。”

舒棠又忙著點頭。月色淡淡籠著她眼底一絲惘然。過了會兒,她卻說:“爹,其實我將將想明白了。我嫁給雲(yún)官人,如果圖不了開心,我就圖個不後悔。”

她蹙起眉頭,似是不知該如何言說心底的想法,再細細一想,才道:“以後的事兒,我也說不上來。他今天問我是不是瞧上他了,我也弄不明白。可自從我曉得自個兒可以嫁他以後,我就不想嫁其他人了。我覺得我要不答應(yīng)他,心底鐵定後悔。”

她兀自點點頭,像是爲自己打氣:“嗯,不圖開心,就圖個不後悔。”

這話有點兒破釜沉舟。被舒三易聽了去,除了開心,多半是心酸。可他舒家的小棠棠從來甘於平俗,甘於凡庸。今夕何夕,她竟也有了這等勇氣。

舒三易佝僂著脊樑,坐在臺階上。老半天,應(yīng)了句:“嗯,就圖不後悔,俺家……俺家小棠棠也長大了哇。”

舒棠傻兮兮地笑起來:“也沒,我就覺著,其實嫁不嫁還是次要,我要能跟著他,做個丫鬟也行。”想了一陣,她又說,“爹,你跟我一起吧。”

舒三易一愣。

舒棠道:“雲(yún)官人日後鐵定要回神州大瑛。爹你日前也說,想要去瞧瞧大瑛朝還有北邊窩闊的風光。等我嫁了人,我們把客棧關(guān)了,一起去瞧瞧。”

舒三易胸口有些發(fā)悶。他垂下頭,吸了口氣:“爹不去了。”他說。

去了能做什麼呢?反正如今天下各處,也再尋不到她的影子了。

“你好好跟著雲(yún)沉雅。要是他對你好,你日子過得好,寫信來跟爹說說就成。”舒三易道,然後又莫名地說,“你原本也是個該過好日子的命。”

明明一件大喜的事兒,父女倆說著說著,便有點兒傷情。舒棠心中也悶。聽聞可能會與舒三易分開,她便埋下頭:“那這事兒,我還是再想想吧。”

舒三易伸手將外衫更往肩上拉了拉,笑起來:“想有什麼用哇?想的不如做的,咱這兩日就去置辦嫁妝,辦好了給雲(yún)府擡過去。看他雲(yún)沉雅娶你不娶。”

同樣的夜,清淡的景。京華城另一頭的雲(yún)府內(nèi),雲(yún)尾巴狼沒尋找司空幸,樂了個閒。他一副散漫樣坐在大堂內(nèi),手擱在高幾上一敲又一敲。

“記好了?”

老管家擦擦額角的汗,提起筆,“大公子、大公子說慢些,說快了老奴不好記啊。”

雲(yún)沉雅今日好耐心,聽他這麼說,笑得親和:“沒事兒,你慢慢來。”又一琢磨,才道:“三顆夜明珠太少了,改六顆吧。衣料緞子只要沄州和錦州的,其餘地方產(chǎn)的,穿著傷肌理。金銀就不必了,忒俗。另外還要北荒的綠松石,沄河底的……”

老管家一邊埋頭記著,一邊在心底裡納悶。自打今夜雲(yún)沉雅回來,就一副滿面春風的飄忽樣兒,沒能尋著司空幸,他反倒樂呵,將老管家折騰到大堂子裡來,讓他記個聘禮單子。

尋常聘禮單子還好記。可老管家手裡的這張卻不像話。上面全是奇珍異寶,莫說富貴人家消耗不起,哪怕是個天潢貴胄也沒這麼多寶貝。

老管家嘆口氣。這哪裡是要娶媳婦兒?這簡直就是在娶皇后。

思及此,他不由勸道:“大公子,你說的這些聘禮好是好……只是……”

雲(yún)沉雅笑瞇瞇地:“你說。”

老管家抹了把汗:“只是……這些聘禮太貴重,便是公子再有銀子,怕是沒個三年五載也尋不齊備。”

雲(yún)沉雅捧了個空茶盞在手裡,拋了兩拋,又開心地道:“有理有理。說來這聘禮單也只能給我提個醒,回大瑛了我才能將寶貝找齊了給她。南俊這裡呆不久,成親也不宜張揚,另列個聘禮單子吧。”

老管家這才吁了口氣。誰料他剛提了筆,雲(yún)沉雅又振振有詞地念叨起來。“但你別說,那小傻妞人雖老實得緊,喜歡的東西卻不是凡物。金銀珠寶,她不定喜歡,衣裳粉黛,她不定寶貝。嗯……這倒有點難倒我了……”

尾巴狼一邊說著,手裡的茶盞便上下拋著。說的是“被難倒了”,可他神采奕奕的樣子,哪裡有半點煩惱之態(tài)。

“啊,有了。”雲(yún)沉雅眼睛一亮,“送兔子吧。”

老管家身子往前一傾,差點跌了:“兔、兔子……”

雲(yún)尾巴狼將茶碗蓋擱在一旁,興致勃勃地說:“我聽得你們南俊有種奇兔,耳朵和四隻爪子是灰的,毛是白的。我去弄一對來。”

管家聽得此言,語塞半日。平緩了一下,又才道:“大公子還有別的可送的?”

雲(yún)沉雅一本正經(jīng)道:“自然自然,尋常聘禮該有的,半點也不能少。衣裳首飾,珠花玉釵……就是有點兒不明白,她怎得喜歡絲瓜花?”

“這……”老管家又爲難起來。正此時,忽見門口立著個人,定睛一瞧,正是方纔尋不著的司空幸。管家如蒙大赦,立刻道:“大公子這一問,老奴答不上來,何不如問問司空公子。”

司空幸在門口抱拳:“大公子。”

雲(yún)沉雅一臉清淡笑意仍是洋洋灑灑,衝他招了招手,道:“司空,何時回來的?來,幫我瞧瞧這單子。”

可司空幸卻沒動作。他略垂著頭,斂眸道:“屬下回來有一陣子了,一直立在堂外。只是……大公子太盡興,沒瞧見屬下罷了。”

雲(yún)沉雅聞言,手中動作一頓。“司空?”

“屬下甚少見大公子如今日般打內(nèi)心裡都是歡喜的,所以不忍打擾。”司空幸說。

脣角的笑意漸漸僵了,斂了,沒了。雲(yún)沉雅默了默,忽又綻出一笑容:“司空,方纔我問管家,何以那小傻妞愛絲瓜花,他答不上來,你來答吧。”

司空幸沉默一陣,點點頭。

老管家見他二人這般,定是有要事相商,連忙擱了筆和紅彤彤的聘禮單子,躬了躬身便退下了。

雲(yún)沉雅清清淡淡地說著:“我方纔在想,小棠到底喜歡些什麼。她這小妞,長得這般好看,名字裡一個海棠的棠字也頗爲文雅,可她偏偏卻喜歡絲瓜花。”

司空幸沉了口氣,道:“屬下以爲,絲瓜花雖不登大雅之堂,可卻不甘於生在地面。每每綻開在牆頭藤蔓,色澤妍麗璀璨。正如……”他擡起頭,定定地看向雲(yún)沉雅,“正如小棠姑娘雖有個老實單純的個性。但她是非分明,一往無前,性情異常堅韌,便是往後遇到挫折,遇到傷心之事,亦會努力認真地過好日子。所以,所以……”

“所以大公子離開之後,不必爲她擔心。”

好半晌,雲(yún)沉雅恍然地立在原地,動也未動。過了會兒,他笑了一下:“有事?”

司空幸道:“大公子,屬下想說……”

“等……”雲(yún)沉雅忽地道:“等等,別說……”

司空幸詫然。

雲(yún)沉雅彎了彎脣角,再沒能露出先前風日颯然的笑意。“先別說……我,在給她備聘禮。”

“還要……改日進宮狩獵,還要爲她弄一對灰耳朵灰爪子的兔子……”

“大公子……”

雲(yún)沉雅再慢慢地沉了口氣後,嬉笑斂盡,神傷斂盡。眼裡剩幾分冷漠,鋒芒畢露。

“什麼事,說吧。”

司空幸拱手:“大皇子……二皇子叛變了。”

雲(yún)沉雅眉峰驀地一緊。

司空幸接著道:“朝政已交由史大人,各部尚書及內(nèi)閣,張大人已於昨日連夜趕往南俊。屬下以爲……恐怕二皇子叛變內(nèi)有隱情,否則張大人也不會……”

雲(yún)沉雅緊擰著眉,拂袖道:“隨我來書房!”

大堂門開,帶起一陣風。空蕩的堂子裡,唯餘一張紅彤彤的長禮單被吹落在地,紙張翻卷,啪嗒有聲。雲(yún)沉雅急速步於迴廊上,忽然,心有所感般地,他腳下一頓。

可每一次停頓後,復(fù)又往前。周而復(fù)始。

他寥落笑了笑,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