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間諜對生存的態度愈是放松,游戲就越生動有趣。
但是,這一次仿佛沒有那么有趣了,因為有了“感情”,抑或說是“愛情”,游戲開始變味了。
時間就像是傾斜的“沙漏”在不停地搖擺。
資歷群聽著廚房里新婚妻子和弟弟一起做飯、一起斗嘴的聲音,這在每個家庭里都不例外。
滿滿的家庭溫情彌散開來,嬉鬧聲隔空飄蕩,溫軟的笑語令資歷群感到窒息。
他不由自主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傍晚,夕陽的余暉淡淡地投射到房間里,一抹驕陽的影子,忽明忽暗,忽閃忽黑。資歷群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忽沉忽淺,忽快忽慢,忽忍忽歇,腳步聲空蕩蕩的,他的心一直往下落。
資歷群有點恍惚,因為這一切一切都是真的。他一直在回避某種不可回避的不可抗因素,他腳步停在了掛鐘前,鐘擺猶如沙漏,他能感覺得到自己的魂魄隨著沙漏的搖擺,慢慢成為流失的沙子。
貴婉和資歷平的提前“相遇”,是資歷群沒有預測到的。他是真心不愿意讓資歷平摻和到“組織”里來,哪怕是外圍,問題是我黨組織沒有外圍,要么是,要么不是,界定分明。他從心底是疼愛資歷平的,這個從小看著長大,有傲骨,有血性,天賦極高的孩子,雖然糊涂過,但是,他更想把這種“糊涂”歸結到“胡鬧”里來。在他眼底,資歷平從來都沒有糊涂過。
貴婉呢?
他也是很“愛”的。
資歷群一想到貴婉明媚婉轉的笑靨,就有一種空疏無力的感覺,他也不知這種感覺會持續多久。
一個間諜對生存的態度愈是放松,游戲就越生動有趣。
但是,這一次仿佛沒有那么有趣了,因為有了“感情”,抑或說是“愛情”,游戲開始變味了。
資歷群的“愛情”完全是在忘我的工作中溢出的。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通往去哈爾濱的火車上。
她只有18歲。
而他比她大整整12歲。換句話說,他比她大了整整“一輪”。他們都是帶著任務去的。為了去哈爾濱營救一對已經暴露的地下黨夫婦。
而在奔馳的火車上,同樣危機四伏。
哪怕只是吃一頓午餐。
餐車里,坐著六七桌旅客,貴婉和一名同包廂的太太坐在一起,點了餐。兩碗面條,一盤魚。
貴婉注意到有人在窺視自己,她看到資歷群眼角的余光,她處于職業的高度敏感,準備簡單測試一下自己有沒有被跟蹤,她跟同桌的太太致意,說自己去一趟洗手間。
貴婉離去的時候,故意在資歷群的餐桌前經過,特意看了他一眼。一個文弱書生,低頭在看一份日文報紙。
貴婉離開餐車后,資歷群開始吃玉米面的饅頭和一盤青菜。
大約兩分鐘后,幾名偽滿洲哈爾濱警察廳特務科的特務走了進來,其中為首的是特務科的副科長寇榮。
資歷群低頭吃飯。
餐車里的人都在低頭吃飯。
只見寇榮走到一名太太面前,坐下,問她:“哪兒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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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人。”
寇榮點點頭,又問:“哪兒人啊?”
那名太太有點詫異,說:“中國人。”
“抓人!!”寇榮一聲暴喝!抓起餐桌上的一碗面條使勁地扣在那名太太的臉上!
五六個便衣警察上來就抓人,那個太太嘴里鼻孔里全是掛面和醬湯,她嚇得渾身發抖,高聲叫“冤”,餐車里一片寂靜。
一對日本夫婦回過頭來饒有興致地觀看著。
資歷群低頭吃飯。
“你知不知道,中國人吃白面是犯法的!在滿洲帝國,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大米、白面。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抓起來,吃幾頓牢飯,就本分了。”寇榮臉上因激動而泛紅,他在標榜自己有多么賣力地在替新**做事。
那名魂飛魄散的太太被鷹拿小雞般給“拎”走了。那對日本夫婦笑臉盈盈地朝寇榮表示“喲西喲西”。
寇榮點頭哈腰表示為帝國工作的榮幸。
此刻,餐車的門被推開了。
貴婉站在門口。
很顯然,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是,她感覺到了**味。她眼光從自己坐過的那張桌子掃過,一片狼藉。
往后退,肯定來不及了。
寇榮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貴婉,再回頭看看那張醬湯滿布的餐桌上,擱著的另一碗面。再回眸瞇著一對小眼睛看貴婉。
資歷群若有所思地有節奏地在餐桌布上敲了敲,只有貴婉的視角才能看見,他給她打了一個“摩斯密碼”的暗號,“我不能去探望姑媽了。”
貴婉看見了,看得很清楚。
接頭暗號是對的,但是,不在接頭地點。這個時候,考量的不是接頭規定,而是隨機應變。
貴婉默不作聲地走到資歷群的餐桌前,坐下。
資歷群分了半個玉米面的饅頭給她。貴婉一口咬下去,資歷群笑笑。
寇榮走到那對日本夫婦面前,弓腰詢問著什么,而那對日本夫婦恰恰坐在背對貴婉的位置,所以,頻頻搖頭,表示沒有看見。
寇榮再直起腰的時候,餐車里所有中國人都噤若寒蟬。
資歷群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煙,貴婉很自然地從提包里取出一個煙盒,擦亮火柴,要替他點煙。
他們都很清楚,傳輸的情報通常都以兩寸長一寸寬貼在火柴盒里,用力擦亮火柴,故意點燃火柴盒,情報就及時銷毀了。
果然,火柴盒的底面燒黑了。
“怎么這么不小心啊。”寇榮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把身子湊過去,“餐車上空氣不太流通,最好不要吸煙。”
“好的,好的。”資歷群笑著說,要收回香煙,卻被寇榮一把“拿”住香煙盒,“我替你收著吧,免得你忍不住煙癮。”
資歷群依舊笑著。他的笑意里潛藏著一種不屑和優越感。
“哪兒人啊?”寇榮問。
“滿洲人。”資歷群答。
“我沒問你。”寇榮嬉皮笑臉地盯著貴婉,“我在問這位——”
“她是我太太。”幾乎沒有給貴婉考慮的時間,資歷群做出了決定。
貴婉的嘴在咀嚼饅頭,恰如其分地掩飾住她張著嘴的驚訝,“您有什么事嗎?”貴婉從容不迫地抬起頭。
“哪兒人啊,太太?”
“滿洲人。”貴婉答。
“先生貴姓?”
“敝人姓劉。”資歷群答,“劉品超。我太太,劉喬氏,單名一個敏慧的‘慧’。”他隨手拿出兩個身份證。
貴婉沉寂著。聽著他滔滔不絕的話,看著他細眉朗目的笑,想著他是敵是友。
寇榮認真地看著兩個人,對照著身份證和照片。
并無疑義。
“劉先生是中東鐵路局設計室的?”
“是的。”資歷群說。
“中東鐵路局設計室有一位松下一郎,不知劉先生——”
“松下一郎是設計室的元老,我是他的助手。他的兒子松下良佐是我的同學。您跟他認識?”
“不,不是很熟,不是很熟。認識的,認識的。松下先生是我們濱江省警察廳單局長的朋友。”寇榮開始謙和了。
“哦,失敬,失敬。”資歷群依舊是一張不卑不亢的笑臉。
這種居高臨下的交流,當場見效。
“打擾了。劉先生慢用,劉太太您慢用。”寇榮一哈腰帶人走了。
餐車里的中國人,看見一群鷹犬走了,趕緊離席,回自己的車廂,免生意外。餐車里只剩一對日本夫婦和一對中國“夫婦”。
資歷群和貴婉。
餐車里很安靜。
列車“轟隆隆”駛向遠方。
貴婉跟隨資歷群走進他的包廂,他包廂門口有一名乘警,二人低低交換眼神,乘警瞄了一下貴婉。
資歷群關上包廂門,一回頭。一把水果刀頂住了他的下巴!
“照片哪兒來的?”
資歷群很鎮定:“什么照片?”
“身份證上的照片。”
資歷群很冷靜地:“半個月前黨小組提供的。我是你的新上線。”
“接頭地點!”
“這個時候問,是不是晚了點?”
“接頭地點!”
“霽虹橋。”
“時間?”
“三天后的中午。”
“身份證給我。”
資歷群從口袋里拿出身份證,給貴婉。貴婉翻看兩本身份證:“門口站著的是什么人?”
“鐵路局的乘警,我的掩護身份有權讓鐵路局的乘警保護我的安全。”
“為什么提前接頭?”
“因為你的上線在撤離上海時,突然失蹤了。上級唯恐你整個小組有激變,讓我提前進入。”
“你這照片,與真人不太像。”貴婉說。
“你也不太像。”資歷群說。
貴婉微微一笑,把水果刀收了。
“對不起,組長。”
資歷群此刻卻收起了在外面慣用的招牌笑臉,他一臉嚴肅地盯著貴婉:“你怎么可以輕易地毀掉一份絕密文件?”
“文件是我謄抄加密的,我能背誦。”
“在哈爾濱,中國人不能吃大米和白面,你不知道嗎?”
“我以為……”
“你以為?”資歷群冷冷地扔給她一句鉆心戳髓的話,“今天要不是我,你有可能已經變成一具尸體了。”
“你別危言聳聽。”貴婉有點抗拒情緒。
忽然車廂過道有騷動聲,貴婉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我的行李在——”
“你的行李在這。”資歷群不動聲色地從行李架上取下一個皮箱,“我知道你行李里不會有什么機密文件,但是,為了防止萬一,我在你離開車廂的第一時間就替你調換了皮箱。你經驗不足,太年輕——”
外面的騷動加劇了。
資歷群推開車廂門,問,“出了什么事?”
“一個吃白面的女人,被警察打死了。”乘警答。
貴婉一下坐在包廂的椅子上。
資歷群回頭看看她,繼續問:“一口面條而已。”
“沒辦法,這里是哈爾濱。日本人說了算。”乘警也有點悲天憫人,說,“這樣也好,免得送到警察局活受罪。現在死了,還有個人樣。”
資歷群關上包廂門,在貴婉身邊坐下,嘆了口氣:“九?一八,東北之殤,民族之痛。”
過了良久,貴婉慢慢說了句:“謝謝你。”
資歷群沒說話。他把目光投向車窗外,茫茫原野,說:“你真的把秘密文件全都背誦下來了?”
“是。”
“你記憶力不錯。”
“不是不錯,是超強。”貴婉說。
資歷群終于露出一絲笑模樣,伸出手去拍了拍貴婉的手背,以示安撫。
中央交通局,紅色交通線是指從白區到蘇區,從日占區到根據地的情報聯絡,以及信息溝通,物資運送和人員調配輸送的特殊渠道。
此次資歷群和貴婉的任務,就是把一對在日占區暴露身份的地下黨夫婦轉移到莫斯科,而這對夫婦不僅是地下黨,而且是研究高級密電碼的數學家。
哈爾濱火車站的最大優勢,就是它可以買到通往歐洲各國的車票。
資歷群常說,海洋的胸襟很寬闊,無邊浩淼,無邊無際。它在展示偉岸的同時,也會吸納很多垃圾。譬如,血腥、暴力、冷酷。在太陽和風的作用下,海水鹽性劇烈消解了毒性,一切都化為有用的,且令人振奮的臭氧。
“我們不知道具體情況,只知道于先生暴露了,且被警察局的秘密警察嚴密監視。”一名前來接頭的女人說,“警察不急于逮捕他們,是因為想放長線釣大魚。”
“就他們夫婦嗎?”資歷群問。
“還有一個孩子,剛滿三歲。”
“男孩女孩?”
“女孩。”
“有他們的照片嗎?”
“有。”
“給我。”資歷群伸手拿了照片,有合照,也有單人照。
“通行證呢?”
“沒有,最快也還要等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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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了。”資歷群說,“告訴我地址,我自己想辦法。”
女人愣了一下,說:“山街一百零二號,靠近老巴奪煙廠。”
離開哈爾濱交通站接頭地點后,資歷群直接回到旅館,跟貴婉會合:“你去買五張前往德國柏林的火車票。”
“時間?”貴婉問。
“今晚十點左右。”
貴婉驚訝地看著他,眼睛里有欽佩的神情。
“你認為我在說大話嗎?”資歷群說。
“不。”貴婉說,“我覺得是神話。”
“我就當恭維話來聽了。”資歷群笑著。
“你打算怎么做?”
“去他家里接他們出門。”
“去他家?”
“對,去他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能控制住局面。”資歷群說。
“但是,你必須先保證自己的安全。”貴婉說。
資歷群目不轉睛地盯著貴婉,慢條斯理地說:“我保證,絕對安全。”
他為了讓她放心,告訴她自己的計劃。
他說,哈爾濱天氣寒冷,戶外無法24小時監視,于先生夫婦既已暴露,警察局通常會實施秘密逮捕。因為想借餌釣魚,所以,沒有公開執行逮捕計劃。一定會派特務到他們身邊去貼身監視,24小時,室內,特務會跟這一對夫婦同吃同住。而于先生也接到地下黨暗示,表面配合特務,暗中等待救援,這就為虎口奪食的紅色交通員們提供了良好的先機。
貴婉問,如果戶外也有人呢?
資歷群說,當然不排除這個可能性,戶外,特務一般都待在汽車里。而這輛車會離住宅很近,兩百米左右,人也不會多,至多兩個。
最重要的是,留守的特務,時間一長就會麻痹,思想一旦放松了,行動就要大打折扣,他們是守株待兔,而我們是出其不意,一擊即中。
資歷群把擬定的營救計劃,一氣呵成地說出來,十分簡明扼要。
“這是與虎謀皮。”貴婉說。
“嗯。不管敵人有什么抓捕計劃,我們都必須鋌而走險。”資歷群堅定地回答。
貴婉的臉上滿是佩服的笑容。
資歷群直視著她的笑容,享受著片刻的安寧。有一瞬間,他突然想讓她永遠記住自己此時此刻的模樣。
當天晚上七點,天已經漸漸黑下來。
一名穿著皮衣皮褲的男子走到山街一百零二號。他看上去,像是一名便衣警察,冷風吹過,他皮衣的腰間有意無意地散開,里面別著把柯爾特手槍。他按了門鈴。
一名男子聽見敲門聲,出來開門。
門打開了。
“你是?”
資歷群微笑著開了槍。****的槍管冒出一縷青煙,聲音很悶,男人栽倒在地。資歷群一腳把尸體踢進門,大踏步走進去,隨手關上門。
資歷群把男子的尸體拖進房間。
房間里,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飯,突然看見一個穿皮衣的男人拖了一具血淋淋的尸體進來,驚駭不已,于夫人趕緊用手擋住孩子的眼睛。
“你是誰?”
“我是你姑媽的親戚,你姑媽生病了,請你回去一趟。”
于先生的臉上立即興奮起來:“是、是你們來了。”
“還有一條狗在哪兒?”資歷群問。
“他,他出去買酒了,馬上就回來。”
“去拿行李,馬上走。”
“可是,可是他們在外面還有人。”
“汽車里的兩個,已經回老家了。”資歷群說,“咱別當著孩子說這些。快,拿行李。”
一家人手忙腳亂地開始行動。
資歷群端著一把槍,大刺刺地坐在樓梯上,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外面,耳朵一跳一跳的,聽著外面的動靜。
一陣腳步聲傳來。
一名特務推門進來,眼睛瞪得很大。
“你是誰?”
坐在樓梯上的資歷群,微笑著抬手一槍,特務撲倒在樓梯口。資歷群身后的樓梯上,橫躺著另一個男子的尸體。
房間里顯得陰氣沉沉。
資歷群撥通了一個電話。
街口電話亭里,貴婉在等電話。
“喂。”貴婉說。
“回家了。”資歷群說完,掛了電話。他轉身看看樓梯口的男子,男子還沒有斷氣,奄奄一息。
“饒命啊,饒命。”特務**著。
于先生一家三口已經拿好行李了。
“你們先出去,車在門口等。”
于先生一家匆忙離去。
資歷群在那名痛苦不堪的特務面前蹲下,問:“哪國人?”
“滿洲……”
資歷群拉開保險。
“不,不,中國,中國人。”
“中國人是吧?”
“是、是、是的。”
“為什么給日本人做事?”
“為了、為了一口飯吃。”
資歷群點點頭,說:“下輩子記住了,人啊,不能有奶就是娘。”
“別,別……”
“我做事喜歡不留活口。”
資歷群抬手一槍,子彈穿過特務的胸膛,殷紅的血浸透在樓梯口上,血跡滲透到地板上。
“無活口。我就能活得久一點。安排事情,一定要瞻前顧后。”資歷群回手一槍打掉了房間里掛的照片框。
他劃了根火柴,點燃幾張照片。然后肆無忌憚地踩在血跡上,一步一步離開現場。
貴婉和資歷群開著一輛濱江省警務廳哈爾濱警察局牌照的汽車,帶著于先生一家三口趁著茫茫夜色逃離了險境。
晚上十點二十分,一聲汽笛長鳴,一輛列車載著于先生一家前往德國柏林。他們將在柏林轉車,前往莫斯科。
資歷群和貴婉一路潛行相隨,通過長達數千里的邊境線,圓滿地完成了任務。至此,“沙漏”資歷群全面接管了上海交通線行動小組,而他的組員,“煙缸”貴婉、“茶杯”朱惠兒、“瓶子”露西,在資歷群的領導下,路線漸成規模,接送重要人員達到22次,屢次獲得上級表揚。
每一次任務“交接”,都像是一次長途旅行。
資歷群和貴婉在工作中滋生出的愛情火苗終于點燃了“心”花。
花開并蒂,連理成枝。
回憶蕩漾著一絲絲甜美,浪漫,永恒的“春天”意境。
資歷群的腳步終于停駐在廚房門口,夕陽的余暉用最后的力氣,把資歷群的影子投射到古老的墻壁上,狹長,神秘。在一對兄妹重逢的另一側隱現的影子,像一片浮云一樣飄動,沖淡了廚房里的欣喜和溫暖,廚房瞬間變得像資歷群手中的鳥籠。
“大哥,大嫂,新婚快樂!”
一桌子的佳肴,讓資歷群感到家庭的溫馨和內心的平靜。
他微笑著看著妻子和兄弟,這兩個他疼愛的人,同時,他也知道,他是他們心目中所敬愛的人。
人,得一知己足矣。
推杯換盞,三人微醺。
“小資,你在巴黎從事什么工作?”貴婉問。
“從事藝術工作。”資歷平答。
“藝術加工。”貴婉故意強調一句。
“我從不加工藝術。藝術加工可是技術活。”資歷平說,“嫂嫂,你要愿意出筆大價錢,我能把全歐洲最值錢的畫,‘加工’給你。”
“是嗎?”
“你可以掛你們家墻上。”
“掛個贗品。”
“藝術品。”
“你的信用額度不夠。”
“你也是。”資歷平說,“一毀無余。”
“你指信用?”貴婉問。
“你的淑女形象。”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淑女。”
“嗯,這點隨我。人貴有自知之明。”資歷平大聲笑起來。
資歷群吃著飯,聆聽著。
“妹妹——”
“我是你嫂嫂。”
“嫂嫂。”
“叔叔,有什么高論?”
“你真的在走私嗎?”
貴婉的手停在盤中餐上。
資歷群的眼底明澈地了解資歷平話中的含意,這個孩子不是省油的燈,他聰明、能干、富有急智。
他并不想讓資歷平跨進自己的“事業”。
他望著資歷平“呵呵”笑著,笑容可掬。
資歷平緊張起來,他很怕看到資歷群這種具有標志性的笑容,只有他明白,這是資歷群動怒的前兆。畢竟是二十年的兄弟,資歷平心底打了個寒噤,一下就正襟危坐了。
貴婉微笑著,說:“小資,你很怕你大哥嗎?”
“對。”資歷平不否認。
“他人很和藹啊。”
“我怕他,是因為大哥太了解我了。”
資歷平的話是“反話”,他自認他了解資歷群遠勝于資歷群了解自己。對于貴婉而言,資歷平認為她一點也不了解資歷群。她甚至連他隱忍、發怒的前兆都看不出來。
是因為資歷群在貴婉面前并不真實嗎?資歷平想。
“我真羨慕你們,我跟你正相反。”貴婉說。
“你不怕你大哥?”資歷平看著資歷群的表情問貴婉。
“怕啊。”貴婉說,“我的怕,是因為我大哥一點也不了解我。”
“一點也不了解嗎?還是有那么一點點。”資歷平說。
“不,他一點點都不了解我。”
“為什么呢?”
“各有事業吧。”貴婉說。
“小資,”資歷群冷不防射一箭,“你近來的所作所為,算不算重操舊業?”
資歷平心虛膽怯,依舊笑著說:“我好奇而已。”
“把自己的好奇心束之高閣,才是明智之舉。”資歷群不緊不慢地說,“諸葛不善用兵,卻名垂宇宙。公瑾用兵如神,民間只流傳他妒賢嫉能。有時候,看到的,聽到的,都不是真相。”
資歷平低頭稱“是”。
“該你問的,不該你問的,你要心中有數。”資歷群說,“人啊,腦子里一旦形成某個執念,就想千方百計去證明它。”他的聲音質樸、草率。
資歷平不敢多言。
貴婉給資歷平盛了一碗飯,叫他多吃一點。一家人和和氣氣在巴黎吃了第一次“團圓”飯。
資歷群和貴婉在歐洲度過了三周的蜜月旅行,返航回國。沒過多久,貴婉以華東婦女聯合會隨行翻譯的身份到巴黎大學參加中國政治文化的學術交流,資歷平欣然應邀前往。
在巴黎大學的演講大廳里,資歷平聽到了一種強而有力的聲音,一種來自于內心澎湃的革命激情。
貴婉一身簡潔樸素的女式小西裝,精干爽利,輕盈靈動地站在眾人矚目的講臺上,用流利的法語在演講。
“……在一個時局動蕩,隨時隨地都籠罩在戰爭陰影下的徘徊年代,經過長久的孕育,最終一個偉大的思想誕生了。那么這個思想,或者說是革命理想的先行者們,他們身上充滿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還世人難以理解的一往無前的英勇氣概!”
她的話具有巨大的推動力。
她的美成為巴黎大學一道景致與風華。
璀璨的燈光下,資歷平的眼角發酸,他不知道為什么,他只知道,這個妹妹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她是一個非凡的“貴婉”!
一個偉大思想的先行者。
半年后,資歷平接到養父生病的消息,急急忙忙趕回上海,孝子問病,衣不解帶。讓養母和姨娘都十分寬慰,覺得資歷平真是浪子回頭了。
資歷群、貴婉、資歷平三人在巴黎畫的一個圓圈起點,終于在上海匯集成了一個圓。
上海,東方巴黎,十里洋場上充盈著燈紅酒綠,昏暗曖昧的味道,也有明亮璀璨、暖熱朦朧的喜悅。
資歷平是喜愛上海的。上海的風,上海的月,上海的光芒。他不大愿意過按部就班的生活,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資家三兄弟都喜歡獨來獨往,并不受家庭的束縛。這可能跟資老爺是個洋買辦有關,比較提倡新生活,新文化。
資歷群的住處是一年幾換,神龍見首不見尾;資歷安據說是在**部門工作,常住在宿舍里,很少跟家里聯系;資歷平倒成了個乖孩子,時常陪著養父逛街,買股票,做經紀。不過,他也喜歡獨處,在公寓里租了一間房子住。
他當時租下那間房子的理由很簡單,這間房子的對面就是繁星報館,他上班的地方。
有一次他從報社辦公室的窗口往對面看,就看見這房子的墻上貼著一張極美的月份牌廣告,四格玻璃窗敞著,十分明朗。廣告上流溢出明艷華美的花露水,紙上的美人秋波橫陳,一股甜俗香美的味道彌散在畫頁外,讓人癡戀地仰望。
資歷平喜歡這種甜滋滋的風格,他對生活的愛總是充滿了激情,當他進入一種靜止狀態的時候,他就會變成一個極溫柔、極馴服、極幼稚的小孩。
他在繁星報館寫寫女明星,拍拍花花草草,滿足對工作的熱忱之外,滿足著愛美的私心。
他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叫“貴婉”。他以貴婉之名在雜志報刊上揚名立萬。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處于何種心理作祟。以至于貴婉嘲笑他搶妹妹的“名氣”。他開玩笑說,只要不毀了嫂嫂的“名聲”就好。只這一句話,被資歷群知道了,叫過去,訓了一整天。訓得他沒精打采。
傍晚,天上有一彎冷月,星星點點,也不十分明亮。資歷平吃了酒,有點犯暈,走在青石板路上,搖搖晃晃。
朦朧中,看見一盞小橘燈在自己眼前搖搖晃晃。燈光柔和,橙黃的燈在他手背上盈盈婉轉的一閃一閃,資歷平愛極了這溫潤的,空氣里充滿了水果香氣的感覺。瞬間,他所有的精力都眷注在小橘燈上,溫情脈脈。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房東太太的女兒妞妞。
妞妞甜美地笑著,露著缺牙的小下巴。
資歷平也笑了。
他抱起她開心旋轉,小橘燈在夜空下飛舞,妞妞銀鈴般的笑聲飄散在公寓樓下。
也是在那天夜里,資歷平發現了貴婉的身影,她從房東太太的小閣樓出來,戴著一頂很大的暗紅色呢帽,帽檐邊沿插著一朵新鮮水嫩的淺紫色茶花,她行動很敏捷,腳步很輕。如果不是資歷平抱著妞妞站在露臺上欣賞月色,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無巧不成書。
這是命運給的一個折中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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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婉去房東太太家里打麻將,竟成了隔三岔五的一件功課。
資歷平不防備“撞上”了一次。
他去給妞妞送畫筆,正趕上房東秦太太和貴婉等人在切牌。他腳一踏進門,就收不回去了。貴婉盯著牌看,竟似沒注意他。
“貴先生,過來了。”秦太太在招呼資歷平,資歷平紅著臉應了一聲。妞妞從里屋里跑出來,要資歷平抱抱。
貴婉朝資歷平的方向看過去。她臉上露出一絲詫異來:“咦,你怎么在這里?”
她這樣大大方方地承認著彼此認識,反讓資歷平愕然。
“你們認識啊?這是隔壁‘繁星報館’的娛記貴婉先生。”秦太太說,“我來介紹一下啊,這是工部局學校的老師資歷平。”
貴婉微笑頷首。
資歷平哭笑不得。
“我們是親戚。”貴婉說。
“是嗎?”秦太太笑了,“真是太巧了。”
資歷平、貴婉互望一眼。
貴婉說:“秦太太,你也不要一口一個貴先生叫他,他是我弟弟,你以后叫他小資就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秦太太似乎看出點端倪,說,“怎么貴婉先生又姓了資?”
“這就是他的故事了。”貴婉笑著說。
“貴婉是我筆名,我的確是姓資。”資歷平說,“資歷平老師是我堂姐。”
“喔唷,難怪,難怪,堂姐弟長得蠻相像的。”秦太太跟女兒說,“以后要叫小資哥哥。”
“小資哥哥,抱抱。”妞妞喊。
資歷平注意地看看另外兩個打牌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模樣清雋,好像是個大學生。女的大約五十多歲了,但是姿態嫻雅。
妞妞鬧著要出去玩,資歷平就自告奮勇地抱著妞妞去看星星了。
等資歷平前腳一走,門一關。四個打麻將的人就恢復到秘密會議中來。
“送27號去莫斯科。”貴婉對明誠說。
阿誠是貴婉在巴黎發展的下線,代號“青瓷”。
“最近路上不好走。”阿誠說。
“想法子從柏林過去。”貴婉說。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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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風聲緊,我們少見面。”秦太太說。
秦太太,真名朱惠兒,報務員兼做機關,代號“茶杯”。還有一個是譯電員露西,代號“瓶子”。
貴婉取出一個火柴盒,遞給朱惠兒。
“最新拿到的日軍軍力部署情報,盡快發給延安。”貴婉說,“資料加密,即刻生效。”朱惠兒點頭。
“你弟弟——是自己人嗎?”朱惠兒問。
“不是。”貴婉答,又補充一句,“現在不是,將來有可能是。”
一條紅色交通線,無論天上、地下,信息、密碼、人員、運輸等等,交織穿梭在茫茫世界中。
三鑫百貨公司人來人往,一張電影明星陳萱玉做的牙膏廣告擺在商場的門口招攬生意。資歷平在三鑫百貨的樓上買了套洋裝,剛下樓就看見貴婉匆匆進來。
資歷平走上前打招呼。
“別往后看。”貴婉說,“跟我走。”
資歷平很聽話,順著貴婉走路的方向不著痕跡地貼上去,他的余光有意無意向側面掃視。貴婉發現了,再低聲說了一句:“千萬別回頭。”
“為什么?”
“有槍手。”
“為什么?”
“我被跟蹤了。”
“為什么?”
“抓到就沒命了。”
資歷平一下剎住“腳”:“真的假的?”
“你怕死嗎?”
“不怕!”資歷平說,“可是,為什么啊?”
“為四萬萬同胞。”
“砰”的一聲,槍聲響了!
有人撲倒在地,殷紅的血四濺開來,尖叫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