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曲子太熟悉了,是誰?在這樣敏感的時段,陌生的環境,撥動了他心中最痛的一根弦。
華燈初上,貴翼在霞飛路的“法國俱樂部”召見了陸軍部駐上海軍法司及軍械司的官員。
貴翼出身名門,民國十五年,獲得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文學學士學位,同年他受到美國西點軍校的約談,到那里接受美國陸軍高等教育。三年后,貴翼以第九名的優異成績畢業回國,并供職于陸軍部。1929年任航空局委員,1931年任交通部總長,同年晉升陸軍少將。1932年春,出任江浙軍務督辦之職,同年晉升陸軍中將,仕途一帆風順。今又任軍械司副司長一職,一時門生故舊、同僚好友無不追逐道賀,仿佛一顆星辰冉冉升起,大伙兒墊高了腳仰面瞻望,唯恐落了單。
貴翼處理完公務,就順應同僚們的好意,在“法國俱樂部”稍作流連。俱樂部里,燈光柔美,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華麗的衣著,在貴翼眼前一一滑過。一雙雙欽羨的眼睛,追隨著他,有欣賞,有期待,有嫉妒,有浪漫的幻想。男人們在高談闊論,各取所需。女人們風情萬種,鶯鶯嬌媚,燕燕輕盈,氣氛曖昧,熾熱騷動。貴翼的心卻至始至終被無以名狀的哀愁所籠罩,花香鬢影間,他總覺得貴婉就藏在光影里,朝自己微笑。健康、美麗,親切。他幾乎有沖進光影里的沖動,貴婉的臉龐卻模糊不清了。
林副官走來,向貴翼報告,說手下人陪資歷平去了趟教會醫院,聽護士長說,資歷平的二哥資歷安患有嚴重的心肌梗塞,已經準備好轉去上海滬安醫院了,那里有最好的心臟病大夫。
貴翼想了想,說:“你看看,還能幫他點什么,能幫就幫吧。”話音一頓,又說,“不過,還是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林副官點頭說:“明白。”
貴翼說:“我對這個人的感覺,有點怪怪的。說不清是什么。”
“貴翼。”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貴翼一回頭,看見方一凡。方小姐是他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同學,畢業回國后,兩人一直都沒有什么聯系。貴翼聽聞方小姐的父親生意失敗,破產自殺了。她現在利用自己的資源,在商圈的交際場上周旋,也曾經被花邊小報詬病、嘲笑。但是,嘲笑是笑不死人的,饑餓一定會餓死人。
“一凡。”貴翼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方小姐的臉上蕩漾著春意,“我以為你會認不出我了。”
“怎么會,普林斯頓的紅玫瑰。”貴翼說,“聽說你最近在商場上做得風生水起。”
“唉,我是家門凋零才廢學從商,哪兒像你春風得意,壯志凌云。”方小姐伸手出來拉了一下貴翼的袖口,“走,我給你介紹幾位新朋友。”
貴翼幾乎是被方小姐拽著走進一個小圈子。
“上海明氏礦業公司董事長,明堂先生。”方小姐說。
“我們認識。”貴翼說。
明堂俯首欠身,伸出雙手來與貴翼握手:“貴軍門,天津一別,有兩年了。”
“明先生又開我玩笑了,小小督辦,當不起軍門二字。”貴翼微笑著說,“將來軍械司還要仰仗明兄的大力支持。”
“那是一定,一定。我的鐵礦還指望著貴軍座大筆一揮,多下訂單呢。”明堂爽朗地笑起來。
“這一位是上海金融界大亨楊羽柏先生和他的公子楊慕次先生。”方小姐殷勤介紹。楊羽柏是一個很斯文的商人,他的公子楊慕次十分俊朗,風華如嵐。
“您好。”貴翼對楊羽柏說,“楊氏企業經營的規模在上海灘首屈一指,我們**部門都應該向你們學習。”
“哪里哪里,貴軍座過譽了。”楊羽柏嘴里謙虛,眼中笑意滿滿。
“令郎在哪里公干?”貴翼問。
“在一家英國銀行。”楊羽柏答。
“聽說湯家百貨要跟楊氏企業合作了,有這回事嗎?”方小姐問楊羽柏。
“哎,湯家向來有融資的習慣。”楊羽柏油滑地說。
“不是我說大話,他們的水準和眼光都差了一大截。”明堂說。
楊慕次喝了一口紅酒,說:“我看是少了膽氣。”
“這話不錯。”方小姐笑起來,“要是把上海的蘇繡加工出口到巴黎,一定賺大錢。”
“不夠具體,操作起來會有一定難度。”楊羽柏說。
方小姐說:“剛才有人說,膽氣。”她意指楊慕次比父親更具挑戰意識。楊慕次看見父親的臉上略有尷尬,笑著對方小姐回擊:“你又不包銷。”
大伙兒笑起來,各有得意。不動聲色間,一個商業小秘密就隨風傳播了。“哦,差點忘了要緊事。”方一凡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來。
“是什么?”貴翼問。
“工商婦女聯合會為教會的孤兒院賑災的捐款倡議書,請督軍大人詳閱,并簽上大名。作為賑災活動的推動者,您將獲得工商婦女聯合會和上海紅十字會頒發的善心人士獎章一枚。”
原來如此。
貴翼嘴角掛了一絲淡淡的諷意,方小姐那么猴急地跟自己套交情,無非收了工商婦女聯合會的錢,要自己的簽名和印章去做幌子。
他把捐款倡議書打開,仔細看看,上面密密麻麻倒也蓋了許多市**、工商局、商會的印章。他待要細看,忽然,一陣優美的琴聲傳來,貴翼心中一震,恍惚且驚疑。
這支曲子太熟悉了!是誰?在這樣敏感的時段,陌生的環境,撥動了他心中最痛的一根弦。
貴翼看見了資歷平。
他的同父異母兄弟此刻就坐在燈光璀璨的表演臺上,演奏鋼琴。
貴翼愣住了。偏偏方小姐催促他簽名。貴翼心緒混亂地在倡議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他的眼光卻投向了資歷平。
燈光下,貴翼看得異常清晰。
資歷平修長的十指劃過黑白琴鍵,那略帶傷感而又異常柔美的旋律從他優雅的指尖流淌開來,波浪式的旋律,柔和的回旋,讓人感到親切、溫婉,充滿了青春的幻想。
這支《少女的祈禱》是貴婉生前經常彈奏的。坐在鋼琴前面的“資歷平”不就是另一個“貴婉”嗎?這個名字是屬于他的,貴婉剝奪了他的姓氏,卻死于非命。
“他怎么在這里?”貴翼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是一位非常有前途的藝術家。”方一凡笑著說,眼神里帶著輕蔑,“貧窮的藝術家,因為他連一件像樣的禮服也買不起。”方小姐“啪”的一聲,從貴翼手中拿過了簽了名、落了印章的倡議書,臉上帶著幾分得色。
“你好像很了解他。”貴翼說。
“這話什么意思?”方小姐直視著貴翼的目光,“你拿他跟我比?”
“你和他都是有故事的人,不是嗎?”貴翼換了一種調侃似的口吻,借以緩和氣氛。方小姐低頭一笑,朝資歷平的演奏臺走去,她把一杯紅酒遞到資歷平的唇邊,資歷平一邊彈奏,一邊低頭欲飲杯中酒,卻被方小姐用一根食指輕巧地推偏了方向,方小姐放肆地笑起來,仰頭對貴翼說:“沙土里也許會埋著黃金,但是,地溝里會生出春芽嗎?永遠都不會。”她說完這句話,還回頭看資歷平,蔑視地問:“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偉大的平(貧)民藝術家?”
許多在座的貴賓都在暗影里低笑。
那受欺辱、遭嘲諷的情形,換作是貴翼,早就一走了之了,偏偏資歷平受了屈辱,還在微笑。
這笑容讓貴翼寒心,生存的謙卑,不知不覺中觸及了貴翼骨子里的家族尊嚴。
資家仿佛走到了盡頭。
當方一凡自以為是的笑容再次展現開的時候,貴翼從心底開始蔑視她,不為什么,他才不在乎什么原因,厭惡了就是厭惡了。
“他很好嗎?”貴翼問。
“他很傻。”方一凡答,“他曾經以為會吹拉彈唱就會成為我的座上客。他還是一個以為跟我接過一次吻就算是情人了的大傻瓜。”
“你玩他?”
“不好玩嗎?”
“好好玩。”在貴翼眼中,方一凡“墮落”的情致與交際花無分彼此。
“你吃醋啊?”方小姐笑盈盈地看著他。
這次輪到貴翼苦笑了。
此時此刻,貴翼恍然明白方小姐在害“單相思病”。她在自己面前不停地展示女性對于青年男子的無窮魅力,仿佛告訴自己,原來自己一直不識貨。
貴翼非常厭惡在愛情上惡作劇式的互戲互娛。他面無表情,微微一聳肩,轉身離開。
方小姐對貴翼沒有任何表示的寬宏姿態,感到灰心喪氣。玩這種欲蓋彌彰的游戲,真是太低能了。
貴翼走到資歷平身邊,把盛滿紅酒的高腳杯放置在黑色的琴臺上。
“真是太巧了。”
“你沒聽說過無巧不成書嗎?”資歷平微笑著說。
“你是存心來讓我難堪的,是吧?”
“一表三千里。”資歷平說。
“你記恨?”
“我只是來掙錢的,賈先生。”資歷平的態度很謙遜,“絕不會對您的名譽有任何影響,請您放心,演奏完了,我立即就走。”
“是嗎?”
“當然。”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真實身份的?”貴翼問。
“您誤解了。我對您是賈是貴,根本沒興趣知道。”資歷平的話中顯然對貴翼的家族有不屑之意。
“你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貴翼追著他,繼續審。
“事無不可對人言。”資歷平的琴聲愈加婉轉,兄弟娓娓而敘“家務事”,只不過,兩個人都是站在家門以外。
“你能不能不彈這支曲子。”貴翼抑制不住上升的虛火了。
資歷平很敏感地把手高抬,他一雙清澈如水的雙目,平靜地看著貴翼眼眶中悲傷的痛,“少女的祈禱”落在貴翼耳中,不是美妙的享受,而是殘酷的折磨,歡樂觸發悲情,貴翼的心絞痛難耐。
資歷平一雙手再次按響琴鍵時,一小段活潑流暢、充滿了勃勃生機的音符跳進了眾人的耳中。“旱天雷。”貴翼反應過來。
歡欣跳躍的音符,很快就讓資歷平陷入一種精神享受中。聲色并茂的演奏,足以掬起一捧情熱來。
資歷平的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方小姐快快樂樂地翩翩起舞,貴翼慢慢地拿起那杯紅酒,一飲而盡。
“旱天雷”不需要如此強悍有力的彈奏,只有一種解釋,資歷平在借機發泄內心壓抑已久的情緒,耐人咀嚼,另有味道。
但是,貴翼卻不想再追究了。
貴翼從方一凡身邊飄過,方小姐舞姿優雅地跳到了資歷平的鋼琴架旁。她的一只手上變魔法似的變出一封信來。
“干得不錯。”資歷平單手彈奏,另一只手跟方小姐迅捷地交換了信封。
方小姐斜倚著琴架,打開資歷平給自己的信封,看了一眼里面的支票,說:“大手筆。”
資歷平淺笑,說:“我現在窮得就只剩下錢了。”
“你覺得你這么做,理智嗎?”
“不理智。”
“那你還做?”
“必須這么做。”資歷平以瀟灑的手勢結束了“旱天雷”。
“我感覺一下就索然無味了。”方一凡看著貴翼離去的方向。
“想想下個月就到巴黎了。”資歷平說。
“你大哥會恨死我的。”方一凡說。
“我大哥說,謝謝你。”資歷平笑容中裹挾著一股銳氣,“一路順風。”
“后會有期。”
此刻,楊慕次從光影里走來,他用眼神跟資歷平對接了一下。資歷平站起來,關上琴蓋。方一凡問:“這就走了?”
資歷平答:“準備下一場。”
資歷平從閃爍的燈光中穿過,從一群新貴和財閥身邊走過,從貴翼審視的眼光中滑過。突然,明堂斜插著走過來,拍了一下資歷平的肩膀,滿嘴酒氣地說:“小資,趕場啊。”
“是。”資歷平低頭說。
明堂轉頭跟貴翼介紹,說:“小資的戲不錯,家傳絕學。貴軍門如果有興趣,改天我做東,請堂會。叫小資給您演一場。”
資歷平抬起頭,看貴翼。
貴翼的臉色鐵青,好在壁燈昏昏,也沒人看得到。
“你今晚上什么戲碼?”明堂問。
資歷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說了三個字:“殺四門!”