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子車叮鈴鈴地停在棠酒軒門口,云尾巴狼一臉厚道地迎上去,招呼:“小棠妹,送酒來了?”
舒家小棠探頭往鋪子里瞅,見里外就云沉雅一人,問:“白老先生他們呢?”
云尾巴狼將折扇往腰間一塞,忒有干勁地挽起袖子:“今兒個我守鋪子。”
舒棠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
尾巴狼又道:“小棠妹,搬酒吧?”
舒棠再看他一眼,又“哦”了一聲。
因前幾日,舒棠已送過一次酒,今天要搬的酒壇子并不多。且沉棠酒運來后,直接上架,不必送去后院酒窖,尾巴狼與舒兔子不一會兒便忙活完畢。
是辰時,夏陽光芒四射。從鋪子里望出去,街頭亮堂得扎眼,行人紛紛揀樹蔭處走路。舒家小棠的目光,從街頭路人移到鋪子門口的木槿花,停頓一瞬,又看向云尾巴狼。
云沉雅正沏了盞茶在手中,見舒棠望來,笑著將茶水與她遞去,溫言道:“近日暑氣重,多喝水。”
舒棠將茶水接過,喝了兩口,垂眸想了想,再又看向云尾巴狼。
云沉雅這會兒背倚著長案,正斂眸思索著什么。日光斜照入戶,側(cè)臉輪廓溫潤又英挺。點點金暉鋪灑在長睫,滲入深潭般的眼底。覺察到舒棠的目光,他眸色一動,如一泓碧波忽然流轉(zhuǎn)。
“怎么了?”云沉雅偏過頭來問。
“沒、沒怎么。”舒棠的心砰然跳動,紅著臉垂下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過了片刻,她聽尾巴狼沒了動靜,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覷他。
云尾巴狼見她這副模樣,頗覺有趣。他直起身,閑閑從柜臺上取下賬冊,一邊翻開,一邊不經(jīng)意地道:“若是有事,便直接說。若是只想盯著我看……”他勾唇一笑,目光落在靠墻的椅子上,“坐在那兒看得比較清楚。”
舒家小棠聞言,臉更紅了些。她吞了口唾沫,老老實實地答:“沒、我沒、我沒想盯著你看。”可是語罷,她又從眼風里瞅向云沉雅。
云尾巴狼來了興致,索性將賬冊一合,探過頭,好奇地問:“你覺得我眼睛生得好,還是鼻子生得好?”
舒家小棠聽了此問,先是一愣,腦海中閃過景楓的五官后,她又遲疑地朝云沉雅的眉眼看去。
兩廂對比,云官人與穆公子非但貌似,更是神似。舒棠愈看,心中愈忐忑。其實世間相像的人何其之多,然而神貌氣質(zhì)能與云沉雅比肩的,卻是天下難尋。
云尾巴狼說的本是玩笑話,誰料舒棠當了真。兩人皆靜默,他的呼吸漸次不勻,目光不經(jīng)意便落在她靈秀的鼻,柔軟的唇,以及衣裳的襟口后,若隱若現(xiàn)的一段白膚……
正此時,舒棠忽地道:“云、云官人,我問你樁事兒行嗎?”
云沉雅聞言,也恍然回神,咳了一聲說:“你問。”
舒棠遲疑了一下,道:“云官人,那個小你半歲的弟弟,他叫什么名兒啊?”
云沉雅的目光,又從舒棠的衣襟口一掃而過,頃刻間,他手心冒出汗液,腦子里一團糨糊。反應(yīng)了半晌,才道:“他……嗯,他單名一個楓字。”
“云楓?”舒棠一愣,垂下眸子,喃喃自語:“穆公子真的不是么……”轉(zhuǎn)而余光里又見云沉雅面色潮紅,舒棠詫然,踮起腳跟,伸手在他額間探了探,問:“云官人,你怎么了?”
云沉雅自見了那段白,就已暈暈乎乎,額頭被她溫軟的手一觸,不由渾身顫了一顫。他退了兩步,尷尬道:“沒什么,可能是天……有些熱。”
舒棠愣住,拍了把腦門,說:“云官人,你等等。”言罷,她一溜煙跑出鋪子,在騾子車上翻翻找找一陣,過了會兒,又一溜煙跑回來。
長案上擺小布囊。舒家小棠將布囊解開,里面赫然擺著幾顆桃。舒棠一邊尋摸小刀來削皮,一邊解釋:“云官人,我爹說吃果子最消暑。”
云沉雅安靜地看著她,過了會兒,才輕聲問:“你不生我的氣了?”
舒棠削皮的動作一頓,一截桃子皮落下,掉在長案上。她抿抿唇,沒答他,復(fù)又削起皮來。
夏日燠熱,鋪子外的蟬鳴如織,令長街更寂靜了些。舒棠削完桃子皮,將桃子遞給云沉雅說:“給你,吃了就不熱了。”
云尾巴狼遲疑一陣,正要伸手去拿桃子,誰想舒棠忽然將手一縮,又氣鼓鼓地看他一眼:“我……我還想問你一樁事兒。”
云沉雅看著她,愣神地點了下頭。
舒棠垂眸,抿著唇,憋了半晌才道:“你、你娶媳婦兒了嗎?”
云沉雅一愣,似是沒聽清:“什么?”
舒棠抬起眼,有點憤然地將他望著:“那天,就是老早前的那天,你說、說的那個小眉,是怎么一回事?”
“小眉?”云沉雅這才反應(yīng)過來。只是,他與沈眉的關(guān)系,委實難以解釋,想了半晌,只猶疑道,“嗯,小眉兒她,表面雖是與我成了親,可是她……而且因她成親三天后……所以親禮也并未、并未作數(shù)……”
他說得不清不楚,而舒棠只抓住“成親三天”的重點。她不由退了好幾步,瞪著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云沉雅,眼眶也漸漸紅了。
云沉雅見舒棠這模樣,心里一緊,又欲再作解釋。豈料這時,舒家小棠忽地一跺腳,眼里翻出水光,帶著哭腔道:“我、我放萵筍白菜咬死你!”
云尾巴狼怔了一下,往前兩步道:“小棠,我沒有……那個,小眉兒她與我其實……其實并非夫妻。”
舒棠仍是氣急,并不信他,轉(zhuǎn)身便想離去。
云沉雅連忙道:“當時情況錯綜復(fù)雜,但是我與小眉兒成親,并非為情,而是為救幾人的性命,為辦一些事情。在我們大瑛,成親三天后若順利回了娘家,才算真正禮畢。彼時她雖回了娘家,但此后卻再沒回來,所以我與她,并不算作夫妻。”
舒棠聞言,頓住腳步,遲疑地轉(zhuǎn)過身,問道:“真的?”
云沉雅沉了口氣,看著她道:“更何況那時,我與小眉兒心中早已各自有人。我和她,連洞房都沒有過。都為你……都為你留著呢……”
此話出,舒棠臉上驀地一紅。云沉雅愣了一下,忽然間臉也紅了。鋪子里安靜得落針可聞。云沉雅想到舒棠面子薄,以為她又要生氣,正欲說什么,卻見舒棠垂著頭,又將方才削好皮的桃子遞給他,說:“吃、吃吧。”
云沉雅接過桃子,默了半晌,又喚了聲:“小棠……”
舒棠的目光愣愣地看著自個兒腳尖,過了會兒,她道:“我信你。”
“云官人說的話,我、我都相信。”
剎那間,云沉雅心里百味陳雜。他的指節(jié)無意識動了動,覺得心口發(fā)悶。
過了片刻,云沉雅抬起頭來,認真地說:“嗯,小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不讓你失望。”
氣氛有些曖昧,有些尷尬。一時間,兩人都不知如何言語。云尾巴狼的目光,又落在舒棠襟口后的一段白膚,他腦中又是一亂,退了步道:“啊,對了,方才見你像是喜歡鋪子前的木槿花,不如你栽些回去?”
舒棠聞言,回道:“不是我喜歡,是穆公子喜歡。”
“穆公子?”云沉雅眸光一動,心中似有了悟。
舒棠點點頭:“穆公子與云公子一般,都是打大瑛來的,他現(xiàn)如今住的宅子,門前也有木槿,還有一行垂柳。”
“垂柳木槿?”云沉雅聽至此,心里已有了數(shù)。
舒家小棠想了想,又老老實實地道:“我今日盯著云官人看,就是因穆公子與云官人長得有五六分相似。從前云官人說有個小自個兒半歲的弟弟,我初初見了穆公子還以為他就是云官人的兄弟,可惜不是。”
其實這樁事,云尾巴狼老早便有猜疑。此刻,他將事情的蹊蹺之處連起來一想,再思及方才白貴的神色,心底已全然明白過來。
“他是,他怎么不是?”云沉雅將折扇在手心一敲,勾唇笑道,“小棠,你去云府等我片刻,我現(xiàn)下有事,去去就來。”
棠酒軒對面,有個小胡同,連著臨江、上江兩條大街。因這胡同狹小憋悶,到了夏日,一般人不走這處。白貴見云尾巴狼在鋪子里會舒兔子,趁著有空,連忙溜來這處。
小胡同里,早有一青衫人等在此處。
白貴上前兩步,拱了拱手,喚道:“二公子。”
景楓點頭道:“白老先生,勞煩您了。”
白貴嘆氣道:“二公子,老奴真不明白,您約老奴出來,好歹也約個遠些的地方。這處離棠酒軒也就隔條街,大公子他沒事就愛四處轉(zhuǎn)悠,若是被他瞧見……唉,大公子折騰人的手段,二公子您是知道的。”
景楓道:“險中求安,大哥心眼太多,我只能劍走偏鋒。”
白貴搖頭道:“你大搖大擺來南俊,能瞞過他這么些日子,也算忒有本事了。”頓了頓,又道,“可你何苦要瞞著他呢,不如試試親自與他說?”
景楓道:“不行,這樁事……他不會輕易答應(yīng),我若不捏個砝碼在手,只怕會功虧一簣。”
“不與我說說,你怎知道會功虧一簣?”忽然間,巷子另一頭,傳來一個聲音。
云沉雅今日也著青衫,手持十二骨折扇,笑得閑適:“楓兒,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