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室人吃了一驚,又由驚變成笑,說道:“你真是會開玩笑!我來這里游玩的目的跟你一樣,只是看看風景而已,又不是要進寺廟當和尚!再說了,我家境不錯,回去馬上要娶我們縣里最漂亮的姑娘做妻子,怎么可能剃度出家?”
姥爹胸有成竹,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你不會成家的。你一定會出家。不久之后,你會回到這里,以青燈古壁為伴。”
同室人惱怒了,拍桌道:“你這是詛咒我嗎?”
“不是詛咒。我前幾天學過大小輪回,能預(yù)測未來。”
同室人更加憤怒,吼道:“這幾天白天你不在這里游山玩水嗎?我跟你同住一室,晚上也沒見你讀什么稀奇古怪的書。你從哪里學的什么大小輪回?我看你是翩翩君子,認為你還讀過不少圣賢書。沒想到你騙人不打草稿!謊話張口就來!”
姥爹這才知道自己失言,忙道歉不已。
好在同室人寬宏大量,見姥爹認錯,便不再追究。
不一會兒,同室人居然坦承這次來峨眉山就是想為自己尋找出處的。他家境確實不錯,可即將入門的青梅竹馬突然病重去世。他萬念俱灰,有意遁入空門。
“你是不是會看相?”同室人問道。
姥爹搖頭,又點頭。
同室人苦笑。
睡覺之前,姥爹找來幾截和尚劈好的木頭,疊加在門檻上。木頭比門檻要稍稍短一些,碼放在門檻上容易散落,也不好用釘子固定。姥爹靈光一閃,找了幾個木塊在門框與木頭的間隙中插好,然后用木頭敲擊木塊,使得木頭兩頭被抵住,不容易散落。
加高門檻之后,姥爹突然想起在西藏林芝的寺廟看到的情形。原來那些縫隙里的木塊不是沒有作用的!
面對著加高的門檻,姥爹呆住了。倘若自己前世真是那位苦行僧,那么此刻的想法與前世不謀而合,殊途同歸!這難道就是迷海和尚說的過去即是未來嗎?
同室人見姥爹將門檻加得奇高,好奇地問道:“你把門檻弄這么高干什么?”
“有弱郎追我。”
“西藏那邊的僵尸?”同室人是四川的,四川與西藏交界,所以他知道弱郎是什么并不稀奇。
“是的。”
“那你應(yīng)該去一下牟尼溝。”
“去牟尼溝干什么?”
“牟尼溝北部有一個二道海,二道海的西南邊有一個煮珠湖,相傳那是九天仙女煮珠煉泉所營造出的祛病沐浴池。你在那里洗一個澡,就如脫胎換骨。弱郎就認不得你找不到你了。”同室人說道。
“真的嗎?”
同室人嘆一口氣道:“你知道我是心灰意冷即將出家的人,我還騙你干什么?不過我也是聽人這么說而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讓弱郎認不出來。”
“謝謝你指點。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要去試一試。”
“我覺得有幾分可信。那個煮珠湖其實是個硫磺含量很高的溫泉,溫度比較高。估計人的皮膚被硫磺洗過之后,就多了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掩蓋了以前的氣味。這樣的話,僵尸就很難分辨了。
還有,道士驅(qū)邪或者做丹藥的時候不是常用到硫磺嗎?或許僵尸本身就怕硫磺的。”同室人說道。
“看來你對硫磺很熟悉啊。”
那人苦笑道:“我之前讀過外國人創(chuàng)建的教會學校,不讀四書五經(jīng),但學過一些簡單的化學知識。要是婚姻順利,我家里人原本打算讓我結(jié)婚之后去外國留洋深造的。”
那時候在中國活躍的洋人已經(jīng)不再鮮見少聞,一些地方建立了教會學校,甚至工業(yè)學校。這些學校雖然數(shù)目極少,但是越來越多人進入這種學校。洋人學校如星星之火,但已經(jīng)有不可撲滅的燎原之勢。
在姥爹出生之前,清朝政府已經(jīng)開始向外派遣留洋學生,有的進士也被送往國外學習洋人的科學技術(shù)。有錢人家的孩子很多直接進入洋人教會學校,不再進入私塾。
姥爹離開峨眉山后不久,朝廷就昭告天下取消科舉。封建王朝使用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官吏選拔制度就此廢除。
姥爹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之后,似乎郁結(jié)多年的心病得到了稍許緩解,托人帶口信給在外游歷的姥爹,希望他早日回到洞庭湖邊的畫眉村。
聽了那個有意出家的人的話,姥爹取消了回家的計劃,再次改道去了四川的阿壩州,牟尼溝的所在地。
這次去牟尼溝讓姥爹再次大開眼界,甚至差點以為自己可以完全擺脫弱郎大王。不過最后這個希望像牟尼溝煮珠湖里從地下冒出的地熱泡沫一樣,升騰到最高點的時候突然破滅了。
剛到牟尼溝,姥爹便碰到了一個奇怪的人。那人每天都來煮珠湖,將十多個瓦罐浸在溫泉里。那些瓦罐剛進溫泉里便像活了似的亂顫,仿佛被溫泉燙傷了一般要從他手里逃脫。那人則死死摁住瓦罐,將罐口保持在水面以下。
姥爹看那人沉浸瓦罐的情形,就如多年后年幼的我看見姥爹將小米裝進紫砂茶杯里一樣驚奇。
那人一身羌族打扮,但熟通漢語,一看就是走南闖北不簡單的人物。姥爹最初以為那人是苗族人,在他看來,苗族人和羌族人的打扮實在沒有什么差別。后來知道此地除了藏族就是羌族,姥爹才知道那人是羌族人。
姥爹想弄清楚那人瓦罐里的秘密,便找人打聽。
一打聽,便得知那人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阿爸許”。“阿爸許”在羌語里就是巫師的意思。羌族人沒有宗教性組織和寺廟,遇到比較邪的事情基本都會請“阿爸許”來解決。羌寨中凡祭山、冠禮、還愿、安神驅(qū)鬼、治病、出人意料穢、招魂、消災(zāi)、看風水、乃至修房造屋、男女合婚、新生兒命名、超度亡靈等,均必請“阿爸許”前來主持,因而他在羌民中的地位比較高。
姥爹打聽阿爸許的瓦罐為什么會顫動。
別人卻不知道。
姥爹又問,如果有人被弱郎追,阿爸許能不能解決。
別人說,凡是與鬼靈有關(guān)的事情,還沒有見過阿爸許不能解決的。
姥爹驚喜不已。來這里泡硫磺溫泉只是出于僥幸心理,能不能讓弱郎無法辨識本就不確定。但如果阿爸許能幫助徹底解決問題,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姥爹偷偷觀察過阿爸許的面相,但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外公曾用姥爹傳授的話說,有的人面相容易看,一個一個準兒。有的人面相難看,可能會有偏差。而少數(shù)人的面相極難看,如果不配合八字手相甚至骨相來看,那就無法預(yù)測。
打個不好的比方,這算命預(yù)測就如小偷偷東西。高明的小偷只要看一眼你的穿著,就知道你有沒有錢,值不值得偷,知道你的錢藏在胸前還是下擺還是褲兜還是腳底,抑或是縫在更加隱秘的地方。人生于世,人的命運密碼就隱藏在面相手相八字骨相之中。算命師就是要從這些方面判斷你的未來,將上天故意隱藏的信息偷窺出來。
當然,有的人是天生面相泄露的天機不多,有的人卻是會隱藏。
阿爸許顯然屬于后者。
姥爹打算親自跟阿爸許會一會面。
經(jīng)過詢問,姥爹得知阿爸許住在離這里不遠的瓦茲格,瓦茲格在羌語里是蘿卜的意思。外地人都叫那個地方做蘿卜寨。
進蘿卜寨之前,姥爹從高處往下看,發(fā)現(xiàn)寨子的形狀像條魚。進了寨子之后,姥爹發(fā)現(xiàn)蘿卜寨寨門相當特別,門上有太陽形狀的圖形和白石。其中,白石在蘿卜寨的每家屋頂上都能看到。
姥爹不懂羌族語言,見人便問:“阿爸許?阿爸許?”
寨子里的人便給他指明方向。
姥爹在一個黃泥筑成的圍墻外站住,這時,圍墻里面走出一個人來。那人正是姥爹要找的阿爸許。
“是你要找我嗎?”阿爸許用漢語問道。
姥爹驚訝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爸許將姥爹往大門方向請,回答道:“你進寨子大門之前,我就知道了。”
“有誰給你通風報信嗎?”姥爹問道。
“竹溜子告訴我的。”阿爸許伸開手掌,一只小老鼠躲在他的手掌里。
“老鼠?”
阿爸許點頭,手掌一翻,小老鼠跌落在地,像個小球似的滾出了好遠,然后突然四肢伸展開來,倏忽一下就溜走不見了。
所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羌族中尤其如此。姥爹來牟尼溝不過幾天,就知道羌族人特別厭惡竹溜子,視其為不祥之物,就像漢族人視烏鴉為不祥之物一樣。可是身為阿爸許,他卻養(yǎng)一只不祥之物為他通風報信。
于是,姥爹不解地問他:“阿爸許,你怎么會養(yǎng)這種不祥之物呢?”
阿爸許半邊臉扯出一絲笑,半邊臉表情僵硬,說道:“要想控制它們,就要借用它們本身的力量。驅(qū)鬼也一樣。我無須親自出手,自有我指派的鬼去對付它的同類。這就是為什么別的巫師辦不到的事我能辦到的原因。”
“原來如此!”姥爹恍然大悟。
阿爸許問道:“你來找我,也是為了類似的事吧?”
姥爹點頭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在林芝的時候被弱郎大王看過一眼,據(jù)說被它看過的人它一個都不放過,它會一直追蹤被它看過的人,一旦有合適的機會就會殺死他。我來找您,就是問問您能不能讓我擺脫弱郎大王。”
阿爸許面露難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